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上旬,秋末冬始;淞滬會戰中以血肉之軀硬扛了近三個月的中國軍隊已不可避免的失敗,陳石叟為保存力量提出的戰略撤退最終因金陵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的猶豫不決演變成大潰退。日本軍隊對混亂撤離的中國軍隊不僅派出飛機轟炸、地麵部隊追擊,還組織小分隊滲透,對中國軍隊的軍官進行定向清除。政令不一的中國軍隊因此更加鴉飛雀亂。
楊繹率領的憲兵小分隊混雜在爭先恐後的隊伍中朝金陵奔去。經過殘酷的戰火洗禮,他們俱是蓬頭垢麵、衣不遮體。名叫楊阿毛的男孩,袖口和褲腳撕扯成的一根根布條,耷拉著,隨步伐的快慢不停地擺動,很有登台唱大戲的味道;他的裝備倒是很齊整,不像敗兵該有的樣子,而且是一個士兵作戰時近乎標準的配置。在你擁我擠的敗退隊伍中,他算得上一個另類——腰間有序地擺列著五顆手榴彈;腹部和後背各有一個裝著二十顆子彈的彈藥包;草綠色的水壺斜挎在腰間,發出細小的“咣當咣當”的聲響;扛在肩上的“漢陽造”幾乎沒什麼灰塵,像裝在槍頭的刺刀一樣眩目。
他是高進的傑作,他是高進的高足,他是高進按正規軍的《步兵操典草案》在實戰中訓練出來的。
李少強被步槍擊中的手臂還沒痊愈,紗布纏著。如海替他拿槍,減輕他的負擔。這些天的戰鬥,花溢也負了傷——被疾速翻騰的彈片削去了半截大拇指。
戰爭意味著犧牲,楊繹卻不知如何向長官交待——景騰交給他的部下傷亡過半,他的心情沉痛;眼睜睜地看著鮮活的生命被戰火無情地吞噬卻無能為力的感覺,比死了難受。他不知道景騰已因無視委員長的命令被革職,若不是陳石叟力保,等待景騰的就是上軍事法庭了;好在他隻是被貶為了普通憲兵留隊察看,沒受到彆的懲戒。
日本軍隊不會給中國軍隊休養整編的時間——日本大本營下達了《大陸命第八號命令》——淞滬派遣軍須於海軍協同,攻占敵國首都金陵。青柳聯隊得到的命令是:“糧草不足,就地解決;彈藥不足,打白刃戰。”
淞滬會戰粉碎了日本三個月□□的癡心妄想,使日本軍隊由北向南的進攻路線改為了由東向西;因中國的地勢東低西高,無形之中遲滯了日軍機械化裝備的行進速度,有利於中華民族的持久抗戰。
為了緩解長期戰爭帶給士兵的焦慮不安,繼續安心在異國作戰,日本軍隊的指揮官們深知僅設立慰安所是遠遠不夠的,應該放縱士兵勝利後為所欲為,享受勝利帶來的權利和榮耀。要在精神上摧毀□□人,必須用燒殺搶掠、甚至屠城的方法使他們害怕,從心理上瓦解□□人的抵抗意誌,這預示著中華兒女接下來的日子所要承受的苦難的沉重!
麵對日本軍隊咄咄逼人的攻勢,金陵軍事委員會的高級將領幾乎一邊倒地不讚成死守金陵——敵人可以利用金陵地勢的弱點,發動海、陸、空立體攻擊;但金陵是中國的首都,不做抵抗即放棄也不合適。李德鄰等人建議隻做適當的抵抗,即做戰術上的撤退,給日軍留一座空城;但時任金陵軍委會執行部主任的唐孟瀟卻極力主張死守,並信誓旦旦的保證,願與金陵共存亡……
唐孟瀟的態度使舉棋不定的委員長下定了保衛金陵的決心,當即任命唐為金陵衛戍司令。
金陵保衛戰隻打到第八天,擁有絕對優勢兵力的日軍即攻破了中華門;接下來,金陵成了人間煉獄。因事先沒有準備具體的撤退方案,大多數平民和守城的士兵城破後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亂作一團!
