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每逢良辰吉……(1 / 1)

歲月如戈 泊岩j 5456 字 7個月前

每逢良辰吉日,喜慶佳節,全球華人聚集地的住宅、商鋪、廣場和機關等地,大多會掛起大紅燈籠表達人們興高采烈的心情和渲染喜氣洋洋的氛圍;但在1938年2月至1944年12月整整6年零10個月的時間裡,對於山城人民,它卻是轟炸、緇塵、恐懼和死亡的代名詞——每當城中的幾十個地方幾乎同時升起一個大紅燈籠,即表示日軍轟炸機兩小時到達山城,提醒人們撤進防空洞躲避;升起第二個大紅燈籠,表示轟炸機進入了四川境內,一小時內出現在山城的上空。

山城三麵環山,風景猗儺;為中國西南地區融貫東西、彙通南北的綜合交通樞紐。武漢會戰結束後2個月,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辦公廳及其他軍事人員遷至山城。山城成為了中國的戰時首都。

麵對連綿千裡的大巴山脈,日本大本營意識到,從地麵攻克中國的戰時首都已不可能,必須改變戰法;日本天皇裕仁在中國軍事委員會遷址山城的同月,下達“大陸令第241號”,明確指出以航空作戰的方式摧毀中國的戰略政略城市山城。

抗戰全麵爆發後,為了從殘酷的戰亂中掙脫,不願遭異族淩辱的中國內地百姓開始了一次向西南大後方的龐大遷徙;他們翻山越嶺,露宿風餐地朝雲、貴、川等靜逸之地堅定前行。不同生活習性的中國各民族子孫因戰火融合在了一起,抽煙、喝酒、談天說地,享受平淡如水的恬靜。

隨著日本海軍航空隊的到來,這裡的一切美好必然要被打破了;其中,尤以政府所在地的山城承受的苦難最為深重——日軍優秀的航空兵和先進的作戰飛機,從武漢的W基地升空,先組成“V”字形向山城飛行,進入轟炸狀態,快速改變成“一”字形向山城投擲60至500公斤不等的陸用炸彈和九八式7型6號□□對平民和非軍事設施進行無差彆轟炸。

1939年的初夏,愆晴,氣溫不斷的攀升,致使山城的上空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氤氳;這樣的朦朧,成為了一道天然的屏障,軛束了日軍轟炸機張狂的腳步,迫使其暫停了轟炸。

沒有刺耳的防空警報,人們相繼走出濕熱的防空洞,尋找熟悉又陌生的家——被炮彈和□□摧殘得滿目瘡痍的街道和居住區,猶如一位難逃生活厄運的邋邋遢遢、衣不蔽體的可憐人。

衰敗的街道兩旁,精明的商家簡單的整理了淩亂的路麵,搭起帳篷,鋪上籧篨,擺放囤積的、轟炸中幸存的商品,兜售;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急不躁地挑選生活必需品,並討價還價。他們喜歡這種簡單而真實的生活——被戰火折磨得身心交病,他們更加渴望安寧,像清風一樣的安寧。損毀的建築大多隻剩高牆惸然地聳立,突顯出滄桑;破磚爛瓦悲哀地橫陳在倒塌的建築物四周以及殘缺的道路上,顯出痛苦和無奈。它們好像炸彈落地前、急於躲避卻行動不便的小腳老太太,又像是驚恐地看著□□落到身上卻無能為力的捆綁房——麵對從天而降的災難,沒有逃跑的能力。政府的幾名工作人員提著石灰,拿著刷子,在□□的牆上寫下“愈炸愈強”“炸不垮的城市”和“在廢墟中挺直脊梁”等積極向上的標語;這些工整規範的文字,昂首挺胸,對日軍戰機傳遞出揶揄!

