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新西服的景騰接過姚瑤遞來的紅色油紙傘走出姚家時,一場來去匆匆的雨去了彆處。濕漉漉的沿途,飽滿的雨滴從葉子、枝梢和粗糙的樹皮上墜下,落在明亮、乾淨的山路上發出清脆的細響。
緣份是短暫的,彈指一揮間,雙方都珍惜,才能有結果。葉子也好,枝梢也罷,偶遇的雨水,隻是彼此擦肩而過的過客。
絲絲縷縷、遒勁有力的閃電在狂妄自大的雷鳴的慫恿下,刺破烏雲,照亮了陰鬱的天際;生性好動的大雨隨它們的裒集轉移著陣地,於一方滂沱下罷,至另一方驕傲登場。鼎足而立的閃電、雷鳴和大雨,俱使出渾身解數蓋過對手的囂張氣焰;深沉的夜,因為有了它們釋放的翻江倒海的力量而變得驚悚,這也讓心有所屬的人更加渴望在意的那個人的溫情相伴。
景騰停下腳步,感受著大自然洶湧的氣勢,猛然想到:如果地麵做出光線引導,日軍航空兵會不會在夜間發起對山城的精準轟炸?
因雨水的滋潤更加嫩綠的垂柳優雅的搖擺著,做出酣暢淋漓的吐陳納新,釋放疲憊與壓抑;景騰手伸出油紙傘,憐香惜玉的將雨點抄起,順掌心滑過。他有了曾經撫弄舒婭的頭發的陶醉感,不自覺地失落。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沒有哪種樹木能和嬌柔的柳樹的溫柔氣息相提並論,使人心生憐憫及勾起悲傷。
不苟言笑的轎車圓睜著如炬的雙目,將自己的前程照耀得一片光明,也為黯淡的夜平添了一份靈性與放蕩。緊貼於路麵的覆水酣然入睡,出乎意料地被疾馳的車輪碾碎,痛苦地翻騰離地,漂浮於空中,茫然不知去途;轎車意識到自己的大意,“吱吱”地停下,情真意切地向覆水道歉。駕車的吳兆霖隻顧自己的愉悅,哪會想到覆水的傷痛和轎車的內疚;囅然而笑的他從車中走下,衝著車後喊道:“是景兄嗎?”
景騰沉醉於柳枝的目光轉向走來的吳兆霖:“兆霖兄,這麼晚了你去哪兒?”
“你讓我好找!我去了陳府,警衛說你不在;我又去了姚瑤那兒,她說你剛走。”
“兆霖兄找我有事?”
“上車,邊走邊說。”
吳兆霖帶著景騰來到了讓他時常夜不歸宿的兩間山洞。外間是吳家的山洞百貨,裡間隱秘的是仿製馬克沁重機槍的小型兵工廠。兩台單憂極瘁的德國車床製造了五十挺馬克沁重機槍的仿製品後,終於得以喘息,停下了殫精竭慮的忙碌;從這個山洞堆滿各種形狀的特種鋼,以及一些彈簧和緊固件等零件,它已經連續運轉了一個多月。一字排開的五十挺馬克沁重機槍的仿製品是工程師、工人和車床共同辛苦得來的。這種重機槍被中國軍人稱做“民24式重機槍”,11.43毫米口徑的槍管因為外置了粗大的金黃色冷卻水管顯得笨拙,但因為有了螳螂一樣靈巧的支架支撐,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與地麵完美結合,穩如泰山地完成戰鬥任務。
馬克沁重機槍是世界上第一種成功將火藥燃氣轉化為動力的自動武器。子彈發射的瞬間,槍機與槍管叩合,共同後坐約19毫米,槍管停止,通過肘節機構開鎖,槍機後坐,通過加速機構使槍管的部分能量傳遞給機槍,使其完成抽殼、拋殼,從而帶動供彈機構,使擊發機待擊,壓縮複進簧,撞擊緩衝器,在簧力作用下複進,推下一發子彈入槍膛,閉鎖再擊發。淞滬會戰中,國軍士兵曾使用馬克沁重機槍連續射擊了四個小時,重創了日軍。
“手癢癢了吧?試試?”吳兆霖笑著說。
景騰無可奈何的攤手:“地方太小,不知道往哪兒打?”
吳兆霖朝洞頂的角落努了下嘴,說:“幫我們做件好事,打下那惱人的蜂窩。”
景騰看到了躲在昏暗光線裡的兩個碩大的蜂窩,笑了笑,提起一挺重機槍,撐開支架架在了淩亂的機床上形成戰鬥姿勢,從彈藥箱取出十發子彈鑲入帆布子彈袋,子彈上膛,握緊機槍的握柄,目測了機槍到蜂窩的距離,瞄準蜂窩按下了擊發按鈕;子彈一鼓作氣地噴湧而出,打得蜂窩像烏七八糟的棉絮散落了一地。支離破碎的黃蜂和蜂蛹垂死之際,痛苦地蠕動著殘缺的身體;被擊中的岩石,冒著火花在煙霧繚繞中崩裂出大大小小的石塊。
“槍好,槍法更好!”吳兆霖興高采烈地鼓掌道,“看來特種憲兵旅的大當家仍然很具破壞力!”
