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色黧黑、眼角分泌著許多眼眵的陸逸塵兩天三夜沒合眼了;反剪了雙手、心力交瘁的他多麼想好好地睡一覺。但潘延壽派來的五個手下緊盯著他,問題不交代清楚不許睡覺,隻要他閉上眼睛,堅硬的槍托立即搗向他的脊背。紫嫣和景顏也未能幸免,都被隔離開、軟硬兼施著——要麼交待自己的問題,要麼交待身邊朋友的問題。更要命的是,跟隨陸逸塵來的那些人多半被執行了槍決,原因是他們在淞滬時,不光彩的打家劫舍的過去;另外的一些,因為認罪態度較好,並勇於揭發同伴的罪行,暫時不再受到追究。
人人自危的態勢下,像狗一樣地搖尾乞憐,並不安分地咬人,成為了活下去的明智之舉。
隨著時間的推移,環境會改變很多的東西,包括人性。
披頭散發的紫嫣被兩個人摁在一條長板凳上,另外的兩人使出各種刑具折磨著她;她白淨的臉上,像紅蚯蚓一樣的兩道鞭痕被汗漬沾染後,又痛又癢,她卻連穩定心思感受那難受滋味的時間都沒有。
“說吧,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說出來,我放了你。”潘延壽堅硬的指甲觸摸著紫嫣白皙的皮膚,“細皮嫩肉的,留下疤痕,可惜了。”
紫嫣不說話,眼睛發射出仇恨的光芒。潘延壽施了個眼色,兩個手下掀起紫嫣的上衣,露出了小腹。
“知道這是做什麼的嗎?”潘延壽拿著一個錘頭碗口粗的錐形木錘,比劃著,“對準肚子用力砸幾下,子宮脫落,這輩子,甭想生小娃了。”
“我說了,你不信。你到底讓我說什麼?”紫嫣怒吼道。如果真像潘延壽說的那樣將她的子宮打掉就生不了孩子了,一個不能繁衍後代的女人始終是不完整的。
“陸逸塵在淞滬時和國軍士兵沆瀣一氣、殘害同胞的事。”潘延壽惡狠狠地說。
紫嫣艱苦地一笑:“陸大哥的確有位國軍上校朋友,但他們的交往平淡如水;你問他們有沒有合起夥殘害同胞,我肯定地告訴你,沒有。他們在淞滬做的事和你們做的比起來,恰恰相反。”
“不見棺材不落淚啊!”潘延壽舉起木錘,旋轉,夯在了紫嫣的腹部。紫嫣全身的肌肉猛烈地收縮,心臟好似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她痛苦地叫喚著,扭曲的臉不停地左右擺動。她的惡夢還沒結束,因為潘延壽不確定她的子宮有沒有打掉,所以他沒有停手。
“我說,我說。”虛汗淋漓的紫嫣支撐不住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潘延壽放下了舉高的錘子。
“我房間有陸……逸塵和他大哥張嘯天在淞滬殺人越貨和勾結國軍反動派乾壞事的證據。我去拿給你們。”紫嫣大口地喘息著。
潘延壽遲疑了一下,滿意地笑了笑,說:“這就對了。”
暖暖的油菜花海還沒謝幕,嬌小如朝天椒般細長的角果爬滿了植株的枝乾;經過一個月的花期,它們即將迎來碩果累累的收獲,就像徐州會戰中,步步為營的中國軍隊終將會取得的台兒莊大捷一樣。
步履蹣跚的紫嫣帶不動木然的空氣,緩慢得像個木頭樁子;即使她到了這樣的境地,潘延壽依然放不下心。她前腳走出審訊室,兩個端著長槍的兵丁即緊緊地尾隨她,不停地催促她快走。鮮血從她的下身流淌出,順著大腿像小蛇彎曲而下;陣陣劇痛從她的子宮壁傳來,她知道,自己被剝奪了做母親的資本。答應潘延壽拿出陸逸塵的“罪狀”隻是權宜之計,她想不出陸逸塵有什麼罪過,即使有,她也不會出賣他,因為她愛他。潘延壽和他的手下都不是好人,她不想再受潘延壽喪心病狂的折磨;死亡,會解除她的痛苦。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她衝向路邊的水井,一頭栽了下去;押解的人不想著營救,對著井水胡亂地射擊。疾速的子彈穿透水麵,鑽向井底,產生了許許多多、緩緩向上、鮮紅的小氣泡。
柳世權色咪咪地盯著站在牆邊的景顏,愈發愛慕她的楚楚動人;他想走過去,溫柔地捏起夢中情人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指,在那風情萬種的朱唇上留下深情的吻。礙於兩個手下在,他咽了咽口水,忍住了。
“彆以為林軍長罩著你就可以沉默是金,嚴肅紀律是皮司令提出來的,認真起來,誰說了也沒用。”一個審訊的人,橫眉冷眼地說。
“我沒什麼好說的。”景顏不耐煩地答。
“你不是有兩個國軍反動派的哥哥嘛!”審訊的人說,“你打入我們內部,是不是想為他們提供作戰情報?”
