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連子席地而坐,從箱子裡一顆顆地取出手榴彈,旋開蓋,牽出引線,整齊地擺放在地上。高進折來一捆臘條,和手榴彈並排而放;拿出一根,用匕首將粗的一端削出尖,另一端刻出凹槽,拴手榴彈的拉線。任連子瞅著高進麻利的動作,崇拜地說:“我是愣頭青,以為高進哥也是愣頭青;我還在想,兩個人怎麼能打不知道有多少日本兵的伏擊呢?”
高進笑了笑,說:“沒有重武器,以寡擊眾的伏擊是自取滅亡;我們要利用天時,也就是黑暗的掩護有所斬獲。”
六七十根臘條陸續變成了一個模樣——一端有尖,一端有凹槽,凹槽牢固地連結著手榴彈的引線。六七十根拴著手榴彈的臘條如同結滿藤蔓的葫蘆,沉甸甸的;高進和任連子分提著,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草鞋嶺通往筆架山的小路上。高進以進攻方的思維觀測小路沿途的草木土石,將伏擊點選擇在了一片較空闊的地帶——日本兵絆到布置在路上的臘條、拽斷拉線、引爆手榴彈,四下躲避爆炸產生的碎片時,必然觸動更多的臘條,引起連鎖反應。
高進蹲下身子,挑出一根臘條橫在小路上,帶尖的一端牢牢地插入泥土,折彎臘條,和地麵保持約三寸的高度;手榴彈平放於地,碎石遮蓋,木榷固定木柄,保證臘條遭外力扯拽,手榴彈不動拉線斷。做完這些,他離開小路,用同樣的方法在林間星羅棋布地安置了六十多顆手榴彈。
“還剩幾顆。”任連子說。
“留著備用。日本兵有所謂的武士道精神,挫折會激起他們惱羞成怒的鬥誌;我們沒有重武器,關鍵時刻手榴彈能幫助我們脫身。”
任連子應允,將手榴彈井然有序地彆在了腰間。
太陽四射的閃耀光芒,淹沒了星星的璀璨;不甘黯然失色的星星依仗星多勢眾,對太陽發起車輪戰,經過一整天不眠不休的抗爭,終將太陽擊落於西山。旗開得勝,一些踢天弄井的星星無懼夜涼如水,脫得精光,浸泡在銀河裡濯沐積累了一天的鉛華;而靜若處子的星星運籌帷幄,利用轆轤和木桶以及一條長不著邊際的繩索之間錯綜複雜的糾葛泂酌銀河之水至自己的方寸之地擦拭光亮的身體。爽朗的夜,因為它們的潔身自愛更加清澈迷人。
對布置妥當的陣地略微改動了幾處,高進和任連子一人倚靠著一棵大樹,望向易勾起多情之人思念之心的浩瀚夜空。
“高進哥,你為什麼當兵?”任連子掐斷一根枯草,含在了嘴裡。
“日本兵害死了我的哥哥,我當兵是為了報仇。”高進傷感地說,“以前我是這麼想的,現在,我隻是在做一個有責任心的中國人應該為命途多舛的祖國做的。”
“我和我爹一起當的兵。”任連子看了一眼高進說,“爹說我是榆木腦袋,上了戰場,彆說殺敵了,自己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征兵的長官極力反駁我爹,說沒人生來就是會打仗的,善於打仗的人都是在腥風血雨中曆練出來的。爹說得沒錯,長官說得也沒錯,錯的是我,不該生來迂腐;和熟人說話我都不敢抬頭,和五湖四海聚到一塊兒的陌生人相處更放不開啦!到了部隊,征兵的長官把我交給了一個比我大幾歲、說話很和氣的班長;他教我戰鬥的各種注意事項,一遍一遍的,不厭其煩,可我總是學不會,總出錯。”
“我看你很好啊。”高進認真地說。
“我不好。”任連子苦澀地說,“實在容忍不了我的粗心大意的班長臨死之前說了一番言簡意賅的話,我才有所感悟,慢慢改變。”
“你的班長死了?”高進話說出口後悔了——靠人海戰術抵擋侵略者的國軍,團長、營長甚至師長都死了很多,何況一個小小的班長。
“我爹也死了!”任連子悲哀地說。
高進歎了口氣,問:“你的班長說了什麼?”
