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使用重武器,大規模的衝鋒又會成為守軍的活靶子。青柳俊無奈,隻得組織十幾、二十多人的小分隊滲透,力求突破一點,再讓大部隊群而攻之;但守軍總有辦法應對,小分隊剛出動,密集的子彈立刻劈頭蓋臉地招架過來,好不容易捱到牆根,冒著白煙、從樓上掉下的手榴彈又在衝鋒隊員的腳邊或頭頂爆炸……
儘管青柳俊足智多謀,麵對占據天時地利人和、武器裝備和自己勢均力敵的對手也是一籌莫展!急於消滅淞滬市區最後一股抵抗力量的師團長按捺不住,不會給青柳聯隊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的時間,更不會讓青柳聯隊和守軍打消耗戰、待守軍彈儘糧絕舉著武器自動走出來,他要的是帝國優秀的軍人在這場攻堅戰中取得完勝,徹底擊潰守軍。
“團長,有兩個人……有個人找你。”神情黯然的士兵走到謝中民的麵前,怯懦地說。
“誰?”謝中民望著敵人占領的四層建築,頭也不回地問。
“不認識。”士兵小聲地答。
謝中民心頭一顫,目光移到士兵的臉上,發出一連串的疑問:“不認識?他在哪兒?他從哪兒進來的?他怎麼進來的?”
“他們穿著日本兵的衣服。我瞄準敵人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剛轉過頭,就被他奪去了槍。”
“他們?幾個人?三樓的其他兄弟呢?”
“都……被控製了。那兩個人說,他們是自己人,不會傷害我們,想見你。”
謝中民遲疑了一下,來到了三樓。
沮喪的士兵緊跟著。
三樓是四行倉庫整體的火力網中攻和防最薄弱的環節,謝中民在這兒隻安排了十幾個士兵。此刻這十幾個士兵正和一個身穿日軍軍服的人說說笑笑,見長官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默不作聲。謝中民想發作,另一個“日本兵”自我介紹道:“謝團長?在下景騰。”
謝中民疑惑不決——金陵憲兵的最高指揮官名叫景騰,但隻是聽說,未見過真人,眼前的這位是不是他?“你們怎麼上來的?”他自信自己的布防固若金湯,如今被人不費吹灰之力地捅破,一定有致命的死穴。急於找出問題的根源,他對景騰的招呼不怎麼在意。
“我們從西麵出來以後,想著怎樣進入四行倉庫;”景騰指著隔壁的四層建築說,“日軍的兩支小分隊進攻倉庫,我們從其中一隊的士兵身邊爬過來,攀牆而上。日本兵見了,以為是自己人,拚命輸出火力吸引你們;我們能如此輕鬆的上來,要感謝他們的配合。”
兵貴神速。和青柳俊交完手,景騰和王莽馬不停蹄地朝四行倉庫靠攏;他知道此時發起攻擊的士兵還不知道四層建築裡發生的事,必須在他們知道之前,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金蟬脫殼。
“膽子夠大!”謝中民說,“子彈沒長眼睛,你就不怕……”
景騰笑了笑:“景某是軍人,能為國捐軀是鄙人的造化。”
“我的士兵也算訓練有素了,遇到你們竟如此不堪一擊!”謝中民失望地說。
景騰笑了笑。
謝中民想了想,說:“憲兵旅是天之驕子、委座的心頭肉;同樣是嫡係,比較起來,我們有很大的差距。”
“能與置生死於度外的諸位一起戰鬥,景某感到無上的榮光!”景騰指著王莽說,“此刻,我二人願聽從謝團長的差遣。”
“論起來,你是長官。”謝中民笑了笑,“我隻是打雜的團附。”
“謝團長及諸位兄弟孤軍抵擋日軍的豪情,實在令景某敬仰;能加入四行守軍、成為其中的一員,景某榮幸之至!”
謝中民揮了揮手,士兵們各就各位回歸戰鬥崗位。景騰向謝中民介紹過王莽,也讓他投入了戰鬥。
“對於我的火力部署,你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地方?我想聽聽你的意見。”謝中民慢慢放下心裡的猜疑,試探著問景騰。
“我沒去彆的樓層,不知道謝團長的具體布防,不好瞽言妄舉。”
“請吧!”
景騰點了點頭,和謝中民自頂樓逐一往下走、商榷布防的弊端及完善的舉措。對於這個臨時的谘議身份,景騰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我手裡有四百號兄弟,對外宣稱八百;目的是給日軍造成錯覺,認為我們有足夠的防守能力。這幢鋼筋混凝土結構的建築可媲美一座巨大的碉堡,敵人無論用什麼方法進攻,都將付出慘重的傷亡。”
“無中生有。”景騰笑著說,“隻要布防合理,日軍在不使用重武器的情況下,四百人完全有能力守住這個地方。此地糧食、彈藥充足,足夠堅守一段日子。”
“如果你是指揮官,會做怎樣的人員分配?”
