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一世的太陽化作支支利箭從雲罅筆直地射向大地,入土三尺,欲拯救被掩埋的老人;驚覺老人沒了氣息,它疾言厲色地覈問汲取了老人眼淚的墒土,為何緊緊粘連,不留一絲縫隙。墒土不禁委屈,不是自己有意,而是老人被泥土覆蓋後,幾名暴徒在它的身上跳躍,自己身不由己的結實。
為了安全過冬,嘰嘰喳喳吵個不停的麻雀入冬前身子吃得圓潤,儘可能多的積聚脂肪抵禦大雪紛飛的極寒。淒厲的慘叫響徹屋頂,駐足於走廊的麻雀不敢停留;它奇怪為什麼牆上的燕子和孔雀不害怕,無動於衷得像它們腳下的奇花異草。幾隻膽大的,飛到傳出叫聲的屋子一探究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果兒變成了一個橘子——橘皮被狂暴地扯下,扔在了地上,幾雙沾滿泥土的臭腳肆無忌憚地在上麵踩來踩去,沒有一絲憐憫;一隻粗糙的大手拽下橘絡,蓋住了橘瓣因痛苦和害怕而扭曲、沾滿鼻涕與淚水的臉……
麻雀不明白栩栩如生的燕子和孔雀隻是畫中之物,自然不懂得被環境改變性情的人類究竟有多麼殘忍。
每時每刻,這個世界的某些角落,可能正出人意料地發生著悲慘的事。
王萬榮坐在冰冷的地上,頭和背倚靠在醃臢的缸壁;厚重的棉衣替他隔離了沿缸壁迤邐而下的濁水,裸露的頭部卻逃不脫被沾濕的宿命。沉悶的空氣迫使他無暇他顧,胸口到嗓門眼,像是閉塞了,又像有無數隻長滿觸角的蟲子爬來爬去;他歪倒在了地上,攣縮成一團,不停地顫抖,十指分開,不顧一切地抓撓腹部和胸口,欲撕開皮肉讓渴望氧氣的五臟六腑露出來直接呼吸。胸膛如罩在頭頂、踹不破的大缸一樣,撕扯不開……
王萬榮的弟弟王萬宗是位才子,年輕時因流連娼寮被父親趕出了家門,一個人住在奔流不息的黃河邊,終身未娶,也無兒無女;他像他的進士祖上一樣,鐘情氣勢磅礴的山水。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大多寄情山水,似乎離開了山水,就寫不出銀鉤蠆尾的書法、妙筆生花的文章。才華出眾的人因為有自己的思想,往往特立獨行,所以大多被貼上了性情古怪的標簽。王萬宗算得上滿腹經綸,《史記》《世說新語》《淮南子》和《資治通鑒》等曆史及哲學方麵的書籍讀得是滾瓜爛熟,特彆是那一手遒勁有力的狂草,真可謂筆走龍蛇!