卷起衣袖的景騰,帶領南開中學的十幾名學生加入重建房屋的隊伍,和泥、搬磚、拋瓦,給修繕房子的鄉民當下手……

不論淳樸的鄉民還是沉穩的景騰,又或是稚氣未脫的學生,都忙得不亦樂乎,不因日軍戰機還會前來因噎廢食、對經過修補依然可以遮風避雨的房子不管不顧;他們明白,生活再怎麼艱難,總得想辦法繼續下去,要將樂觀的精神麵貌傳染給身邊的人,給大家鼓勵,同心攜手,勇敢的共同麵對困苦的生活。

應曜拋瓦給屋頂的老鄉,不時惋惜地看一眼站在泥堆旁“鶴立雞群”的姚瑤——一襲白色的長裙,凸顯了其高挑、曼妙的身姿;濺在臉上的幾滴泥巴,擦拭時拖成了長長的斑痕,白皙、精致的五官,因此多了一份俏皮的可愛。這位興隆百貨金枝玉葉的富家女為了能和景騰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一些,整天紮在男人堆裡,搞得臟兮兮的,沒一點兒千金小姐的雍容華貴;而景騰呢,始終與她保持著距離。

“景騰哥,你力氣大,幫忙挑幾擔水來。”應曜腦筋一轉,牽起了紅線。

景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的確需要加水的泥漿,放下鐵鍁,拿起泥堆旁的扁擔,鐵鉤勾住水桶的把手,放在了肩膀,沿台階走向水塘。應曜朝姚瑤咳嗽了一聲。姚瑤抬起衣袖擦了一下臉上的汗水,望向了應曜;應曜走到她的跟前,拿起水瓢塞到了她的手裡,施了個隨景騰去的眼神。姚瑤注視著景騰的背影,疐後跋前;應曜再一次的鼓勵,她終於邁動小巧、輕柔的步伐,跟在了景騰的身後。

獨特的地質結構,決定了山城特殊的地貌。開發在山體中的防空洞堅固異常,弊端是倘若遭炸彈轟塌出入口,裡麵的人極有可能因窒息而亡。出行的路,多為陡峭險峻的山路,人工鐫磨的台階算不上平整,卻減少了因光滑造成的意外傷害——有些路的一側可是萬丈深淵。

連日的陰雨,將直徑六七十米的彈坑注滿了水,形成了一個溜圓的池塘;幾名頑童站在池塘的邊緣,安置網罭於水中,專注地期待心儀的魚兒。這種在山城通常被用作捕鳥的物件在大自然的恩澤下,回歸了捕魚的本性。

“這些孩子,這裡怎麼會有魚呢?”景騰自言自語地笑了笑。

“不是有會飛的魚嗎?”姚瑤聽到了景騰的話,小聲地反駁道,“它們知道了這兒有個池塘,於是從彆的地方飛來了也說不準呢。”

景騰依舊望向認真的孩童,對姚瑤的話不置可否;過了片刻,他將水桶落入池塘,提出水來。姚瑤走到盛有大半桶水的水桶前,準備舀水添滿水桶,遲疑了一下,停住了——台階陡峭,得替景騰減少負累。景騰洞察了姚瑤的心思,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思緒如煙;儘管他一直堅定地拒絕姚瑤,卻也時常被她的執念感動。他無法知道世間是否真的有會飛的魚,或許會飛的魚對他和姚瑤都代表著一切皆有可能的美好祝願。

陳夫人一直儘心竭力地促成景騰和姚瑤的親事,像長輩對自家的孩子。陳石叟忙於蘼盬,不在山城,隻有從第九戰區打來電話和景騰分析一些公事才偶爾提及吳家這位癡情的小姐。陳石叟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不像他的夫人那麼堅決,因為他是景騰的伯樂、老師,深知景騰的秉性——感恩於領袖的寬容大度,景騰無時不將在山城的日子當成顧愆的階段,這使得他的壓力很大;因此在愛將的兒女私情上,他不會給他施加多少的壓力。順其自然,是對待很多事情最好的辦法。

