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伯陵看著皺巴巴的紙張上曲折的山川小路,清晰的萬家嶺全景圖一格一格地浮現於眼前。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日軍偵察兵的行動表明了日軍的作戰計劃,何不將計就計,全殲貿然突進的106師團;如若成功,這將是抗戰以來的第一壯舉,勢必大大增加武漢會戰的勝算!想到這兒,薛伯陵立即命參謀部按規定比例製作了萬家嶺地區的實景沙盤;經過反複推演,作戰部命令萬家嶺附近所有可以機動的部隊全部向萬家嶺地區集結,以南田為中心,在田鋪、萬家嶺、嗶麒街、石堡山等地區設置了層層一字排開的防禦陣地,逐級抵抗、消耗106師團的同時,有序向兩側的山區後撤轉移,為之後的關門打狗創造條件。
自恃戰無不勝的進攻方像捅窗欞紙捅破著層層阻擾,以為進展順利,實則進入了“老虎仔”精心策劃的、十萬軍隊鑄成的“倒八字”陣。十萬人對一萬多人,國軍在人數上完全碾壓106師團;但106師團依靠強大的空中火力支援,以及身處絕境、沒有退路的困獸鬥之誌,勇猛異常,雙方一度戰得難分高下。
飛機投下的炸彈和□□穿過密不透風的樹梢,落在國軍陣地,四處開花;崩裂的山石和炸彈的碎片給國軍士兵構成了慘重的傷亡,□□的火焰和燃燒的植被同樣是消耗國軍有生力量的利器。
為避開狂轟濫炸的飛機的鋒芒,中國軍隊的士兵晝伏夜出、依靠茫茫黑幕的掩護,悄悄潛入日軍的占領區,以近身肉搏的方式奪回白天丟失的陣地。
10月3日,被圍困了五天的106師團傷亡近半。鬆浦經過認真的觀察、分析,決定收縮兵力,從最有可能衝出去的張古山全力突圍。
奉命爭奪張古山高地的是中央軍精銳第51師和第58師;先投入戰鬥的是第58師。
麵目全非的扁擔山在日軍向張古山潰退後漸漸恢複到安靜的狀態,隻有還在燃燒的樹木發出痛苦的“劈劈啪啪”的哀歎。烏龍一樣的濃煙,乜斜著遠去,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太過血腥的場景,使它毛骨悚然、迫不及待地離開。
王莽摸著渾渾沌沌的腦袋,昏昏欲睡;他太累了,想躺下,痛痛快快的睡一覺,像腳下交錯疊加的死人一樣,不再醒來。他努力抬起麻木的右手,看了看手中折斷的刺刀;刺刀像長在了手心似的,怎麼也拔不出。他用左手試探著錘了右手兩下,頓悟是肌肉長時間緊繃,致使指關節處於僵硬狀態了。高進將跟前的屍體移到了一邊,騰出片空地讓王莽坐下,替他按摩手臂上的肌肉;過了一會兒,抽出了他手中的刺刀。王莽閉上呆滯的眼睛,很快進入了夢鄉;粘稠的鮮血從他周圍的屍體上藕絲般拉拉扯扯瀝下,浸濕了山石泥土,浸濕了他破爛的軍裝,黏染著他肮臟的皮膚。
高進蹲下,拽過一個日本士兵的屍體,倚靠在上麵。屍體的餘溫還在,過不了多久,就會變得冰涼、生硬;日曬、風吹、蟲咬、鳥啄,會讓其化作盛放於露天的醯醢,散發出陣陣屍花一樣的惡臭。唯一對此不厭煩的是被戰火塗炭得隻剩根須的植物;因為它們需要其分解的物質成長,重新茁壯為鮮嫩欲滴的青樾。載著雨水緩緩飄來、閒情逸致的烏雲看出了靜靜看著它的高進的心思——這個汙手垢麵的年輕人渴望下場大雨將布滿身體的血漬和灰塵衝洗掉;這種心情對於他,非常迫切,猶如烈日炎炎下的禾苗渴望雨水的澆灌。
楊繹掏出一支香煙,點燃,猛吸了幾口;苦澀的氣體混合著濃濃的血腥味鑽進他乾涸的口腔,無力地順氣管蔓延,最後從埋藏在黑煙儘染的臉龐中央深不可測的鼻腔遊蕩出。一些帶著濃濃火藥味的硝煙,參雜在煙草的煙霧中,順勢逃離了禁錮它的疲憊的軀體。
康文玉紮煞著雙臂,搖搖晃晃地經過一具具屍體,搜尋有生命跡象的士兵。他很想在屍體與屍體之間的縫隙處落腳,但出現在他眼睛裡的都是摞在一起的死人;他不想再去傷害他們,不管敵人還是自己人,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踩著他們,向前進。他的動作,像極了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
爭奪扁擔山高地的戰鬥,楊繹和王莽意外地遇到了康文玉和高進;難兄難弟重逢,來不及言語招呼,隻有肢體上、互相配合的殺敵。這場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戰鬥,光白刃戰折斷的刀片,竹筐裝,可裝滿幾筐!