“他說,為什麼從你的身上看不出一丁點兒的膽識、勇氣和擔當?生逢亂世,苟且可以偷安嗎?年紀輕輕,不想著出人頭地,卻成了混吃等死的廢物!你應該振奮,做出令大家刮目相看的事情;即使最後做不出,畢竟你認真的麵對過了。”
“說得好!”高進點頭道,“命運不會讓每個人都成功,但至少應該努力去嘗試。”
“是的。很多艱難的事,不會因為我害怕,就能變得簡單、易做。”
高進認真地說:“你年少的身體有難能可貴的執著,以及風輕雲淡的思想。”
“我有嗎……”
冥行擿埴的腳步震顫著草木,牽動了高進的神經;他側臉趴下,緊貼地麵認真的傾聽,確認是敵人在靠近,小聲地說:“儘量不要開槍,跟緊我,用匕首斬殺脫離隊伍的散兵遊勇,不可不計後果地對堅甲利兵的敵大部發起打擊;我們是步槍,敵人有“歪把子”和迫擊炮,彆做以卵擊石的傻事。”
任連子想了想,說:“來的會不會是自己人?彆傷害了友軍。”
“我們穿的是草鞋,沒這麼大的腳步聲。這腳步聲是皮鞋發出的。”
“心細如發!高進哥,我跟你又學會了一樣。”
任連子話音剛落,一聲巨響夾帶著飛濺的火花,驚醒了沉睡的山林——因碎石壓迫而呼吸急促的手榴彈艱苦地看見全副武裝、一百多人的隊伍走過來,暗自慶幸擺脫束縛、完成使命的時刻到了;它通過拉線告訴臘條繃緊纖細的腰肢,即使跨越的腳抬得很高,也要全力以赴地勾住腳踝。日軍隊列的排頭兵朦朦朧朧中看見了躺在路上的臘條,不由分說地猛踢了過去;嘶嘶的聲響和灰白的煙霧立刻讓幾個靠前的日本兵明白了就裡,咿咿呀呀地叫喚著,四下逃竄。手榴彈深吸一口氣,狂暴地大吼一聲,深藏不露的衝擊波隨即洶湧膨脹,撕碎了外殼,帶動壓住其身體的碎石蹦蹦跳跳地激情飛射,擊中了猝不及防的草木、緊張兮兮的身體和驚恐萬狀的麵龐。路邊的幾十根臘條無一幸免地遭到了日軍士兵粗魯的對待,要麼被急切的腳踢中,要麼被慌亂臥倒的身體牽扯。
堅利的爆炸、痛苦的□□、嘶啞的怒罵和鏗鏘的槍栓聲響,彙成了一片淩亂的海洋。隨著一個威嚴、果斷的聲音響起,日軍的隊列漸漸恢複了秩序井然,進入了戰鬥狀態。
“兄弟,我們的伏擊是無恥、下作和齷齪的;”高進小聲地說,“非萬不得已,以後不要用這招對付敵人。”
“而且可能傷害到自己人和無辜的人,這種可能性會一直持續到臘條和拉線腐朽,或手榴彈失效。”
“戰爭是殘酷的,沒有對錯,隻有輸贏;可每當看到有人因我死亡或傷殘,我依然會感覺痛苦。”高進疲倦地說,“我很想找個清淨之地過與世無爭的生活,但命運不讓我得償所願;我覺得很累,又停不下來。”
“跟你在一起我學會了很多,但懂得愈多,也愈加迷茫;年少無知時沒心沒肺,反而能過得快樂。如果有一天,當彆人問起我所經曆的戰爭,我是諱莫若深的絕口不提,還是神采飛揚的大吹大擂?依我的性格,我想我會三緘其口,不再勾起往日的是是非非;不提起不代表我忘記,而是因為我放下了。”
“放下?沒那麼容易的,就像我一直活在矛盾之中一樣!”高進握緊了匕首說,“希望戰爭早些結束吧。”
“噠噠噠噠噠……”
馬克沁重機槍遇到王莽這樣的莽漢操控,就像是處在更年期又遇到了煩心事的潑婦,逞性妄為的使人膽寒發豎;恢複戰鬥隊列的日軍士兵剛從手榴彈的衝擊波、彈片、碎石和淒厲的嚎叫中緩過神,又遭雨點般、殺傷力巨大的機槍子彈劈頭蓋臉的衝撞。康文玉無暇顧及斷裂的樹木、橫飛的血肉,他得全力做好王莽的副手,精準地替換帆布子彈袋,以保證“馬克沁”每分鐘600發的射彈量。
樹木悲哀地皺起眉頭,默默忍受切膚之痛;艴然不悅的它們在責怪王莽、康文玉和“馬克沁”狠心的同時,更多的是呪罵依靠它們躲藏、最終給它們帶來滅頂之災的日軍。
