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強專心致誌地拾掇著桌椅板凳、增減每桌的煙酒茶水。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大富豪”做侍應生(誅殺呂祚行後,張嘯天將他安排在了身邊,但桀驁不馴的他更喜歡這份自由的差事。)——忙完景飛和若蘭的訂婚宴,他要和柴洪亮等人去醫院保護第314團的傷員;傷員痊愈了,他和另外幾個被掃地出門的難兄難弟還將護送他們去金陵。
半天緊張的忙碌,偌大的大廳成為了一片紅色的海洋,喜慶祥和的氣氛飄散至每個角落,並隨著門口迎接客人的艾青、景飛和若蘭的笑臉蔓延出去。
紅布覆蓋的桌子上,整齊地擺放了十套餐具、食客用的濕毛巾,以及一些罍觴、茶點。法文標識的紅酒,說明它是地道的洋貨,間接表明了此間宴會的品質與奢華。
來客中,不乏大淞滬的商賈名流;他們和景家不熟,大多是和申公鶴關係密切的人。道上的一些人,是應了自作主張的張嘯天的邀請而來——有美酒肴饌飽腹,還能照顧到張嘯天的麵子,何樂而不為呢?
穿戴整齊的景傳誌坐在上首的桌位,張嘯天和申公鶴夫婦也在;張嘯天坐在景、申二人的中間,左顧右盼地使他們融洽交談。本來景傳誌想等在營房收拾“家當”的景騰一起來,但他沒個準確的時間,自己是一家之長,隻好帶上景飛先來招呼客人了。
景顏上午去街上買回十多斤上好的豬排,燉好用木桶盛著,找了一輛黃包車送醫院去了;自從知道了高進的下落,她一天至少給他送兩次吃的。不僅高進,和他一塊兒的傷員也都跟著享福了。景顏說,把東西送到醫院即趕往“大富豪”,不會耽誤二哥的訂婚儀式,景傳誌聽了還是有些失落。現在的他總算知道“女大不中留”是多麼的有道理了。好在二兒子找到了媳婦,多少舒緩了他沮喪的心情;當然,這種沮喪是善意的,是一個父親對愛如珍寶、待字閨中的女兒的不舍。父愛如山,可女兒到了一定的年齡,放手是一定要做的啦!
景騰計劃今晚攜部隊開拔金陵。武器彈藥、車馬人員等戰鬥序列好安排,一聲令下各部均按部就班地展開;糧食油料等後勤方麵的戰備保障,他卻無心打理。眼看宴席開始的時間快到了,張嘯天派來的車也在等,他索□□待了康文玉盯著,自己做起甩手掌櫃,溜之大吉了。
坐在行駛的車裡,他想到了彩蝶;他不知道她的死因,因為怕揭開家人的傷口於是沒問。這個名叫若蘭的準弟媳沒見過,弟弟沒怎麼提,艾青倒是對她讚不絕口,說人很善良,跟小妹很合得來,兩人經常一起出去玩。一家人了,希望她是個通情達理之人,能對父親好一些……
小轎車載著他很快來到了“大富豪”;下車後,他整理了一下西服,邁步朝裡走。景飛見大哥來,揮手和他打招呼。景騰揮了下手,看到了旁邊的艾青,微笑著點了點頭。艾青對他笑了笑。若蘭一見景騰,立刻認出了這是她打過的人;她忙問景飛來人是誰?景飛回答,她慌慌張張地藏在了他的身後。目不轉睛看著大哥的景飛並未察覺。細心的艾青注意到了,以為若蘭是見到“大伯子”害羞,不肯將自己示人。
“有勞夫人了。”景騰笑著說。
“應該的。”艾青說,“去坐吧。”
景騰點了點頭。
“大哥,我介紹一下,這是若蘭;若蘭,這是大哥。”景飛邊說,邊轉身叫若蘭。
若蘭拽著景飛的衣服,臉靠在他的背上,使勁閉起眼睛,任憑景飛叫,就是不出來。
景騰蹙著眉,不明就裡地看著耍雜技的兩人;他看了一眼若蘭,突然想了起來,這不正是張嘯天第一次約他來“大富豪”遇見的蠻不講理的女子嘛!他笑了:“彆躲了,我知道你是誰了,打我的俠女。”
艾青和景飛驚掉了下巴,沒想到若蘭竟然打過景騰。景飛詫異地問大哥:“她打過你?”
景騰笑而不語。
景飛將若蘭拉到身邊,問:“你打過他?”
若蘭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支支吾吾地說了事情的大概經過。
“笨蛋,才打了兩下;”景飛裝腔作勢地對若蘭說,“他從小就欺負我,好不容易逮著機會,你應該多打幾下,替我報仇!”
“呃!”景騰一副詫異的表情。
“這就是所謂的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啊!”艾青笑著說。
景騰笑著說:“我想了一路弟媳是誰?原來……不打不相識,不打不相識!”