天色完全黑了下來。黑暗包裹了人們忙碌著重建家園的邋遢儀容,也包裹了城市因炮火的施虐而破敗不堪的嵺愀。

在翻新好的房子流淌出炊煙前,學生們拿上衣服,親切地和工友揮手告彆,微笑著拒絕了他們的盛情挽留,拖著沾滿泥巴和灰塵的軀體沿窠擪的山路去往學校。十幾張痯痯的麵容下,晶瑩的眼睛依然明亮;他們談笑風生地討論著學過的題目,為自己認為對的答案爭論。景騰和姚瑤靜靜地走在後麵,聽喜笑顏開的他們議論的話題;他們也像他們一樣經過了少不更事的年齡,但他和她從他們的話語中,感覺年輕一些的他們似乎比那時的他和她思考的東西更多了一些。

經過一家溢出誘人香味的小酒館,景騰叫住了學生們,帶他們進去,點了粘稠的綠豆粥和兩份兔肉鍋貼,付了款。

“吃完抓緊回學校,洗洗,早點兒休息。”景騰交待學生們。

“知道了,景騰哥。如果你和姚瑤姐不跟我們一道吃,那就快點走吧;你們在這兒,我們拘束得很。”應曜這樣說的目的,是讓景騰和姚瑤單獨相處。

“景騰哥,姚瑤姐,明天見。”學生們嬉皮笑臉地起哄,“總是讓你們付錢,你們在這兒,我們都不好意思動筷子了。”

“走了。”景騰笑著,和姚瑤步入了泛起微風的夜。

誰的青春不迷茫?誰的青春不張揚?青春,猶如一片碧綠的葉子,成長的曆程中,經曆的風吹日曬雨淋霜打冰凍是它必須要承受的艱難困苦和甜蜜通達;在這個必須經曆的過程中,有些葉子未及自然老去已因一些因素離開了母體,有些則學會了堅毅、豁達、勇敢,以及承擔責任的擔當,頑強地堅持到了最後。這些天真無邪、成績優異卻因戰亂不得不斷斷續續學習,課外時間多以籃球、跑步和其他一些運動強健體魄的年輕人此刻斷難想到,兩年之後的他們,會和現在以大哥哥相稱的景騰一同加入中國遠征軍,入緬參戰。

依仗父親和祖父運鏢積攢的家業,精於審時度勢的吳振遠在祖父故去、父親老矣後收起了走鏢的大旗,舉家從燕京遷到了淞滬,做起了相當冷門的百貨零售;憑借過人的膽識和靈活的頭腦,他的“興隆百貨”陸續在淞滬的十幾處人流密集之地開花結果。遊刃有餘於大淞滬商海的吳振遠沒有沉淪在自己締造的輝煌商業奇跡中飄飄欲仙,沉醉不知歸處,而是在淞滬剛散發出戰爭的硝煙味時,即通過張嘯天在彙豐碼頭租了幾條大船,將全部家當經水路運抵了地形險峻的山城;本想依托得天獨厚的地勢一勞永逸地享受太平,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軍接連攻克了中國內地的諸多戰略要地後,想方設法地圖謀其他方式攻陷地形複雜的重要邊陲之城。日軍大轟炸山城,吳振遠萬萬沒有料到。

五十多歲的吳振遠身軀凜凜,家有一妻一姨太。妻子藍可心為他育有一子吳兆霖,二姨太姚晶晶為他生了個女兒,即隨母姓的姚瑤。

生存於狂轟濫炸下的阽危之域,能保全性命已經不錯了,再精明的生意人,誰還有賺錢的興致?吳振遠沒這個心思了。過慣了逍遙日子的藍可心也不在意頭頂幾時落下炸彈,更不在意本就不擅長的生意是好是壞,依然和在淞滬時一樣,每日和幾個熟絡的官太太、闊太太搓搓麻將,買買衣服。姚晶晶性格文靜,不善交際,撫琴或做些針黹是她消磨時光的方法。

前浪需要後浪推,江河湖海才會有湧動的激情——年輕氣盛的吳兆霖沒有躺在祖輩的功勞簿上得過且過,而是將生意做到了人工開鑿的山洞,堅持著因環境因素而岌岌可危的家族生意,同時為中國的抗戰捐出他努力的成果。

如歌如泣的幽籥隨風飄蕩,意境優美。風飄蕩是為了尋找歸處,幽籥飄蕩是為了自己的倩影得以宣揚。與其說姚瑤是沿著熟悉的路回到家,不如說是母親輕奏的樂章為她尋覓了家的方向。