白刃戰,國軍士兵沒有日本士兵的水準;大多數的國軍士兵習慣於使用大刀,日本士兵則是利用“三八式”步槍的長度和鋒利的軍刺。對戰時,大刀明顯處於劣勢,因為大刀沒有刺刀的機動靈活,一個訓練有素的日軍老兵可以用刺刀招架兩三個手持大刀的國軍士兵;但這隻限於麵對麵的纏鬥,在死人堆裡、瘋了一樣的混戰中,格鬥的雙方全身心和眼前的對手拚得你死我活時,都不知道另外的對手會不會從彆的方向揮來致命一擊。要知道,為了打好這場圍殲戰,國軍準備的士兵數量是日本士兵的十倍!
鬆浦定張古山為突圍地點後,此地勢必要成為萬家嶺圍殲戰中戰鬥最慘烈、死傷最慘重的地方啦!
第58師從接到作戰任務到實施細則,僅兩天時間,近萬人的隊伍即全軍覆沒。第51師接替下被炮彈夷為了平地、工事蕩然無存的第58師陣地,繼續發動犀利、凶猛的攻勢,卻依然撼動不了負險固守的106師團的防禦體係。
“師座,沒時間了,日軍的救援部隊很快就到;卑職願率領敢死隊從張古山後山的絕壁攀上去,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第305團團長張宗靈見久攻不下,部隊傷亡慘重,主動向師長王佐民請纓,“卑職是戴罪之人,蒙校長不殺之恩,逢此儘忠之際,惟有肝腦塗地,以報黨國!”
王佐民看著麵如傅粉的張宗靈——堅決和果斷源源不斷地從他英朗的身形中流淌出來。短暫的沉思片刻,王佐民的目光轉向了牆上的地圖,思考著:萬家嶺之戰深深地震撼了日本天皇,因為接受不了一個師團被中國軍隊全殲的事實,他同時向畑俊六和岡村寧次發出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救出106師團的殘部;目前行動迅速的青柳聯隊趕到了柘林以北,若不能儘快拿下張古山的製高點,萬家嶺圍殲戰極有可能功虧一簣。“你打算怎麼做呢?”他問。
“挑選五百個身強力壯的兄弟,從後山的絕壁爬上去,黎明時分發起進攻,天亮之前拿下製高點;以密集的槍聲為號,卑職從上往下攻,師座帶部隊全部壓上。上下夾擊,一蹴而就。”
“張古山的後山山勢陡峭,隻怕沒那麼容易。”王佐民不無擔心地說,其實心裡已經同意了心腹愛將的計劃。焦灼的戰事牽動了中國和日本兩國最高決策者的心;中國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要求薛伯陵必須在10月9日24點前全殲106師團,為即將到來的“雙十節”獻禮。
張宗靈洞察了長官的心思,趁熱打鐵道:“憲兵旅的兩位同僚來找您,我剛好遇上了。”
王佐民蹙著眉頭:“委座的私人衛隊?”
“是的!”
“人呢?”
張宗靈朝門外拍了兩個巴掌。康文玉和楊繹走了進來。王佐民迎向前,詫異地行軍禮:“康參謀長。”
“師座彆來無恙!”康文玉微笑著,行軍禮。
“多謝參謀長關心。您來了,張古山這塊懸於我心的大石,可以安安穩穩地落地了!”王佐民說完,看著楊繹問:“這位是……”
“卑職楊繹。”楊繹自報了家門,“憲兵旅1團團長。”
“都是天子門生啊!”王佐民感歎道,“景旅長呢?”
康文玉笑了笑,答:“旅座在山城。”
王佐民點了點頭,說:“伏枕以待,徐圖良策。欲做成一件事,首先滴水不漏地思考,再堅決果斷地實施。景旅長做的是誌存高遠的大事,既然難以揣摩,就不要細致地去想他在做什麼了。”
康文玉笑了笑,不好說明景騰沒有參戰的原因,含糊其辭地說:“王師長過謙了。旅座不止一次在我等麵前提起、稱讚您統領千軍的踔絕之能啊!”
“師座,談談具體的行動方案吧。”張宗靈快人快語,打斷了王佐民和康文玉無關戰事痛癢的對話。
王佐民和康文玉相視一笑,移步到了地圖前。
張宗靈狂傲不羈的秉性,王佐民深知;因為惜才,他不計較他偶爾言語上的直截了當。軍人必須有張揚的個性,才能在惡劣的爭鬥環境中遇強更強,才會有馳騁於疆場的驍勇。但恃才傲物、目中無人的性格容易得罪人,特彆是在狼性的、誰都感覺自己天下無敵的軍隊中。
“既然宗靈毛遂自薦,應該有了萬全之策;趁康參謀和楊團長在,你說出來,請二位給點意見。”王佐民說。
張宗靈看了看王佐民,又看了看康文玉和楊繹,說:“我派人去張古山的後山打探了,藥農說有條小道可通山頂,隻是曲折了些;如果需要,他可以引領我們爬上去。”
“我的兩個兄弟已經到了山腰,隨時準備策應貴部;他們中有個以前是獵戶,熟悉山況,宗靈兄不用麻煩藥農了。”康文玉說。
“有憲兵旅的兄弟幫忙,定能殺鬆浦師團片甲不留!”張宗靈看著康文玉信心十足地說。
“兵貴神速,就這麼定了。”王佐民看著張宗靈問,“還有什麼需要準備的嗎?”
“一缸濃度高的墨汁。”張宗靈神秘地笑著說,“我和敢死隊員先洗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