艾青笑了笑,說:“我帶你過去吧,認識一下‘俠女’的家長。”
景騰會意,笑了笑,跟艾青走向了張嘯天等人的桌子。張嘯天見景騰來,站起身打招呼;艾青對他施了個眼色,走回了門口——若不是她盯著,景飛和若蘭不會安安穩穩行待客之禮。
“這位是申氏紗廠的老板申公鶴先生。”張嘯天指著申公鶴夫婦對景騰說,“這是他的夫人卓蓮枝女士。”
景騰看著他們笑了笑,點了點頭。
“這位是景騰,景飛的哥哥。”張嘯天向申公鶴夫婦介紹道,“國軍上校,年輕有為啊!”
“嘯天兄抬愛了!”景騰笑著說,“久仰申老板大名,今日一見,景騰榮幸之至!”
“景長官客氣了。經常聽嘯天提起你,沒想到你這般年輕。英雄出少年。中國有如此儁秀,實乃國家之福,民族之幸!”申公鶴站起來說。
“有道是商場如戰場。申老板能在大淞滬白手起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自然有過人之處;若有可能,晚輩倒是想向您請教一些生財之道,將來驅儘倭寇,也好有個養家糊口的營生啊。”景騰微笑著說。
張嘯天連吸了兩口雪茄,哈哈大笑。
申公鶴笑了笑,說:“景長官過謙了。我敢說,如果你在淞滬的商界縱橫捭闔,那我隻好跟嘯天請教一下賣水果的門道,帶著老婆孩子去路邊擺攤賣水果了。”
張嘯天笑道:“我們一起去,邊賣邊教你。”
景騰笑了笑,朝父親點了點頭,笑著對卓蓮枝說:“阿姨好。”
卓蓮枝和景騰客套了幾句。
“景騰老弟好比麒麟,淞滬對於你,隻是一汪淺池,展不開手腳。”張嘯天說,“誌存高遠的祥瑞,怎會受得了淺池一般的縲絏之囿?狂風暴雨來臨之際,必是老弟化龍入天、九天攬月之時。”
景騰笑了笑,說:“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才華。一個人再優秀,沒人欣賞,還是一文不值。我自認沒什麼過人之處,能讓嘯天兄如此垂青,實在受寵若驚,又感激涕零!好像‘莫使金樽空對月’這句話;我的理解是,金杯再奢華,沒有美酒相伴,也會黯然失色,辜負明月的柔情蜜意。”
“世間先有伯樂,後有千裡馬。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申公鶴說,“沒有伯樂賞識的千裡馬,隻能空有一身好的皮囊,落寞地遊蕩於茫茫草原、戈壁;看似悠閒,它的內心會不會抱怨命運的不公,埋沒了它的才能、碌碌無為而了此一生呢?景長官說得對,每個人都渴望被欣賞,就像管仲和鮑叔牙、伯牙與鐘子期之間的欣賞。當一個人處在人生的低潮期,他是渴望遇到可以改變他際遇的貴人的;渴望被欣賞卻沒人欣賞的人生,注定是黯淡的。”
張嘯天笑道:“公鶴兄所言極是。人活著,該有個互相欣賞的人;他們可能不是天天在一塊兒,但不論相隔多遠、分離多久,再見麵依然一如曩昔。”
“當初我和嘯天兄交往,是奉了上峰的指令。”景騰真誠地說,“不是景騰目中無人,而是我對如嘯天兄一般、欺行霸市的人非常之反感,也不想和這樣的人接觸;後來相處了才知道,嘯天兄實為俠義之人,萬事皆有道義。生逢亂世,做到此般實屬不易!”
張嘯天感慨地說:“能得到賢弟的盛讚,愚兄甚慰!以前剛出來闖蕩,的確做過見不得光的事,想來慚愧。人生,總有對錯;有些錯是明知故犯,有些錯不得已而為之。我不能回到昨天改正曾經犯下的錯,但可以將昨天的錯當成戒尺,提醒今後再做某件難事的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小弟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絕無半句搪塞及奉承之意。”
“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了解。”張嘯天說,“走,我帶你過去認識幾個朋友。”
景騰對申公鶴夫婦抱拳道:“叔叔阿姨稍坐,景騰去去就來。”
申公鶴夫婦答應,和景傳誌聊了起來。
張嘯天親熱地摟著景騰的肩膀,遊走於一張張桌子、熟悉一張張麵孔。座無虛席的大廳,十幾張桌子上大多為淞滬有頭有臉的人物,景騰除了對雷贇有些印象,其餘一概不識。至於張嘯天的把兄弟陸逸塵,也是在和父親的閒聊中隻言片語地聽過;此時有了張嘯天的介紹,彼此都很尊重地打著招呼。當然,今天這樣的場合、景家是東道主的宴席,景騰於情於理都該熱情洋溢地對待每一位到來的賓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