“一樓是重中之重,全營要有一百人鎮守一樓,絕不能讓日軍攻進來;要將兄弟們分散在一樓每個可以對外發出子彈的地方,警戒前來偷襲的敵人。對強攻的敢死隊必須火力全開,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其打殘。”
謝中元點了點頭,景騰的想法和他不謀而合:“要把第一層守衛成銅圍鐵馬,不讓對手有機可乘;二層設機槍點居高臨下配合一層,並安排專人替主、副機槍手運送彈藥及更換捷克式機槍的槍管;三、六層隻設狙擊點;四、五層設火力點壓製西麵建築輸出的火力。手榴彈從拉掉引線到爆炸約三到四秒,對於相對封閉、不容易觀察外間的樓層,做到精準投擲不大可能,所以我安排了人員在樓頂負責投擲。”
景騰點了點頭:“樓頂便於觀察,倉庫四周的敵情一目了然;這樣安排很合理,但要告訴兄弟們注意隱藏,提防埋伏在周圍的狙擊手的襲擊……”
景騰和謝中民愈說愈投機,鐘期既遇地商量完了部署。
兩支小分隊儘數被殲,午夜的戰鬥告一段落。因炮彈的轟鳴而怛然失色的行道樹隻剩下幾根可憐巴巴的樹枝了,躲在樹枝上的葉子豕分蛇斷,讓人不自覺地心生憐憫;比起遭炮彈攔腰炸斷的同伴,它們是幸運的——不時被恫嚇,至少還活著。活著要堅強,因為苦難終會過去;那時,不會有野獸的怒吼和槍炮的驚擾,可以靜靜地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裡,呼吸清新的空氣,仰望白雲在藍天飄來蕩去。它們的身邊會長出許許多多和它們一樣、嫩綠的、生命氣息濃鬱的朋儕,彼此陪伴,才不會孤單。
景騰和謝中民站在窗口向外凝望,附和難得的寧靜氛圍;久經沙場的他們都明白,這停歇,隻是戲曲啟幕前、即將登場的演員的補妝時間罷了。當演員粉墨登場,大戲自然跟著開始。和跅弢不羈的景騰不同,五官棱角分明的謝中民顯得沉穩內斂,渾身上下透出篤定的弘毅寬厚和視死如歸的野性;作為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的學子,優秀軍人具備的,從他的身上都能找到。通過匕鬯不驚的四行守軍,足以看出他的才乾。同族的爭鬥、外族的欺淩,令中華民族苦不堪言!從兵戎搶攘過渡到黼蔀黻紀,需要謝中民這樣的男子漢挺身而出;為國家、為民族,為子孫後代的生生不息獻出鮮血乃至生命。
細雨的潤澤,使殘疾的葉子有了一絲生機;特彆是在天際一片魚肚白之後,它們都光亮、嬌嫩嫩的。
與四行倉庫一河之隔的租界,西方的外交家們坐在河邊的遮陽篷下,點上喜愛的咖啡,一邊細呷,一邊欣賞日本士兵和四行守軍的鏖戰。守軍的戰略戰術顛覆了他們的想象,他們沒有想到,這支藉藉無名的隊伍這般驍勇善戰!
依托兩輛戰車,日軍從四行倉庫的西、北兩麵發起了進攻;躲在履帶後麵的士兵從戰車的兩側向守軍射擊,為了攻破掩體,他們用上了擲彈筒。
從樓上扔下的炸藥包在戰車旁爆炸,掀起一陣巨浪,將幾個士兵高高地舉起,重重地摔下;手榴彈雨點般落入日軍的隊列,炸得他們人仰馬翻。機槍的子彈打在戰車上的丁零當啷聲,像敲擊編磬一樣悅耳動聽。戰車尖利的炮彈撕碎了麻袋,掩體隨之坍塌,小麥和大豆及幾個守軍滾到了一旁;戰車將炮口伸進倉庫,一伸一縮地吐出炮彈。日本士兵繞到車前,朝倉庫丟了兩顆手雷;爆炸過後,他們衝了進來,沒看清裡麵的狀況,就被守軍射成了蜂窩。守軍從戰車的視線盲區靠近戰車,放了兩個炸藥包在履帶中間;火花在引線上跳躍、飛奔、點燃了炸藥,“轟”的一聲巨響,四下飛濺的火焰將戰車猛地抬起,又突然放下。威力巨大的衝擊波割開了履帶,將戰車的駕駛員、車長、炮長和裝填手震得七竅流血、肝腸寸斷。
全殲了衝進來的敵人,守軍扛來預留的麻袋堵住缺口,重新設置火力。
機槍、步槍、手榴彈、炸藥包,從四行倉庫的各角落一齊宣泄向蜂擁而至的日軍……
迎接青柳俊的又是一次徹底的失敗!
政治往往左右戰爭。軍事上無法取得突破,日軍以不再保證租界的安全為由、轉而向租界施壓;租界隻得照會中國政府,希望四行守軍儘快結束抵抗,國民政府最終同意、並下達了守軍撤退的命令。
“有什麼打算?”景騰問謝中民。
“服從命令,今晚突圍。”謝中民平靜地說,“你們二位不在守軍序列,上峰的命令跟你們無關,想好何去何從了嗎?”
“日軍的這點火力困不住我們,謝團長不必擔心。租界是安全的,你帶兄弟們去吧。”景騰說。
“我也這麼想。我打算從這座橋衝到對岸,進入租界。”謝中民望著姑蘇河上的垃圾橋說,“敵人定會在橋頭設下伏兵、妄圖消滅我們。”
“狹路相逢勇者勝。我相信上兵伐謀的謝團長能夠帶領兄弟們安全抵達。”
“我一定儘力。我會掩護兄弟們,最後一個撤離。”
“多保重!”景騰對謝中民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
謝中民回完禮,看著景騰的衣服說:“我這兒有軍裝,等會兒二位挑身合適的換上,不好一直穿日本兵的衣服;這些天忙於戰事,我把這事給忘了。”
“謝了。你們突圍時,我和王莽從姑蘇河離開。”景騰伸出手說,“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謝中民緊握著景騰的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