王萬榮的獨子王明啟還不知道家中的變數;看望過伯父,他帶著母親和夫人往回趕。優越的家庭背景和父親近乎完美的要求沒有使他優秀,卻適得其反地讓他成為了一個孱頭;他學不來人情練達,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他是個孝子,不光孝敬父母,還幾次三番欲接回爺爺死後仍不願回家頤養天年的伯父;他不是過繼承祧,做的卻是一個養子做的事。
十多個暴徒心滿意足地陸續走出屋子,有的坐在門檻上抽煙,有的提著木棍來到銀杏樹下猛夯長工。皮開肉綻和骨頭斷裂以及呼天搶地的怒罵、哭爹喊娘的慘叫糾纏在一起,使人不寒而栗。
最後一個暴徒走出房間,橘子奄奄一息。
柳世權繞銀杏樹踱步,看望不穿的天、聽血脈僨張的淒慘之音。
長工們沒有了伸直腳尖的力氣,像吊在架子上的茄子,一動不動;因五臟六腑被大力擊打,他們的耳朵、鼻子、眼睛和嘴巴湧出的鮮血猶如一條條蚯蚓蠕動而行,鑽進泥土,消失不見。
“老天爺啊,你睜開眼睛看看吧,這些禽獸做的事和日本人在金陵做的比起來,過猶不及!他們是一丘之貉,不同的是,日本人對待的是異族,他們對待的是自己的同胞。”大貴用儘力氣仰天咆哮。
一個暴徒罵了一句,抄起草叉猛紮進大貴的胸膛;大貴哆嗦著,怒目而視冷笑的暴徒,吐出的鮮血中,混合了一句含糊不清、詛咒人的話。
暴徒拔出大貴身上的草叉,大吼大叫著刺向了另外一個掙紮在死亡邊緣的長工……
太陽目睹了發生的慘劇,心情沉重得不想說話,隱藏到了烏雲的背後,不再責怪墒土;墒土蹲在地上,閉起眼睛,頭埋進膝蓋——眼前的一切太過肮臟,既然看著難過,不如不看。
外間的人群潮水般湧進宅子,耀武揚威地將幾個可憐巴巴的下人和孩子驅趕至果兒處,爭先恐後地挑揀自己滿意的房間;看他們的樣子,很是心安理得,好像這些房子就是他們家的。
幾個下人哭泣著,合力替果兒穿上了棉襖,取過被子將她嚴實地蓋住;她們撲簌簌的淚,充滿了對孩子的同情和憐愛。而等待她們的是什麼呢?
喜兒呆滯地看著妹妹,泣不成聲;他是否在責怪自己,沒能力保護好妹妹?兩個幼小的弟弟聲嘶力竭地慟哭,不懂姐姐的痛苦,非常害怕闖入家中吵吵鬨鬨的人。
“痛!”清醒了一些的果兒緊緊地捂著肚子。
下人掀開被子,看著她鼓起的小腹;她們是過來人,立刻明白了是孩子的體內積聚了太多的汙物,漲的。
果兒的□□聲越來越大,幾個下人商議了一下,讓她平躺著,掀起棉襖,用一根光滑的圓木自上而下擀壓腹部。果兒似乎更痛苦了,但這疼痛是暫時的——擠出她身體裡不是自己的東西就不那麼痛了。這是她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有那麼一點兒用。
兩個弟弟被下人哄睡後,喜兒坐在了果兒的身邊:“哥哥沒用,妹妹受苦了。”
“不是哥哥的錯,是妹妹的命不好。”果兒懂事地說。
“都過去了。把身子養好,等你長大了,找個好人嫁了,你會生很多很多的小孩,你會過得很幸福。”喜兒一副大人的口吻說。
“我臟了!”果兒流下了淚。
“不是你的錯。”喜兒頭仰起,拚命眨著眼睛,想將眼淚憋回去。
“我還有明天嗎?長大了,有人願意娶我嗎?”
“當然!你們會有屬於你們的愛、你們的情、你們的生活。”
果兒苦笑著說:“是一波三折的愛、四分五裂的情、七上八下的生活嗎?”
“不要這樣想。”喜兒望著屋頂說,“不好的很快會過去,或許一覺醒來我們又能回到從前的生活了;我會像欒櫨撐起屋子撐起這個家,你也要勇敢。”
果兒不知道再說什麼,屋子裡陷入了死寂。
王明啟駕著馬車,載著母親和夫人回到了家;門口的兩個身背長槍的灰頭土臉的士兵不光讓他們意外,連忠實的老馬也嚇得退縮。
王明啟一邊攙扶母親下車,一邊偷偷地觀察士兵;夫人下車,他忘記了拿掉馬嚼子和解開韁繩,匆匆忙忙地進宅子。
“站住,乾什麼?”士兵取下肩上的槍,瞄準了王明啟。
“我……這是我……家。”王明啟哆嗦著指著院子,眼睛閃爍出害怕的神色,囁嚅道。
士兵嘴角勾起,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哦,你家,請進吧。”
王明啟討好似的朝兩個士兵連連點頭,呼喚母親和夫人跟上;進入大門,他看見了吊在樹上的長工,大叫一聲,轉身欹傾。
“慌慌張張的,這麼大人,就不能穩重些?”強勢的夫人訓斥完,自顧自地往裡走。“啊!”她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癱倒在地。
“怎麼回事?人呢,都去哪兒了?發生什麼事啦?”婦人的拐杖急躁地搗得青磚咚咚作響。
潘延壽走出房間,目不轉睛地盯著婦人說:“這位一定是老夫人了。這兩位是王老爺的兒子和兒媳吧?”