緊貼樹乾的高進的腦海清晰地顯現出伏擊區的慘狀!他深知,隻要“馬克沁”的彈藥充足,敵人不可能有反擊的機會;他要做的是避免自己和任連子被同僚誤擊,槍聲停止確認發起進攻的同僚的身份。想到這兒,他大聲地對任連子說道:“兄弟,我們來援軍了;彆盲目進攻,被這種槍擊中不死也會失去戰鬥力。”
為避流彈所擊,任連子學著高進的樣子,身體緊密地依偎樹乾,將慘絕人寰的屠殺擋在了身後;看似氣定神閒的他,眼前不自覺浮現無數個令其心有餘悸的悲涼場景:生命力頑強的植物和意氣風發的身體被子彈擊穿,撕心裂肺的倒下,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得腐朽,長出灰白的茸毛;蛆蟲、螞蟻、蜈蚣、老鼠將它們當作棲身的樂園,忘我地沉醉其中。為了在一灘灘流出黃綠的液體、散發出慍羝的爛肉上汲取營養膘肥體壯,黑壓壓的烏鴉蜂擁而至,試圖驅趕先到一步、張開血盆大口啃食的幾條野狗……
“參謀長,我認為我軍和日軍的戰爭不是輸在兵員素養,而是武器裝備;”王莽抱著重機槍轉移到另一個射擊點,掏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入一口,鼻孔噴出煙霧,下巴點了一下一百多米外慘不忍睹的伏擊圈,“你看,日本兵除去手榴彈炸死的還有好幾十個,‘歪把子’和迫擊炮是他們的標準配置,但我們用一挺‘馬克沁’就殺得他們片甲不留,如果再有一門迫擊炮或十幾支精準度高的步槍配合……不得了,不得了!”
“論殺身成仁的魄力,我中國軍人不比日本兵差。”康文玉奪下王莽的香煙抽了一口說,“我們輸在了貧窮落後,輸在了勾心鬥角,輸在了兄弟相殘。”
高進偷瞄著戰場,確定戰局已定,食指和拇指放在嘴邊,持續吹出畫眉鳥悅耳的叫聲。放鬆下來的王莽和康文玉詫異地辨彆了一會兒,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跟我走。”高進貓著腰,召喚任連子。
任連子起身,彎腰低頭緊跟著:“高進哥,我牂羝不辨,不明白你發出的聲音是什麼意思?”
“我和同僚的暗語。以後我教你。”
“那太好了。”
康文玉和王莽通過走路的姿勢認出了高進,卻不知道他後麵的是誰;兩人揣摩間,高進已來到近前:“你們什麼時候到的?”
“有十幾個小時了吧。”王莽答,“太累了,睡得像豬一樣!不是爆炸,我還能再睡兩天兩夜。”
“老楊呢?”高進問。
“日軍的主力部隊有撤退的跡象,”康文玉答,“他去第九戰區傳遞消息了。”
“撤退?”高進難以置信地說,“大兵團還沒交鋒,日軍會撤退?”
“搞不清,看著像。”康文玉說,“具體怎樣運作,薛長官自會決斷。”
“他是誰?”王莽看著任連子,問。
任連子的嘴角動了兩下。
“他叫任連子。”高進拍著任連子的肩膀答,“他們營打得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他依然堅持不懈地戰鬥。”
“小夥子牛皮啊!”王莽摸著任連子的頭。
“你打算帶著他?”康文玉笑了笑,問。
“是的。”高進堅定地答。
“我想回我以前的部隊。”任連子很想跟著高進,卻放不下對班長的情誼。
“尊重你的決定。”康文玉點了點頭說,“我們先去和同僚約好的會合地點,之後幫你找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