第二次長沙會戰開始於1941年9月中旬;與第一次長沙會戰交戰雙方未正式決戰不同,第二次的長沙會戰,中國方麵除薛伯陵指揮的第九戰區參戰外,其他幾大戰區也都派出部隊與急功近利、戰線排列過長的日軍展開激烈的鏖戰、策應第九戰區發起的決戰。10月初,穩操勝券的國軍士兵追擊潰退的日軍時,於戰場的多處地方留下了一種形狀飽滿的半月圖案;散落各參戰部隊的特種憲兵旅成員,上至參謀長康文玉,下至李少強等普通士兵,見到此圖案無一例外地迅速脫離追擊隊伍,前往臨近的指揮部集結。
這種半月圖案是特種憲兵旅緊急聚集的標記,隻在十萬火急時使用;令作戰部隊刻畫此圖案的人是陳石叟,他是聽了景騰的彙報後電令幾大戰區立即做出的。
一個禮拜的時間,第九戰區司令部集結了一百三十七名憲兵。在第九戰區參謀長的安排下,稍做休整的憲兵在湘江分乘兩艘大的漁船駛向了山城;睿智的參謀長為了特種憲兵旅碩果僅存的一百三十七個“幸運兒”徹底放鬆身心,不僅在船上放置了棉被以及必要的洗漱用品,還安排了兩位炊事員保障飲食,力求憲兵們在領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豪邁時,也可因免除了軷涉之苦,得以徹底地釋放疲憊。
航程是愜意的,因為和久彆的戰友重逢,填補了憲兵們空洞的心靈;航程也是壓抑的,因為一想到不會再見的戰友,憲兵們的內心不免哀傷。
高進來到船頭,水桶提上江水,脫下肮臟的衣服,赤裸裸地蹲在水桶邊,擦拭身體;透過清澈的水,他看到了邋遢的自己——長長的頭發像枯草遮蓋住半邊臉龐,細軟的胡須清晰地將嘴巴和鼻子分開。敏感的頭皮告訴他,匍匐在他發叢中的十幾隻虱子深深地厭惡頭屑和灰塵密布的生存空間,正做著逃離去相對乾淨的胡子裡的打算……
大多數憲兵會做出高進相同的舉動,隻有極少數不知是習慣了蓬頭垢麵的灑脫,還是想一個人安靜地待在角落噴吐似乎可以解除苦悶的藍色煙霧。
臨近朝天門的前夜,康文玉授意船夫在一處坡度較小的山邊停泊。炊事員上岸支灶,刀斬鏟翻,擺弄起香氣四溢的饎餴;憲兵們利用飯前的空閒,脫得精光,縱身躍進江中,洗澡和漂洗沾滿血漬與灰塵的軍裝。身上的汙垢極易洗去,衣服上的血漬卻頑固存在;憲兵們想洗掉它忘掉過去,可它想永久存在,成為憲兵永不磨滅的記憶。當破破爛爛的軍裝晾掛在船艙上方、橫七豎八的幾根繩子上,善解人意的風適時漾起,打算一夜將其吹乾,以解憲兵們天明後無衣可穿的尷尬。
“參謀長,你看看,你看看,這些人哪兒還有一丁點兒軍人的樣子?”大腿根漂浮著一條漁網狀褲衩的景飛拍拍這個人的屁股,捏捏那個人的胸,嬉皮笑臉地晃蕩在甲板上,“一個個的光著身子,成何體統?”
康文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要是你,就扯下那條穿了不如不穿的爛褲頭,找跟繩子拴住丟到江裡,搞不好能逮條中華鱘上來。”盤腿端坐的王莽說。
“禮、義、廉、恥。委員長怎麼說的,你們都忘了?”景飛提起褲衩上的一根布條說,“沒有這塊遮羞布,我們和野人有什麼分彆?”
“頭發能紮辮子,胡子比屌毛還長;”李少強說,“穿的乾淨整潔有個屁用,還不是像從死牢偷跑出來的?”
“大強子,關鍵時刻你總是掉鏈子!你、我,還有老柴,我們是鐵三角;我跟小王討論問題,你怎麼不向著我?”景飛頓足捶胸地說。
“小王?你叫我小王?”王莽眯著眼睛說,“你有我大嗎?”
景飛褪下褲衩,朝王莽走了兩步,盯著他的襠說:“你自己看,我們誰的大?”
“哎呦,我的天啊!”王莽一扭頭,“去去去去去。”
“參謀長,你神機妙算;”景飛提起了褲衩說,“你說我哥讓我們去山城乾什麼?不會看我們抗戰有功,給我們每人一個官做吧?”