“作戰情報?我沒聽錯吧?”景顏不屑地說,“你們和誰作戰了?日本人嗎?睡覺的時候吧?很遺憾,我沒看見,下次再作戰,記得叫上我,我想看看和你們作戰的日本人長什麼樣子。”
“伶牙利齒,巧舌如簧!知道什麼叫‘攘外必先安內’嗎?”審訊的人大聲地吼叫,“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不挖出深藏於我們內部的奸細,怎麼好發動對外部的戰爭?”
景顏冷哼了兩聲。
“你不要不服氣……”
“好了,好了。”柳世權站起來說,“既然林軍長交待了善待景同誌,我們儘量照做就是了;今天就到這兒吧,時間不早了,讓景同誌先回去睡覺,明天接著談。”
負責審訊的人互相看了看,失望地一屁股坐回了板凳。
柳世權笑了笑,對景顏說:“走吧,景同誌;天晚了,我送你。”
“不需要!”景顏丟下一句,快步朝外走。
柳世權緊跟著。
景顏一路小跑回到家,摸出鑰匙,打開門進入,剛要關門,柳世權的大手一下拍在上麵,抵擋住快閉合的門,嬉皮笑臉地說:“我幫你脫了險,你不請我進去坐坐?”
“太晚了,陸大哥和紫嫣姐都沒回來,我一個女孩子在家,不方便。”景顏儘可能地找出借口,不使野獸氣急敗壞。自從陸逸塵和紫嫣來,她和他們住在了一個院子。
柳世權收斂了笑臉,猛地推開門,抱著景顏往屋裡拖;景顏拚命地抓撓、踢打,卻更加激起了魔鬼的獸性——獰笑著的柳世權將她抱起拋在了床上,噘著噴湧出臭氣的嘴,急躁地親吻她的額頭、臉頰、豐厚迷人的嘴唇。
“停下,快停下;”景顏厭惡地想吐,用儘力氣掙紮,好不容易躲開了臭嘴,趕緊哄騙道,“你能負責任嗎?”
柳世權一邊在她的身上上下其手,一邊答:“能!寶貝,隻要你從了我,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答應。”
雖然隔著衣服,景顏依然感覺到那雙手的肮臟。“好,今晚我從了你;過幾天選個黃道吉日,我們把儀式辦了,以後我死心塌地的跟著你。”
“你說怎樣就怎樣,都聽你的。”柳世權脫下了褲子。
“兩天沒回家了,我想洗洗身子。我先去小解,你替我燒點水。”景顏輕言細語地說。
“你不會跑了吧?”柳世權蹙著額頭說。
“三更半夜的,我一個女孩子能跑哪兒去?”景顏反問。
柳世權想了想,提起褲子,勒好了褲帶。
“幫我打水去。”景顏說完,克製住緊張兮兮,整理好衣服,假裝鎮定自若地走到屋外;確定柳世權沒有跟出來,她將院門固扃,趕緊加快腳步朝村外跑去。她想:隻要擺脫了這個魔鬼,逃到哪兒都無所謂。走在她前方的兩個黑影,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響。她看了一眼,接著又慌慌張張地小跑;突然,她一下感覺到,其中一個人的走路姿勢太像二哥了!不,不是像,就是二哥。“二哥!”她歇斯底裡地喊。
“小妹!”
“景顏!”
全神貫注趕路的景飛和李少強停下腳步,詫異地喊了一句。
“二哥。”景顏痛哭流涕、跌跌爬爬地朝景飛跑去。
景飛跑向妹妹,將她摟在了懷裡:“你怎麼在這兒?你不是去贛西了嗎?”
“姓潘的騙了我,他根本不是什麼義軍。”景顏帶著哭腔答,“他是這裡的一個土匪。”
“那個人是不是欺負你了?走,帶我去找他。”景飛氣憤地說。
“不可魯莽。”李少強謹慎地說,“先弄清楚對手的底細。”
景飛壓製住急躁的心境,問:“這麼晚了你不睡覺,在外麵做什麼?”
