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1932年……(1 / 1)

歲月如戈 泊岩j 9574 字 7個月前

1932年5月,中國和日本在淞滬簽署了停戰協定。

距淞滬二百多裡的杭州,一派草青樹綠、百花爭豔的美景。時任國民革命軍平亂中路軍總指揮的陳石叟在其官邸電報通知金陵的景騰,立即趕到杭州會晤。

接到亦師亦友的伯樂的電話,景騰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坐上了從杭州來接他的小汽車。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樣的季節,西子湖再美,景騰也無心欣賞;和老師促膝長談了一夜,天蒙蒙亮,他趕往了淞滬。將景騰送到第312團,同來的兩位軍官押走了“娘娘腔”;等待他的,將是軍事法庭的嚴判!

重回第312團,景騰做的第一件事是恢複了康文玉的職權;這些權利,是一個副官在彆的部隊不可想象得到的,事實上,第312團當下需要改進的,康文玉的確比景騰清楚。景騰坐上小車準備回家時,情緒高昂的士兵自發走出營房,遠遠地對團長行軍禮;景騰筆直挺立於車旁,給士兵們回了一個蒼勁有力的軍禮!

戰爭後的淞滬街區,滿目瘡痍;沒有了聲嘶力竭的槍炮,路上的行人依然緊張兮兮,好似還未從慌亂中緩過神來。小汽車拐過通往家裡的最後一個巷口,景騰讓司機停下,對警衛交待了一番,獨自下車朝家中;遠遠地,他聞到了喜歡的藥材味。

兩隻砂鍋在爐火的炙烤下,呼呼地冒著熱氣;砂鍋裡褐色的液體忍受不住,拚命地翻滾,想要逃出去。院子裡,父親小聲地安慰哭泣的妹妹;當梨花帶雨的妹妹看見他,仿佛看見了救命稻草,丟下父親朝他跑來,迫不及待地嚷嚷開了:“大哥,你快帶我去找高進哥,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他們團隻有十幾個重傷員活了下來。張老板帶人去救的,太匆忙,我沒問有沒有高進。如果他活著,應該在醫院。”景騰說。

“我聽景飛說,舒婭沒了。”景傳誌難以置信地說。

景騰點了點頭。

景顏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哥,你帶我去醫院找找看吧。”

景騰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去往公濟醫院的路上,景騰的手指不停地撫摸膝蓋,似乎這樣能摸去內心的不安。舒婭和高進一個團,舒婭不在了,和她的大多數戰友一樣;高進呢,還不知道。毋庸置疑,他希望第314團僅剩的十一個人裡有高進,因為妹妹不夠堅強,難以承受永彆之痛。景騰非常感激張嘯天——第314團傷亡殆儘,他帶著兩百多幫眾去戰場翻遍一具具屍體、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十一個人……

黃包車停下,景顏拉著大哥向醫院小跑而去,慌亂地推開一間間病房,緊張地在一張張病床上搜尋熟悉的麵孔。景顏的舉動讓一個個病人側目而視。景騰的校官服引起了走廊內巡捕的注意;他走近景騰,試探著問:“你是自己看病,還是探望病人?”

“我來找人。”景騰答。

巡捕又問:“軍隊的?”

景騰多看了巡捕幾眼,不想回答,還是回答了:“是。”

“你是景長官吧?”

景騰不說話。

“請隨我來。張老板吩咐過,你來的話,帶你進去。”

景騰遲疑了一下,叫過妹妹,跟在了巡捕的後麵;來到地下室的門口,巡捕從腰間取下一串鑰匙,找出一把,插入笨拙的銅鎖,旋轉,打開沉重的鐵門,釋放出一股陰冷的氣息。

“如果恣睢的日本浪人知道這兒有傷兵,會來惹麻煩。”巡捕解釋道,“隻好委屈他們了。”

景騰點了點頭,漸漸放下了戒備。

低矮、狹長的地下室,十多個身纏繃帶、或坐或躺的傷員靜靜地看著走進的人;當認出來人是景騰,無不欣喜,礙於行動不便,隻通過簡單的肢體動作表達。

“景團長。”鄒道奇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說。

景騰走過去,看著他問:“都在這兒了?”

“是的。”鄒道奇答,“所有的弟兄都在這兒了!”

“活著就好。以後沒有第314團,也沒有第312團了。我奉上峰的命令來收編你們,帶你們去金陵。”

鄒道奇想問景騰去金陵做什麼,為什麼第312團也沒有了?卻聽景顏囁嚅道:“鄒副官,高進在這兒嗎?”

“在。”鄒道奇指著角落答,“最裡邊的床上。”

景顏如履薄冰地走過去,確定躺著的確是高進,忍不住趴到他的身上哭了起來。

“痛。”一隻腿被吊起、腹部和手臂纏滿繃帶的高進醒過來說。

景顏趕緊將重心從他的身上移開,急切地問:“我弄痛你了嗎?哪兒傷了?”

高進努力從迷迷瞪瞪中提出神,答:“肚子上有個小傷口,不要緊;你來了,就好得快了。”

景顏破涕為笑道:“什麼時候了,還說笑!”

高進勉強地笑了笑。

景顏趴在床沿,撫弄著高進肚子上的繃帶,深情款款地看著他,笑著說:“二哥還是笨,隻會帶我去你們打仗的地方找,他怎麼沒想到你在醫院呢?”