“這個……我真不知道。”康文玉說,“第九戰區的上峰沒一個告訴我去山城做什麼的。”
“能給我什麼官呢?”景飛揉搓著下巴的胡子,若有所思地說,“實際上我想了也是白想,我哥給誰官做都不會安排我做,吊兒郎當的,能做個□□官?”
康文玉嗬嗬一笑,內心無比讚同景飛的分析。
腰間挎著“勃朗寧”、一身嶄新美式校官服的景騰站在江邊,凝視瀠洄的嘉陵江水,想:長江是因為有了嘉陵江、雅礱江和漢江等支流的彙入而博大深遠,還是嘉陵江、雅礱江和漢江等支流有了長江做“根”,平添了遠行的朝氣?
三個肩膀掛著圍裙的剃頭匠站在汽車旁竊竊私語,充耳不聞無聊的司機製造的雜亂無章的鞉鞞聲;因為長官給的報酬不錯,他們對這份□□的大生意還是很在乎的。
路邊大鐵鍋裡的水,在柴火的刺激下愉快地翻滾;釋放出的嫋嫋熱氣,悠閒地散開,儘情享受著初冬的暖陽。
這是景騰得知康文玉等人出發,第二次來到江邊眺望了。和上次的失望而歸不同,今日站立了一個時辰的他看見了兩條大船緩緩駛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辨認著甲板上一張張曆經風霜的容顏。船上的人注視著岸上一身戎裝的人,當認出是景騰,齊刷刷地敬禮!景騰鼻子酸酸的,快要流出眼淚來;他知道眼睛裡的一百多人,是特種憲兵旅投入抗戰僅剩下的了。他抬起胳膊,想給士兵們回禮,但隻抬到一半已因無力不得不放下。他害怕眼淚流出來,轉臉告訴剃頭匠準備;剃頭匠舀出開水,試探著和盆裡的涼水調節。
“旅長。”康文玉率先走了過來。
“你先來吧。”景騰直截了當地說,“刮胡子,剃頭發。”
康文玉坐在了馬紮子上。剃頭匠在他的脖子上係上圍布。鋒利的剃刀拂過了他的亂發,他感覺很舒服。
景飛冒出人群,急不可耐地嚷嚷道:“讓我先剃。剃完我有要緊的事。”
韋卓異站起,景騰阻止道:“你彆動,讓他到後麵排隊去。”
“我第一個上岸的。”景飛無賴地說,“他們□□的隊。”
“我隻見你插彆人的隊了。”景騰一直忐忑又自私地搜尋景飛和高進的身影,卻表現得鐵麵無私,“讓你排隊就排隊,廢話真多!”
景飛無趣地嘀咕道:“什麼人啊,憑咱倆的關係,我還用排隊?如果不是怕動起手來不一定是你的對手,我非揍你兩下。”
“車上有二百套軍裝,你和暫時輪不到剃頭的兄弟先去挑合適的換上。”景騰瞪了他一眼,走向了江邊的高進。
景飛一蹦三跳地跑向汽車,大喊:“兄弟們,快來呀,有新衣服啦!”
幾十名憲兵歡呼著湧向了汽車。帶著黴味的破衣服不斷地飛向天空,像展翅的大鳥翩翩落地。
“發什麼呆?”景騰站在了高進的側麵。
高進急忙起身:“沒什麼。”
“想家了?”
“有點兒,不知道嘉陵江通不通鬆花江。”
“既來之,則安之。命運讓我們回家時,我們自然回去了,管它通不通呢。”
努力往岸上爬的江水像淘氣的孩子,一心想逃離熟悉的環境去陌生的地方體驗另一種生活,卻總甩不掉母親不舍的拉拽。
“景騰哥,景顏好嗎?”心事重重的高進問,“她在做什麼?”
“小妹?我不知道。她去了贛西。”
“景飛說她來了山城。你們沒在一起?”
“沒有啊,她沒來找我。”
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康文玉、楊繹和韋卓異走了過來。景騰歎了口氣,看著他們說:“活著好樣的,死了的同樣是!我的兩個團長還有一個在;六個營長還有一個在;我還有一百多號兄弟在……上天對我,依然垂憐!”