“你是誰?”婦人的聲音很大,語調顫抖。
“在下潘延壽。應附近村子六十幾戶人家的強烈要求,來討個公道。”
“討公道?討什麼公道?恕老嫗聵眊,不懂你的意思。”婦人看著樹上死去的長工,猜測潘延壽所說的“公道”。
潘延壽向婦人走了兩步:“明人不說暗話,全村五百多坰地,你王家一戶占了四百八十坰;你讓另外的五六十戶、三百二十多人怎麼生活?”
“我家的田是老祖宗買的荒地,地契都有,買來之後雇人整理又花了不少的銀子。聽你的意思,莫不是想拿走我家的田地?”婦人難以置信地說。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不可同日而語。你王家鐘鳴鼎食,大多數的窮人卻連肚子都填不飽,這是多麼的不公平。不公平的事,總得有人站出來帶領大家改變。”潘延壽不置可否地說。
“改變就是殺人?我看你是為了自個兒的毚欲吧!”
潘延壽笑了笑,說:“老夫人說得嚴重了,我是徹底的唯心主義者,絕對不會做傷人利己的事;我們隻對那些像糞坑裡的石頭一樣的頑固分子動用極刑,算是殺一儆百吧。”
“連矻矻窮年的長工都不放過,還有什麼是你不能做的?”婦人看了看潘延壽,又環視了四周虎視眈眈的亂兵,冷冷地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看情景,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為了扳倒我們王家,你計劃很久了吧?”
“殺長工是因為他們助紂為虐,幫他們的主子、你們王家欺壓百姓。”潘延壽笑著說,“分你的田地和家產是順應民意,替天行道。”
“哼,替天行道?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究竟是誰在助紂為虐,蒼天看著呢。我們當家的呢?”
潘延壽指了指大缸。
老婦人看向他指的地方,心頭突驚,小跑過去,用力推碌碡。王明啟跑過去幫忙。
碌碡終於落地,大缸不禁長舒了口氣;但樂極生悲,它的高興勁還沒過去,就被下落的木框意外地砸得粉碎。像被冤枉的好人,始料未及地被劊子手臠解了。
王明啟不顧劃傷,慌忙撿拾父親身上的碎缸片。
“老頭子,快醒醒啊!”老婦人急切地呼喊。
“爹……”王明啟哭喊著。
“這個家沒有你可怎麼辦?你走了,我也不活了。”婦人一頭撞向了碌碡。
“娘!”王明啟抱住了頭上湧出鮮血的婦人。
潘延壽命人找來白布替她包紮,說:“好好活著,彆動不動去死;人啊,能來世上一遭不容易,何必自己糟蹋自己?再說了,我還有其他的事情需要你做。來人,照顧好王氏一門。”
幾名暴徒衝過來,架起婦人和王明啟夫婦,拖到了果兒的房間外,排闥直入,將他們、喜兒和幾個下人捆起來吊在了柁上。老人們見到孩子,知道了果兒所受的苦難,心疼得渾身發抖、失聲痛哭,卻隻能通過憐愛的目光,傳遞對孩子舐犢情深的愛。他們不明白,好好的一個家,為什麼突然變成了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