“你進去吧,我回去了。”景騰說話時,夜空中的音符戛然而止。

“洗了澡吃了飯再回吧。我替你做了衣服,你試試合不合適。”姚瑤說。

景騰遲疑了一下:“不用了,我……”

“到家門口了,景長官不進來坐坐?”姚晶晶打開了門,嚴肅的聲音和屋內的光亮一齊罩住了景騰和姚瑤。

“阿姨,您還是叫我景騰吧。時間不早了,您早點兒休息。”景騰躲開了姚晶晶審視般的目光。

“你還是稱呼我為伯母吧。”姚晶晶麵無表情地說。

景騰共見過姚晶晶五次。每一次見,他對她的尊敬和懼怕之心就越來越濃。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心理!

為了防止日軍的轟炸機夜間突襲,山城人用黑布或黑紙嚴實地蒙住窗戶,遮擋向外流竄的光亮——漆黑一片的地麵,再優秀的航空兵也難以正確分辨哪裡才是打擊的目標。

姚瑤沏來三杯茶,先給了母親一杯,又遞了一杯給景騰,自己端了一杯站在了母親的身後,輕輕地捏起杯蓋,在杯口的邊緣旋轉,發出“吱吱”的微弱聲響。

“關於我女兒的一往情深,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呢?”姚晶晶開門見山、出乎景騰和姚瑤意料之外地說。

“娘……”姚瑤緊張地欲言又止。

景騰的額頭滲出了汗珠,茫然失措地答:“我有了喜歡的女子,我不能辜負她、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她不是不在了嘛!你和她之間,如果不在的那個人是你……請原諒我的直接,你是希望活著的她為你孤身一輩子,還是希望她愉快的嫁人生子?”

景騰哆嗦了一下,心神不寧地答:“我希望她愉快的嫁人生子。”

姚晶晶點了點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景騰,說:“你能對你愛的人寬容,為什麼不能對自己和愛你的人寬容?”

“因為我和她無怨無悔的愛過,因為愛是承諾,所以我不會改變。”

“愛不是承諾,愛是你為你愛的人真真切切的做了什麼。”

“不管她在與不在,我都會在心裡默默的記住她一輩子!”景騰的思緒漸漸迷離,回到了曾經和舒婭共度的時光。這是他的夢魘,也是揮之不去的痛苦。

“我的女兒沒有看錯人,你是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世間有千萬條路,我們卻隻能在一條路上從一而終,哪怕你中途選擇了彆的路,它依然是上蒼為你安排好的那條路。蒼茫的人生路,有些人走得不順心,免不了會抱怨;抱怨命運的不公、命途的多舛和經曆的黑暗。在這樣的一個心力交瘁的過程中,任誰都會痛苦的迷茫,無力的掙紮,甚至想一死了之,讓自己徹底的解脫;解脫的永遠解脫了,活著的,在承受不濟、煎熬時,內心漸漸的強大,這時的他終於明白,自己往日所遭受的苦厄,竟然是上蒼對自己的恩賜,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命運對自己最善意的安排。”

景騰端起茶杯,將漂浮在水麵的茶葉吹到一旁,呷了一口金黃、明亮的茶水,仔細地品味——景德鎮官窯燒製的精美瓷器,盛著上好的大紅袍。他覺得口中苦澀又帶著淡淡清香的液體和衣錦褧衣的姚晶晶非常像——低調,卻難掩氣度非凡;外表簡單,實則生活水準要求極高。他第一次來姚家,不禁為這個依山而建、處於炮彈死角的建築中的擺設所震撼:衣櫃為蟲不蛀的香樟木製成,防黴,適合氣候潮濕的山城;床的選料是紋理美觀的櫸木,床簷雕欄畫棟,意境優美;梳妝台為質地溫存的榆木,雕刻著幾條栩栩如生的鳳凰;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柁和檁,竟然是稀有的金絲楠木……

“不管是之前的那個女子還是我們姚瑤,都是你今生必須要走的路。”姚晶晶看著景騰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