高進默默地朝路上走。
“不知旅長召集我等有何要事?”心直口快的楊繹問。
“聽過滇緬公路嗎?日軍在鞏固占領區的同時,逐步封鎖了西方國家對我國的援助通道。我們沒有能力從天空和海麵運輸抗戰物資了,因為我們的飛機和艦船損失得差不多了;現在隻能將西方的援助物資先運抵緬甸,再經滇緬公路運至雲南,之後經鐵路和公路輸送至戰場。日軍派出部隊進入了緬甸,準備控製這條對我國來說無疑於生命補給線的通道;他們一旦掐斷滇緬公路,我國的抗戰勢必陷入金儘裘敝的絕境!”
“第一次長沙會戰時,嶽麓山上的炮兵本可以利用地利優勢最大限度地消滅敵有生力量,卻常常因炮彈供應不上而停止炮火覆蓋。”韋卓異冷笑著說,“我問炮兵部隊的長官怎麼回事,他說發電報給山城要炮彈,得到的答複是,炮彈尚在仰光待運。”
“出國作戰!”康文玉詫異地說,“我真沒想到。”
“不知道兄弟們是否願意去。”景騰忐忑地說,“我們對緬甸的地理不了解,有很多不確定的因素……困難重重,不是誰都願意冒這個險的。”
“旅座多慮了。”楊繹肯定地說,“軍人存在的意義就是殺敵報國,在國內殺和在國外殺不是一樣嘛!”
景騰觀察著康文玉和韋卓異的表情,讀出的也是勇者無懼。
景飛換上了新軍裝,剃了頭,又讓剃頭匠修剪了鼻毛和掏了耳朵。“真舒服啊!”他眯著眼睛,懶洋洋地看著太陽。
“兄弟們,跟我回家!”景騰來到路上,坐在了司機的位置朝憲兵們喊。楊繹、韋卓異和康文玉上車,汽車緩慢地行進。
“等等我等等我,我也要坐。”景飛從馬紮子上一躍而起,飛快地跑向了爬行的汽車,見沒了座位,索性抓著車頂的欄杆,站在了腳踏上。
景騰蹙著眉,嗬斥道:“你能滾下去跟兄弟們一起走嗎?”
“你怎麼不下去?”景飛真真假假地說,“你這個東道主都溜了,還好意思批評彆人?”
景騰一腳刹住車,打開車門對司機說:“你來開,我給兄弟們領回家的路。”
措不及防,被慣性甩下車的景飛趕緊跳上車,不停地催促司機快走。康文玉等也想下車,景騰阻止道:“你們先回去收拾桌椅板凳,兄弟們到了,有個歇息的地方。”
得到景騰示意的司機開始了返程。
知道景騰有部下來,姚瑤幾天前即備下了兩頭豬,五頭羊,以及雞鴨魚等豐富的食材;像過年,也像遇到了大的喜事。聽見汽車的聲響,學兒以為爹回來了,蹣跚著鑽出屋子,見到幾個陌生人,害羞又好奇地看著。
“學兒。”姚瑤站在門口叫。
“走錯了,走錯了。”景飛先見了個孩子,又見出來個女子,害怕發生誤會,急忙對司機施離開的眼色。
姚瑤微微一笑,問:“你們是從內地來的吧?”
“這位是景長官的夫人。”司機介紹道。
康文玉等人意外,沒有表現出來。景飛一臉的驚詫,指著學兒問司機:“那他是誰?”
“景長官的公子啊。”
景飛蹲下,摸著學兒的頭,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有侄子了?”
“你是二弟吧?”姚瑤試著確定景飛的身份。
“這是老康,這是老楊,”景飛點頭,將康文玉等人介紹給嫂子認識,“這是老韋。”
“是康參謀,楊團長和韋營長吧?大家屋裡坐啊。”景騰在家經常提起心腹愛將,姚瑤因此對憲兵旅的將士如數家珍。
康文玉抱拳道:“多謝夫人。旅長命我等收拾桌椅板凳,先不進屋了。”
“一共十五張大圓桌,有勞各位啦。”姚瑤指引著康文玉等人進入幈幪,“我去打電話,讓廚師趕緊過來。”
“夫人請便。”康文玉說完,開始了忙碌。
景飛對司機說:“傻站著乾什麼?去幫忙呀。他們三個加上你,剛好兩對。”
正擼著袖子準備忙碌的司機反問道:“我們乾活了,你做什麼?”
“哄孩子呀,笨!”景飛走到車旁,拿起擋風玻璃下的撥浪鼓說,“小屁孩沒人看著能行嗎?”
