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山本一郎記……(1 / 1)

歲月如戈 泊岩j 3303 字 7個月前

山本一郎記不清多少次睡夢中心驚膽顫地醒來了。形容枯槁的他痛苦不堪地坐起,豆粒大的汗珠和滾燙的眼淚混雜在一起,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從日本裝船運到中國,他沒有端起槍在異國的土地上橫衝直撞,而是被送到了一個對外宣稱為野戰部隊研究防疫和提供清潔水源的地方;一眼掃過,錯落有致的黃鼠飼養室、凍傷實驗室、焚屍爐和四方樓裡關押的犯人間接告訴他,此處絕不是門牌上所寫的“關東軍防疫給水部隊”這麼簡單。

後來,他自然而然地認識了這兒的最高指揮官——畢業於京都帝國大學醫學部、熱衷於細菌戰的微生物學博士石井四郎。這個戒備森嚴的地方存在的目的,是用老鼠和跳蚤培養鼠疫、霍亂、傷寒、炭疽、赤痢、猩紅熱、百日咳、結核病、性病、氣性壞疽和流行性出血熱等傳染性極強、危害性極大的細菌和病毒,並用特彆移送來的“馬路大”(犯人)試驗,得出相關數據。

在中國,除了山本一郎所在的加茂部隊(731細菌部隊),還有春城的關東軍100部隊、羊城的波字8604部隊、金陵的榮字1644部隊和燕京的北支甲1855部隊屬於生化部隊的範疇。

每當想到“馬路大”遭受的折磨,山本一郎都感覺背若芒刺;他甚至覺得自己也是一名“馬路大”——除了沒受到□□上的創傷,他需承受“馬路大”們心靈上的恐懼和絕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種感覺是對豢養的“馬路大”的同情,也有因兔死而狐悲產生的淒涼感。他有過反抗,但架不住上級對自己的深文周納;來到這個地方,即使是個佾壬之人,懂得如何討好上級,又能讓自己置身事外、不做喪心病狂的事嗎?他隻是個剛畢業的學生,哪懂得世事的險惡與滄桑!

擔心打擾其他士兵的休息,山本一郎仰頭抽泣了一下,忍住眼淚,忙遽掀開被子,披上衣服,趿拉著皮鞋,打開門,來到營房外的樹下,背靠樹乾坐著;他抽搐著,腦袋撞擊樹乾,橐橐作響,驚擾了原本棲身在屋簷下、因戰火不得不委身於枝頭的麻雀。他喁望著故鄉的方向,想到了家中的母親,眼淚止不住地流下,撲簌簌地打在肮臟的衣領上;此刻的他,多麼希望回到母親的身邊,牽著她的手,像小時候、剛學會走路時那樣,安安靜靜地依靠著她。

樹木花草的清新氣息舒緩地蓊匌在寧靜的夜,更加激起了山本縈繞在心頭,對故鄉、母親和戀人的思念;他聲淚俱下地撫心自問:對中國的侵略戰爭,帶給了中國人民深重的苦難,難道本國人民不必承受?人類為什麼會有戰爭?該死的戰爭何時才能結束……

溘然響起的口哨催促著山本一郎和另外十幾個細菌部隊的士兵立刻出發;為了釋放毒氣後己方的士兵安全地占領守軍的陣地,這一次的他們用上了毒性相對較小的窒息性毒氣。

夜,還是一如既往的深沉;不像張揚的風,不管是不是助紂為虐,隻要得到機會,就儘力顯出存在,難道從日本士兵亢奮的腳步上,它想象不出中國軍隊即將遭受的劫難嗎?

尖利的子彈從枯燥的槍膛蹦進冗長的槍管,穿行片刻,直衝廣袤的雲霄。鑽出烏雲的月亮驚悚得不能自持,急忙拖動豐滿的身體尋覓雲層間的縫隙,慌不擇路地欲鑽回去;不明所以的它並不知道突然出現的子彈其實是守軍的一個士兵吸入毒氣後無力呼喊,給戰友們示的警。

槍聲驚醒了埋伏在陣地後方的高進和康文玉;他們從厚厚的樹葉下一躍而出,提起槍,衝向了陣地。黃色的煙霧徐徐蔓延過來,迫使他們停下腳步,朝下方翻滾。

“毒氣!”康文玉穩住身體,看著十幾米外的煙霧說。

高進脫下衣服,扯下一隻袖子,折疊,打開水壺,倒水在上麵,浸透,遞給了康文玉;康文玉接過,捂住了口鼻,一手持槍衝向了陣地。高進扯下另一隻衣袖,浸透,捂住口鼻,緊隨其後。

十多個戴著防毒麵罩的日本士兵接近了陣地的最高峰。康文玉和高進打完槍裡的子彈,在單手不便裝彈的情況下,卸下槍頭的軍刺,滾入敵陣,利用日本士兵視線不佳的劣勢,或挑破通氣軟管,或乾脆利落地一刀紮進對手的心窩;被刺中要害的士兵一命嗚呼,防毒麵罩失效的士兵丟下武器,雙手拚接著通氣軟管,倉皇逃竄。