“有個壞人想非禮我,我找理由跑出來了。”
景飛忍不住了:“誰?帶我去。”
“他很壞的。你不要去了。你帶我走吧。”景顏哭泣著說。
“什麼人讓你這麼害怕?”景飛話音剛落,聽到景顏喊叫的柳世權掀開門板,走出屋子,對著空闊處汙言穢語地吼叫。
“是他嗎?”景飛看著妹妹問。
“嗯。”景顏點了點頭。
“你在前麵走,我看著你。”景飛小聲地說,“彆怕。”
“我不敢……”景顏答。
“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景飛說,“隻管過去就是了。”
景顏看了看二哥,又看了看李少強。
李少強朝她點點頭,鼓勵她說:“沒事的,彆擔心。”
景顏朝柳世權走去,膽戰心驚的。
景飛和李少強跟在了後麵。
“心肝,你去哪兒了?我等得好苦。”柳世權看看景顏,笑嘻嘻地說完,不屑一顧地看了看景飛和李少強:“這兩個是什麼東西?從哪兒冒出來的?”
景顏冷哼一聲,不回答。
“我是你爹。”景飛笑著說,“跪下,給老子磕頭。”
柳世權掏出手槍,指著景飛,凶神惡煞地說:“老子活剮了你!”
景飛笑了笑,問:“你會用槍嗎?子彈上膛了嗎?”
柳世權一愣。他掏出手槍隻是想嚇唬兩個陌生人,在搞清楚對方的身份前並沒有致對方於死地的打算;聽對方這麼一說,他一時不知怎麼辦了。
景飛躥至柳世權近前,一掌托起他的下顎,將他的臉推向天空,另一隻手抓住衣袖滑出的尖刀,疾速在柳世權的心窩連紮了十幾刀;脖子彎曲朝天的柳世權悶哼了一聲,向後摔倒斃命。
景顏驚愕地叫了一聲,很快鎮定下來——獨自在外的經曆,讓她變得堅強;對柳世權的厭惡,無時無刻不讓她詛咒這個魔鬼。二哥殺了他,消除了她深埋於心底的窨氣。但接下來,自己該怎麼辦呢?是出走還是讓二哥扔掉柳世權的屍體、若無其事地依舊在這裡生活?她矛盾著——肥遁,無不利;無所疑也。自己能做到嗎?
“收拾一下,跟我走。”景飛說。
“好。”景顏遲疑了一下,走回了屋子。
“那是什麼?”李少強看著越來越近、灰茫茫的一片,說。
“水。”景飛瞪大了眼睛,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答。
他們聽見了嘩啦啦的水聲,似乎還聽到了水滲入乾涸的泥土的滋滋聲。
“趕快去喊老鄉逃命!”景飛對李少強說完,跑向景顏的屋子喊:“小妹,快出來,發水啦!”
李少強奔向其他的屋子,用力砸門,大聲呼喊老鄉起床,往高處躲避。
景飛拉起拿著一包行李的妹妹跑出屋子,氣勢洶洶的大水湧到了跟前。他觀察了一下四周,拉著妹妹跑到一棵大柳樹下,托著她的腰,將她舉起;景顏抓住樹枝,吃力地往上爬。景飛從樹的另一邊,輕鬆一躍抓住了一根枝乾,雙手一提一縱上了樹,之後抓住妹妹的手,提放她在了樹杈上。
洪水的流速很快,雞窩、草垛和柳世權等一些沒有牽扯力的物件轉瞬即被衝走;無處可逃的房屋被水浸泡後,土坯牆慢慢變成鬆軟的泥塊,癱軟在了水中。
“少強哥呢?”景顏緩了口氣,急切地問。
“他去通知老鄉了。”景飛答,“放心吧,這點水難不住他。”
“這個季節怎麼會發水呢?”景顏問。
“我和強子來的路上,聽到了幾聲爆炸的聲音,估計有人炸開了黃河的堤壩。”景飛答。
“啊!”景顏大惑不解,“誰的膽子這麼大,敢炸開河堤?會死很多人的!”
“可能是出於軍事上的考慮。”景飛不明所以,不好詳細的解釋,隨口應了一句。
水流越來越急,積水越來越深,很快到了李少強小腿的位置;為了更多的老百姓平安轉移,他忘記了危險,飛快地跑動,踹開一間間房門,大聲呼喊。一些沒睡覺的人,被泛濫的洪水和驚叫驚起,急切地收拾必要的行李、財物,叫上七慌八亂的家眷心急火燎地往高處攀爬;一些沉沉睡去的,在呼天喊地的吵雜聲中驚醒,見洪水來到床邊,大驚失色地鑽出屋子,尋屋頂或樹枝而上,躲避突然降臨的危險。
中國的最高決策層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們為遲滯日本軍隊進攻、己方布防贏得時間炸開黃河南岸花園口的決定,帶給了中原人民多麼沉重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