日軍戰機和艦載火炮的助攻,致金陵城一片狼藉。舒家的房子,比較起周圍的房子相對要好一些,隻有舒婭生前位於二樓的閨房坍塌了。磚石瓦礫傾倒下,鋪滿了院子,樓道邊緣的楯軒依然認真地杵在原地,等待主人經過時的撫摸;它是儘責的,像金陵淪陷後依然做著困獸鬥的教導總隊和其他一些部隊的士兵一樣。
景騰掀起塌下的木板,找出舒婭的衣服和被子,臉靠在上麵,嗅著熟悉的味道;舒婭的體香仍在,還是他以前抱她在懷裡,令他沉醉的那種味道。他覺得抱的就是舒婭,他心頭一酸,更用力抱緊了被子;他想抓緊愛人,不讓彼此的身體分開。
回到金陵接受了處分,景騰的大多數時間,會來舒家陪兩位老人一起度過。
舒婭的父親坐在院中的竹凳上,全神貫注地看著一本厚厚的書,不顧紛揚的灰塵;他將頭儘可能的向後,眼睛與書保持足夠遠的距離。似乎唯有這樣,才能讀懂、並深切體會密密麻麻的字的意思。
書中沒有顏如玉,沒有黃金屋,沒有戰亂,沒有白發人送黑發人,有的隻是恬靜的歲月靜好。
讀書人大多有自己的想法,安靜而孤獨;有自己的主見,或許過於偏執。恃才傲物可能是其秉性,隻願意和感覺舒服的人在一起。舒父也是如此。讀書之餘,他會抽空侍弄些花草;不大的庭院,曾被他鱗次櫛比地頤養了玉蘭、含笑、茉莉、迎春、香堇、月季、風信子、紫羅蘭等多種綠植。如今的院子裡沒什麼好看的紅花綠葉了——天氣是一方麵原因,最主要的,是女兒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他不再有招惹花草的閒情逸致。
有的文人渴望隨波逐流,偶爾去體驗另一種生活方式,比如置身山水,尋味創作的激情和靈感;有些則傾心安定與平凡,不願顛沛流離。舒父屬於後者。賴以生存的環境即使改變,他依然優雅的淡定麵對。因為清高,他對諛佞不屑;隻能站著生,不願跪著活,是他經常說的話。
景騰拿抹布捋去晾曬繩上的灰塵,將被子和衣服理在上麵,深情地看了一會兒,走進了廚房。舒母正在做飯,忙碌且喜悅,家中預備的食材被她全部拿了出來——“女婿”上門,她格外歡喜;還有“女婿”的弟弟和同僚,自然要好好款待。其實午餐沒什麼可做,因為街上無店家營業,家中剩下的食物也寥寥無幾。
舒母出身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因仰慕舒父的學識,她衝破了家人的阻撓勇敢地自由戀愛。生下舒婭,收斂住小姐脾氣,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為了家庭,她可以放下傲氣,選擇“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平庸與簡單。
景飛倚靠在門框上,心如刀絞,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他是在懷念逝去的父親,還是思念若蘭母子,又或是不知在何方的小妹呢?門框的另一邊,柴洪亮靜靜地坐著,密切注視隨時可能出現的掃蕩的日本兵。康參謀派他來保護景騰,他很樂意;不管景騰是不是旅長,出於尊重,他都需全心全意地做好。康文玉讓景飛同來,一是讓他們兄弟拉拉家常,說些生離死彆的家事,二是讓他和柴洪亮一樣,保護情緒低落的景騰。
舒家的炊煙走得極慢,像一條長龍,曲折而行,在四周鬼哭狼嚎的硝煙裡。
硝煙和炊煙不同。硝煙包含著濃烈的血腥、爭鬥的暴力,以及殘酷的死傷;詮釋了人和人、人和物的纏鬥,都欲置對方於死地的獸性。硝煙讓大地焦灼,天空失色!炊煙是溫情的守望、幸福的陪伴,以及團圓的歡笑,見證了人和人、人和物的情感,是甜蜜的千千闕歌;炊煙嫋嫋而去,留下的是花瓣一樣的情誼。硝煙使人性冷酷麻木,炊煙卻能讓人心存溫暖。對於親人,有炊煙的地方是歸處;對於侵略者,有炊煙的地方,有滿足其獸念的羔羊。
急切、有力的腳步聲從遠處的青磚路傳送至牆壁,再轉達到門框,驚動了高度戒備的柴洪亮;他用目光示意景飛,景飛擦去眼淚,腰間拔出手槍。
十多個頭戴鋼盔的日本士兵在一個身披草綠色呢子風衣的隊長帶領下端著槍朝這邊跑來。對手人多勢眾,景飛和柴洪亮放棄了巷戰的打算——武器既然不占優勢,出其不意的近戰更穩妥一些。
身穿便裝的柴洪亮和普通的老百姓無異,士兵並未察覺他和同樣身著便裝的景飛的身份,隻用刺刀指著他們,大聲地吼叫,將他們驅趕進院子。舒父被槍指著站起。景騰和舒母被勒令從廚房走出。幾個士兵餓壞了,迫不及待地把槍靠在牆上,鑽進廚房,瞪大眼睛搜尋果腹之物。兩個賊眉鼠眼的士兵獰笑著,肮臟的手伸向了舒母;舒母又驚又怕又厭惡地蹀躞著躲開,驚心褫魄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
那是一個本分的女子在親人麵前被外人羞辱、無地自容的難堪!