“如果打在淵藪之地,殺傷力難以想象。馬克沁重機槍號稱‘戰場收割機’,仿製品也毫不遜色。”景騰戀戀不舍地放下槍。
“寶劍贈英雄,鮮花配美人。”吳兆霖笑著說,“若不是長沙等著這批軍火,我真想送你一挺。”
“給我?沒有用武之地啊。”景騰無奈地笑了笑。
“你放下擅長的生意不做,頂著兵工廠廠長的頭銜,浪蕩在鋼鐵洪流中,有何感想?”
“兵工廠廠長?”吳兆霖笑了笑,說,“我提供現成的地方給政府用,又負責工程師和工人的薪水換來的一個虛頭巴腦的稱呼而已。”
“銀子花了,後悔了?”
“不後悔。”吳兆霖看著景騰認真地說,“我想為國家做些事情。如果日本人占領了我們的國土,我們還不是任他們魚肉?為國家花些錢財,好過被異族牽著鼻子走。”
“抗戰的艱苦程度,從山城的轟炸可見一斑。百姓不易,士兵不易,領袖同樣不易。”
“政治,左右了商人的商機;聰明的商人想遠離政治,卻都躲不開政治。如果想取得高成就,必須和政治扯上不明不白的關係。”
“離開金融保障的政治,不是能夠開出花、結出果的政治。所以政治和金融好比夫妻,雖然偶爾吵架,卻誰也離不開誰。”
“你和我的癡情妹子怎麼樣了?”
“還是老樣子。”
“你一個大男人,為什麼不主動點?”吳兆霖說,“姚瑤要臉蛋有臉蛋,要學識有學識。怎麼,你還看不上人家?”
“不是看不上,是沒時間看,需要我考慮的事情太多了,我哪有靜不下心兒女情長的時間?再說我向以前的……承諾過,此生不會再愛上彆的女人。”
“幼稚!”吳兆霖不以為然地說,“你考慮的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想問題和做事情一樣,需分清主次、先後。我覺得你和姚瑤的關係,是你眼下最該考慮並決定的。”
景騰笑了笑。
“紈絝子弟和寒門貴子最大的區彆在於,寒門貴子做一件事之前,會深惟重慮地想:我做了這件事,負得起責任嗎?會傷害到哪些人?紈絝子弟想做某件事,隻考慮怎樣達到自己的目的;為了達到目的,他們通常會不擇手段。”
“我不是紈絝子弟。出身寒門,卻算不上貴子。”景騰笑著說。
“你是寒門貴子。你不是沒考慮兒女情長,而是考慮得太多;你怕自己違背了對前任的誓言,又怕自己不夠好,辜負了姚瑤的深情。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負責任的紈絝子弟得到了姚瑤,她的一生,會受到多麼大的傷害?”
景騰沉默著。
“出去吧。我車裡有酒,一起喝一杯。”吳兆霖拍了下景騰的肩膀。
景騰笑了笑,說:“兆霖兄是懂得生活真諦的人,很會享受呀!”
吳兆霖笑了笑。
狂妄的夔沉寂下精疲力竭的身體,停止了耀武揚威。閃電撕扯得分崩離析的烏雲,猶如新耕的田地,靜悄悄地散發出泥土的芬芳。月亮膽怯地從烏雲的邊緣露了下頭,又趕緊縮了回去;它不知道夔收雷電入腹,就像它不知道幾顆膽大的星星已從烏雲的另一側閃爍出了迷人的光芒一樣。
吳兆霖拿出兩隻高腳杯放在車頂,取出一瓶紅酒,打開蓋,斟滿了兩隻杯子,一手端起一隻,遞了一杯給景騰;景騰接過,微笑著說:“多謝兆霖兄。”
“你還是謝我的傻妹妹吧。她說你今晚沒吃飽,讓我找到你,再陪你吃點。這麼晚了,飯是沒的吃了,湊合著喝點酒吧。”吳兆霖笑著說,“丈母娘說你兩句怎麼了?這機會不是人人都有的。”
景騰笑了笑,心甜意洽地喝了一大口。
“下個月老爺子七十壽辰。你一定要來哦。”吳兆霖喝了口酒,說。
“嗯。”景騰點頭,舉杯向他說,“敬生活一杯酒,願它能善待我們,以及愛我們和我們愛的人。”
吳兆霖笑了笑,和景騰碰杯。清脆的叮鈴聲,清晰地彌漫在潔淨、清爽、無邊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