“那是我買的,早上想給學兒,他還在睡覺,就沒給……”司機想奪回去。
“說你笨你還真笨!你給我給不是都要給他嗎?”景飛打斷了司機的話,摸著學兒的頭,“你知道我跟他爹什麼關係嗎?你好好乾,我讓他爹給你加軍餉。”
招架不過景飛的強詞奪理,不想耗費精力爭論的司機隻得作罷。
“二叔帶你去玩。”景飛彎腰遞撥浪鼓給學兒。
學兒疑慮地盯著陌生人和陌生人手裡的撥浪鼓,擔心不給抱得不到想得到的撥浪鼓;思想激烈的鬥爭後,他張開了雙手。
“二弟,你看著點,”姚瑤擔心康文玉等人初來乍到拘謹,“彆冷落了你的戰友。”
“放心吧,嫂子;我哥不在場,這幫人的臉皮比我的臉皮還厚,不會不好意思的。”景飛將學兒擱在了脖子上,晃晃悠悠地往街上走。
外公和舅舅也這樣頂過學兒玩,但他們的頂是四平八穩的,沒有二叔的搖搖晃晃;學兒不知道害怕,隻感覺好玩和舒服,不停的大笑。
“你爹和你娘晚上一頭睡還是兩頭睡?”景飛停止了扭動,望著學兒興奮的小臉蛋問。
“一頭。”學兒答。
“他們親嘴嗎?”
學兒害怕掉下去,緊緊地捏著二叔的耳朵:“娘不許我說。”
景飛笑了笑,說:“你不說我也知道,肯定親嘴了。”
學兒抿著嘴巴,光亮的眼球滴溜溜地亂轉。
“你的名字是誰起的?”景飛問。
“外公。”
“為什麼叫‘學兒’?”
“外公說我要學走路,學寫字,學畫小花,學賣東西,所以叫‘學兒’;外公還說,‘學兒’是乳名,長高了的名字爹和娘起。”
“你哥哥的名字叫亦軒,姐姐的名字叫亦雙。”景飛認真地說,“你的名字應該跟著他們的名字起……叫‘亦學’吧。”
景騰回到家,將高進介紹給了姚瑤;姚瑤聽景騰說過家庭成員,自然知道高進。高進對突然出現的“大舅娘”十分意外,淩亂地寒暄了幾句,匆匆加入了準備晚餐的陣營。
公雞被廚師開膛破肚,掏出了內臟;姚晶晶揀出雞胗,扯下黃色的內膜,用清水仔仔細細地衝洗乾淨。這是她預留給學兒的。按照她的經驗,這層黃皮曬乾研成粉末給拉肚子的小孩子吞服,能起到很好的止瀉效果。
急促的電話鈴響起,姚晶晶一邊拿抹布擦手,一邊快步朝屋內走;夠著話筒說了幾句,她將話筒放在了一旁,來到屋外,搜尋到了女婿的身影:“電話,陳長官的副官打來的。”
景騰微笑著答應,疾步進了屋子,抓起等待的話筒;了解到電話的內容,他取下金簴上的帽子,叫過了康文玉:“今晚八點軍事委員會召開會議,決定由哪幾支部隊組成遠征軍和任命遠征軍的司令長官;老師讓我去旁聽,你跟我一起去。”
康文玉戴好帽子,整理了軍裝,先行一步,來到汽車前為景騰打開了車門。景騰對姚瑤說明了去意,又對楊繹等憲兵說了一些儘情吃喝的客套話後離開;他是他們的長官,有給他們下達命令的權利,也有愛護他們的責任。
“景騰哥,你去哪兒?”應曜閃身來到了車旁。
景騰看著氣定神閒的應曜和滿頭大汗的黃文舉,答:“你們沒吃飯吧?去找姚瑤姐,讓她給你們安排座位。我出去辦點事。”
“知道了,景騰哥。”應曜說。
“你怎麼累成這樣?”景騰問黃文舉。
“跟他打賭輸了,”黃文舉指著應曜,氣喘籲籲地答,“背了他五裡地。”
“趕快去吧。”景騰笑了笑,“瞎鬨!”
應曜答應著,目送汽車離開。
姚瑤走到高進的跟前,說:“三弟,你多照應著,大家有需要的你幫忙解決。”
“放心吧大嫂,我會注意的。”高進將水桶提過水缸的高度,左手摳著桶底的邊角傾斜水桶;桶裡的水變作水柱直插缸底,泛起了洶湧的水流。
跟二叔漸漸熟稔的學兒玩得儘興,很快累了,嬌嫩的眼簾不時落下。景飛看在眼裡,內心泛起陣陣憐愛;他將學兒平抱在懷裡,溫柔地說:“天黑了,二叔帶學兒回家睡覺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