舒父站到了她的麵前,替她阻擋住危險。用槍指著柴洪亮和景飛的幾個士兵幸災樂禍地笑著、翹首跂踵地看著,等待著接下來的好戲,忽視了被反戈一擊的可能。他們的肢體語言,折射出內心的冷酷與齷齪。這樣的場景,從他們踏上中國土地的那一刻起,不知上演了多少回!
柴洪亮和景飛沒有動彈,他們在等待景騰的號令。
“她的年齡,足可做你們的母親;你們這麼做,不覺得羞恥,不覺得難為情?”舒父的日語說得流利。
兩個士兵定格住笑容,停下進一步的非禮,站在原地。領頭的隊長放下手中的碗、箸,瞟了一眼眾人,走到了舒父麵前,說:“原來閣下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僑民,失禮了!”
“我是中國人。”舒父不卑不亢地說。
“那您一定去過日本了?”隊長遲疑了一下。
“去過。”舒父點了下頭。
隊長滿意地點著頭:“大日本帝國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不知您對她的印象如何?”
“優秀?我不覺得。”舒父不以為然地說。
隊長笑了笑,盯著舒父說:“為躋身世界強國之林,天皇派遣最優秀的人才遠赴西歐探尋工業、農業、軍事、經濟、政治等方麵的先進治理經驗,大刀破斧地改革;借助這些治國方略,帝國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做事嚴謹的國民精誠合作,哪怕一件小事也全力以赴地做到最好。為了大東亞的共同繁榮,我們最優秀的士兵正馳騁於貴國的土地上,尋找最適合貴國國情發展的方針政策,為你們提供幫助,達到中、日兩國共同進步的初衷。大日本帝國很有誠意,這一點,從我們對待貴國子民彬彬有禮的態度上即可看出。”
“彬彬有禮?那是你們對自己的同族吧?你們在中國奸淫擄掠、無惡不作,不知哪來的臉麵說彬彬有禮?”
隊長臉色驟變,眼神透露出凶狠。
“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小事情,日本人往往投入幾個人去做,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工匠精神;許多關鍵點,卻不細致地分析。就像你們發動的侵略戰爭,想著以戰養戰,以為自己會贏;我相信,最後輸的一定是你們。狂妄、自大,想問題一相情願,做事情一意孤行。你們研究過自己的曆史嗎?沒有。你們不敢,因為你們太膚淺,沒有曆史、文化可研究;你們體會不了我泱泱中華五千年的燦爛文化是多麼的博大精深,自然不會了解你們麵對的對手到底是強是弱。知已知彼,百戰不殆。隻看到自己的一點長處、看不到自己的眾多短處,你憑什麼說自己優秀?”