日趨白熱化的戰爭,令中、日兩國都麵臨兵員大量消耗的問題;雙方武器裝備不斷改良的同時,後續兵員的素質卻在不斷下降——中國沒有預備役製度,死傷慘重的大型戰爭後,眉急補充的士兵多為平民百姓,戰鬥力甚微;日本的預備役士兵了解戰爭的流程,但和真正意義上的野戰軍有很大差異,沒有視死如歸的“玉碎”精神,真正敢於以命相博的士兵不多,新兵的單兵素養和開戰之初的老兵大相徑庭。

“參謀長。”一聲有氣無力的呼喚。

“鄒副官。”康文玉和高進心頭一顫,幾乎同時呼喊、跑向了聲音傳來的地方。

萎靡不振的鄒道奇仰躺著,氣息奄奄。他的一條腿從膝蓋處折斷,大腿骨和小腿骨白燦燦地露在外麵,絲絲縷縷的皮肉上,沾滿了因血而濕的土壤;土壤沒能阻擋投奔血腥的蒼蠅,也沒能阻擋饑餓的螞蟻在上麵來來去去的忙碌。

高進急忙蹲下來,將濕布捂在了鄒道奇的鼻子上;鄒道奇突然有了精神,一下推開伸過來的手,說:“你們快走,留下來,不會改變什麼。”

高進遲疑了一下,將濕布放回了自己的鼻子上。

“要走一起走,我背……”康文玉話沒說完,鄒道奇提起他的手裡的濕布蓋住了他的鼻子。

康文玉察覺到,鄒道奇的手掌很燙,可能是傷口感染了病菌,發起了高燒。

“飛機下的蛋的威力真他媽大,我躲在散兵坑都被掀了出來。我好像昏迷了兩天,醒過來,回光返照罷了。我不能拖累你們。你們快走,給憲兵旅留下點種子。”鄒道奇艱難地說,“即使你們把我帶走,也救不活我;我的胸口痛得厲害,怕是肺不行了。我這輩子,最幸運的是跟了孫長官和景長官兩位鐵骨錚錚的漢子;如果有來生,我還會死心塌地的追隨他們。”

透過鄒道奇破破爛爛的衣服,高進隱約可見他劇烈起伏的胸口有兩處青蛙皮一樣發出亮光的戰瘢;它們是第314團的那場幾乎全軍覆沒的防禦戰留給他的痛苦、揮之不去的過往。高進流下了好久不再流過的眼淚,臉轉向了陣地下方——大批戴著防毒麵具的日本士兵洶湧而來,猶如鬼鬼祟祟、追逐腐肉的禿鷲。康文玉無力的目光在周圍國軍士兵搖搖欲墜的身體上蹣跚而行——他們之中,有的是像鄒道奇一樣在日軍釋放毒氣之前受傷,有的是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吸入了毒氣。不管是誰、身體素質多麼好,沾染了毒氣,基本回天乏術。他可以強行帶走鄒道奇,那又能怎麼樣呢?能救活他嗎?彆的守軍又該怎麼辦?扔下其他人,自己的良心一樣會受到譴責;和攻上來的日軍血戰到底、陪兄弟們一起死,有什麼意義呢……生存難,抉擇亦難!他從腰間取下一枚手榴彈,手掌攥著,食指和拇指旋去蓋,牽出拉線,遞給了鄒道奇;鄒道奇接下,滿意地笑了笑,堅定地點了點頭。康文玉仰頭向天,深吸了一口氣,五指分開,將鄒道奇淩亂的頭發梳理整齊,頭也不回地朝陣地後方的樹林跑去。高進拍了拍鄒道奇的肩膀,不舍地擁抱了他一下,跟在了後麵。

“我們算逃兵嗎?”高進站在樹林裡,回望著陣地問。

“算!”康文玉流下了眼淚,答。

鄒道奇艱苦地翻身,趴在了地上,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日本士兵,朝周圍的守軍喊:“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不管我們從哪兒來,是中央軍,還是桂軍、川軍,此刻我們要做的是和侵略者死磕到底。能喘氣的,拿起你們的槍,準備好你們的手榴彈,讓侵略者知道,我中國軍人是怎樣築成屍山血海的!”

一息奄奄的陣地艱難地動了起來,射出了點點滴滴的子彈、扔出了三三兩兩的手榴彈。子彈的弧線不太□□,卻帶著誓不罷休的豪情,手榴彈不一定是擲向敵人的,有些是在敵人走近,發出怒吼的士兵舉著滾向敵陣的……

失去戰鬥力的四百多名國軍戰士在日軍衝上來之後無一投降,全部慷慨赴義!

山本一郎取下防毒麵罩,扔得遠遠的;隨滴落的眼淚,跪在了地上。少佐的訓斥,他充耳不聞,對著中國士兵的屍體,義無反顧地磕了三個頭,起身,唱著故鄉的童謠,走向樹林;來到一棵大樹下,他撥出腰間的手槍,順樹乾坐下,槍口抵著心臟,扣動了扳機。鮮血從他萬念俱灰的胸膛流淌出,染紅了纏在腹部、真衣為他做的、有威武且可愛的老虎圖案的“千人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