“渾蛋!”隊長拔出指揮刀,指向了舒父。
景騰朝柴洪亮的背影咳嗽了一聲,麵色凝重的他即將發起反擊。柴洪亮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向景騰傳遞做好了行動準備的信息。
景騰措不及防地奪下隊長的指揮刀;隊長驚詫之餘,景騰揮刀割開了他的喉嚨。柴洪亮和景飛同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隻手將對準他們的槍口推向天空,一隻手卸下槍頭的軍刺,準確無誤地劃開了士兵的咽喉。狼吞虎咽的士兵們嚇得丟掉飯碗,連滾帶爬的去牆邊取槍。景騰將指揮刀擲向接近槍的士兵,刺穿了他的身體;士兵向前栽去,靠在牆上的步槍被他全部扒拉倒,壓在了身下。柴洪亮和景飛將麵前的幾個士兵快刀斬亂麻的儘數殺死,一人抄起一支帶軍刺的“三八式”步槍,朝餘下的十幾個士兵一陣亂捅;摸出手雷的士兵情急之下,還沒來得及確認引信是否朝下、拔出保險銷、在鋼盔或鞋底砸一下拋出,就被景騰掏出手槍一擊斃命。
喧囂的院落漸漸安靜了下來。
“老柴,你乾掉了幾個?”景飛抹了一把濺在臉上的鮮血,大聲地問。
“拿槍指著我的兩個。”柴洪亮答,“我看你心情不好,想讓你發泄,就把他們捅傷,讓你捅死。”
“夠意思!”景飛提著槍,一屁股坐回了門框。
柴洪亮放下步槍,從屍體堆裡找出手雷和槍,集中到了一起。
舒母麵對屠宰場一樣的院子,泣不成聲!舒父握著她的手,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在想接下來他們怎麼辦?國破家不在!手無縛雞之力之人,抵擋不了侵略者;讀書人的麵子,決定了他們不會和金陵的老百姓一起去逃難、苟且偷生的活著。兩位老人不願連累景騰,因為景騰有義務要儘;他們不想讓他一直守著,成為他的負累。
舒父讓老伴坐在凳子上,自己蹲著,替她擦眼淚。
柴洪亮叫過景飛,打算合力將屍體抬走;景飛嘀嘀咕咕,很不情願,不經意瞟見大哥微怒的目光,才勉為其難地伸出慵懶的手,解決亟待處理的殘局。柴洪亮並不想替日本兵收拾屍身,一想到舒家的人還要生活,夾縫中艱難的生活,死人放在這兒,總是不合適的。
十幾具屍體被抬到了一處搖搖欲墜的高牆下胡亂地丟棄,像被風蹂躪過的枯草。
命運早已注定了侵略者的悲慘結局,不論他們此來是情願還是不情願、性格是暴戾還是和善。
歲月真正沉澱過的人,欲了解另一個人,不會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而是用心去了解。這些侵略者之中,不全是嗜血狂魔,有些也是迫於無奈和壓力才來到異國,為非作歹。生活,不是誰都可以左右的;可一旦披上了侵略者的肮臟外衣,就有了一輩子洗不儘的汙薉!
柴洪亮取出手雷,拉掉保險銷,用力向屍體旁的牆角擲去;手雷從牆上反彈到一個士兵的腳上,又滾回了牆邊爆炸,不願獨自存活的高牆順勢趴倒,完美地掩蓋了日本兵的屍體。
舒家到埋葬屍體的地方,七零八落的血漬讓柴洪亮好一陣繁忙——景飛不再幫忙,他隻好找來鐵鍁,從廢墟鏟來塵土,撒在血漬上,偽裝成道路本來的模樣。舒家的院子,更是做得細致入微——他不想血腥的場景引起舒家二位文雅之人極度的心理障礙。
“騰兒,帶景飛和柴老弟回去吧。”舒父翻著書說。他對年齡相仿的柴洪亮以兄弟相稱,沒有因景騰而高他一等。
景騰不說話,剛才的險境依然徘徊在他的腦海裡。淪陷的金陵對每一個留守的中國人都不安全,除了帶兩位老人回特種憲兵旅,他想不到彆的地方可以安全地安置他們:“日本兵還會來,你們收拾一下,跟我回部隊。”
“然後呢?你一邊打仗一邊照顧我們?你的孝心我和你阿姨都曉得,小婭沒看錯人;就是自己的兒子,我們處在這樣的境地,他能做的也不過如此。謝謝你在我女兒短暫的生命中,給了她一段不枉此生的愛情。”舒父神情黯然地說。
“我打小沒了娘,如今又沒了爹……沒有爹娘的孩子,像水麵的浮萍,隨波浪蕩。你們跟著我,我會拿你們當親爹親娘一樣孝敬;你們在,我就有了家,有了心靈的寄托,讓我不論身處何方,都有了一份對家的執念和牽掛。”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是霍去病打擊匈奴立下大功,漢武帝打算賞賜其一處宅子時霍將軍的托辭。霍將軍的一生,從未有過敗績,可謂傳奇。他年少得誌,官至大司馬驃騎將軍,封冠軍候!我希望你能有他一般的淩雲壯誌,驅倭逐寇!倭寇未滅,何以家為?你知道‘□□’一詞的意思嗎?豬!是‘豬’的意思!日本人跟匈奴人不同,漢朝可以用和親的方式令匈奴給予其短暫的和平,日本的軍國主義者不會;他們天性嗜血,隻會對你趕儘殺絕,比起狼,過之而無不及!他們隻臣服於比自己強悍的對手,你永遠彆想通過卑躬屈膝和委曲求全打動他們;他們不會在意,隻會更看不起你,並肆無忌憚地打壓、羞辱你。這樣的對手,你必須把他打怕、打痛、打哭;要讓他記住你比他狠,要對其采取以毒攻毒的方式換取雙方的安寧。”舒父激動地說。
“女兒是小棉襖。”舒母愈發控製不住淚水,“天冷了,我想孩子了!”
“我也想!”舒父溫柔地對舒母說完,轉頭對景騰說:“天下沒有不散筵席。萬般皆緣定,一切由緣生,一切由緣滅。你我此生緣儘,不必強求聚首,不必破壞圭臬。你先走吧,明天一早再來;我們收拾一下,去和小婭團聚了。”
景騰呆立了一會兒,慢慢朝外走,眼淚滾落。
昔日馬咽車闐的街道被戰火欺淩得一片蕭條、狼藉,成為了會被漸漸遺忘的記憶;破磚爛瓦充斥的路麵,偶爾有幾張緊張兮兮的麵龐匆匆走過。因為怕絆倒,他們需小心翼翼地落腳;因為要提防突然出現的日本兵,膚粟股栗的他們忍不住四處張望。
懸浮於二樓、招颭於空中、寫著“當”、“酒”、“茶”等字樣的旆旃大多破爛不堪,不願再動,停止了招攬;一些垂旒卻很儘責,雖大部脫離母體,依然儘心儘力地擺動,為人去店空的酒肆和茶樓招攬生意。裸露的身體餓殍般橫陳於地,有些隻從廢墟露出身體的某一部分;他們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表情很痛苦,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們中的一些是被炸彈的衝擊波撕碎了衣服,留下了一具還算完整的身體,有些則缺胳膊少腿,腦漿、鮮血外流;這其中,也有被獸性大發的日本士兵□□後殺害的女人。
不管什麼原因產生的動亂,深受其害的永遠是平民百姓;女人要麵對的,更加苦不堪言!
景騰和柴洪亮步履沉重地走著,搜尋為舒婭的父親母親入土為安的棺槨。景騰讓柴洪亮同來的決定是正確的——他不光很快找到了一家棺材鋪,還捎帶集齊了僂翣等物。閒下來的柴洪亮坐在了磚頭上,拿著一截磚頭劃拉另一塊磚頭。景騰雙手環抱,仰望陰鬱的天空。他們默不作聲的等待,等待景飛回特種憲兵旅喊人來——尋找合適的墳塋、抬棺、挖掘墓穴等一些瑣事,三個人完成不了。景騰的內心極度痛苦——明知伯父伯母即將踏上不歸路,他卻不知怎樣去阻止!
生存於這個世界的普通人,需麵對許許多多的苦厄和折磨;就像風口浪尖下的風鈴,叮當作響,不管是發自內心地想動彈,還是特彆想停止。它身不由已,它改變不了什麼;既然不能改變,扯斷拴著它的繩索、墜落,是否為一種解脫?
麵對上峰的撤職決定,景騰很難接受;從接受到淡忘,必然痛苦,需靜下心,慢慢適應。這個過程是孤獨的,要一個人忍受。
升做特種憲兵旅參謀長的康文玉深知景騰的秉性,知道他一時半會兒難以釋懷。時間是解藥,時間會衝淡一切。守得雲開見月明。塵世,好比酒桌;生存於塵世和飲酒一樣有兩種可能——生與死、醉或不醉。有端起酒杯豪飲的魄力,自然要想到爛醉如泥的後果;不論是醉是醒,也該有將空杯隨手放下的灑脫。當五味雜陳的杯中之物進入口中,順著喉嚨流淌下去,不管那滋味如何辛辣,都要承受得住,不論你願不願意,它就是生活。
當鮮血染紅了浩蕩東流的長江之水,天邊的晚霞黯然失色。被驅趕至江邊,先遭機槍掃射,再澆上汽油焚燒的金陵軍民仿佛活了過來;他們順流而下,急於逃離地獄一般的金陵城。
彌漫在空氣中的腐屍的臭味讓人忍不住作嘔。偌大的金陵,沒有了乾淨的地方;如果有,也許是紫金山吧。
紫金山猶如一位慈祥的老者,痛苦地站立在寒風中,無力地哀歎“十朝都會”遭受的劫難。
楊阿毛和十多名教導總隊的士兵依托紫金山的碉堡和散兵坑做最後的抵抗。他們的戰鬥隊形雖然可以形成交叉火力,卻也沒了多麼有效的殺傷——堅持抵抗了十多天,在沒有援兵的情況下,他們的處境越來越難;當周圍的幾處碉堡接連被日軍攻克,楊阿毛成了守護紫金山的最後一人!
楊阿毛躺在散兵坑中,腿伸直,腳擱在了排水溝裡;剛從壁坑中取出的彈藥呴濕濡沫地躺在他的身邊,和他一樣做著出擊前的小憩。日軍想完全占領金陵,必然要攻克金陵的母親山。
阿毛並不害怕,經過戰火的洗禮,他已經不再是那個活在哥哥的寵愛下、膽小怕事的孩子了;為了擔起炎黃子孫麵對國難的責任,他將死戰不退,流儘最後一滴血!
人生短短幾十載,每個人都想認真地活成想成為的那個人的模樣;但現實是,越想活得沒有遺憾,遺憾越多。事與願,往往相違背。當知道活得不對,是沿著腳下的這條路繼續走,還是放棄這條路,以及這條路上的人,又或者是某一件事?人生既然苦短,那就趁早放棄不值得去用心對待的人或物,給自己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吧。人,沒有回頭路可走,也不會有來生;放棄錯誤的,讓自己的餘生,不再有遺憾。
幾處散兵坑,最讓阿毛鐘意的是臨崖的一處——上口鋪著一排圓木,圓木上撒上一層樹葉偽裝;坑底的排水溝和防手榴彈槽雕琢得極為精致,並容得下腿方便睡覺。挖掘的泥土和碎石都被他丟下了懸崖;因為放在坑的邊緣,手雷在周圍爆炸,衝擊波會帶起碎石給他造成傷害。因為是臨崖而建,所以它是無路可退的;他已經做好了和敵人死戰到底的準備,一個人又何懼?
景飛恢複了嘻嘻哈哈,不時左搗一下王莽、右捶一下花溢;走在隊伍前麵的康文玉和楊繹也沒能幸免,雖然身體上沒被侵犯,卻被他在言語上好一番調侃。
高進一言不發,他在想阿毛;把他送去教導總隊後,傻小子不知道怎麼樣了?人生就是這樣,不經意的一次離彆,往往成為了生離死彆。
楊繹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口頭責罵也沒有;因為大多數的國軍將領極力主張抵抗侵略者,包括最高統帥委員長。景騰之所以受到嚴厲的處罰,是因為他帶頭違抗了領袖的意願;領袖的權威不容置疑,領袖的命令不得違抗。如果委員長連自己的嫡係都管理不了,還怎麼駕馭其他的軍閥?若不能統一戰線,雄霸一方的各軍閥又會互相殘殺;日軍就有了可乘之機,各個擊破中國軍隊,中華民族的全民族抗戰會越來越難。
沿著柴洪亮沿途留下的記號,康文玉等人很快找到了他和景騰。當眾人合力掀開頹甍、抬出棺材,特種憲兵旅的駐地卻成為了一片焦土——在雨花台小試鋒芒的一個營的中國憲兵返回駐地時被川島美惠子盯上、報告給了日本軍部;日本軍部高度重視,連夜派出轟炸機對特種憲兵旅的駐地進行了地毯式轟炸。
可憐中國軍隊的最精銳之師還沒正式投入戰場,幾乎已全軍覆沒!僅剩的兩百多名憲兵在大型戰鬥中很難發揮決定性的作用,金陵最高統帥部決定由康文玉、楊繹分彆帶領,化整為零深入敵後,劍指日軍的指揮、後勤等機構。
陳石叟的一紙調令,景騰去了山城,做了陳府的門客;閒暇時光,他回顧了這幾年的經曆,同時充實了自己。直到1941年國民政府決定組建中國遠征軍,入緬參戰,他才重披戎裝。歲月的積澱,讓他變得更加穩重且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