“你們來醫院也找不到,日本的僑民不希望醫院救治我們,經常來鬨事,所以醫院把我們安頓在了地下室;不是熟悉的人,巡捕和醫生不會帶進來的。”高進摸著景顏的頭發,說。

景顏“哦”了一聲,說:“我帶你回家吧,把你照顧得好一些。”

“我的傷口要消毒,縫合肚子的線也快拆了;這些西醫的活,中醫不好做的。”高進笑著說。

景顏想了想,說:“那我來醫院照顧你。”

“我們有護士照顧。打針、喂藥、輸液、包紮傷口,都是她們做,你來了也幫不上忙;再說這兒都是男人,也不方便啊。”

“早知道學西醫了,照顧得上你。”景顏失望地說。

高進笑了笑,說:“又不是天天受傷,乾嘛為這點小事改變自己?”

“為了你,我願意。”景顏看著高進,小聲地笑著說。

高進笑了笑。

“舒婭姐沒了。”景顏低著頭說,“我都不敢問。大哥嘴上不說,心裡難過著呢!”

高進歎了口氣,手指纏繞著景顏的頭發,陷入了沉默。景顏撫弄著他的繃帶,靜靜地看著他。

鄒道奇一瘸一拐地陪景騰走過一個個傷員,沒睡的,問候幾句;睡著了的,景騰向鄒道奇詢問傷員的狀況。他們的心情很沉重,像渴望陽光的大地被靉靆阻擾。

來到高進的床邊,景騰笑了一下,問:“感覺怎麼樣?”

高進趕緊將手從景顏的頭發上拿開,掙紮著想坐起回答;剛動了一下,腹部就傳來了一陣巨痛。景騰看出了他的痛苦,製止道:“躺著吧,好好養傷;好得差不多了,我安排專人護送你們去金陵,以後跟著我。”

“知道了,景騰哥。”高進緩了口氣,說。

景顏對高進說:“你還是和我一樣叫大哥吧,親切。”

高進看了看景騰,沒說話;他不是不願意叫,而是在他想來,現在叫,還是有些尷尬的。

景騰笑了笑。他知道妹妹的心思,也懂得高進的難為情。“我們回去吧。”他對妹妹說。

“這麼早?”景顏說,“我還想再呆一會兒。”

“等會兒我和巡捕打個招呼,你再來時,給你開門,你什麼時候來都可以。大哥還有事,你也一起去吧。”

“哦。”景顏點了點頭,戀戀不舍地丟下心上人,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走。

放下懸於心頭的大石,景顏隨大哥走在和煦的微風裡,感覺世間沒什麼比眼前的一切更美好了。

叫停了一輛黃包車,景騰讓其去往金門大酒店——淞滬大佬張嘯天攜夫人已經在那兒恭候多時了。

景騰目不轉睛地看著緊挨著他的妹妹,輕笑道:“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大哥你笑我!”景顏嘟著嘴,嬌笑道。

景騰笑著說:“找著人,放心了?”

“嗯。”景顏點了點頭。

“高進很勇敢,腸子炸出來了都沒放棄使命;雖然沒保護好老孫,但已經儘力了,老孫不會怪他的。”

“高進哥傷得那麼重?”景顏跼蹐不安地說,“他怎麼沒對我說?”

“傻瓜,還不是怕你擔心?”

得知張嘯天帶領幫眾救出了第314團的傷員,景騰不禁感激。張嘯天的舉動,算得上義薄雲天啦!總覺得應該做些事回報張嘯天的他想了想,先給張打了個電話,口頭表達了感謝,又說到淞滬備下藜藿濁酒請其賞光,一來答謝,二是敘舊。張嘯天意外之餘,並未因所做之事自鳴得意、沾沾自喜;在他看來,這隻是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應該為同胞做的。自己不是軍人,但和同胞同仇敵愾、共禦外辱的心情是一樣的,就像《詩經》裡寫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景騰的邀約,張嘯天嘴上客套,實則滿心期待;因為他欣賞景騰,有日子沒見,聚聚,求之不得。約定了會麵時間,他讓手下將金門大酒店包場,在大堂擺下大桌,攜艾青盛裝出席。

黃包車裡的景騰望著街道,遷思回慮地細想接下來麵臨的事。

酒店門口的四個大漢見景騰兄妹從車上下來,兩個迎上寒暄,另外兩個微笑著拉開了四周鑲嵌紫銅的玻璃門。景騰對他們報以微笑,想:這四位可能跟張嘯天一起去救過人。

橡木製成的地板,顯得沉穩內斂,不動聲色地吸取了水晶吊燈照射下的明亮光線,使人感覺很舒服;景騰的軍靴落在上麵,噠噠作響。張嘯天站起來,微笑看著景騰兄妹走近;艾青迎上前,對景騰微微一笑,拉景顏過去坐。

“多謝夫人!”景騰笑著抱拳道,“嘯天兄彆來無恙!”

張嘯天哈哈大笑道:“認識這麼久,騰弟第一次稱呼我為嘯天兄。哥哥心裡痛快啊!這次回來一定要多住幾日,兄弟們好好聚聚。”

“小弟不才,實在是身不由己,恐怕又要讓嘯天兄失望了。軍務繁忙,這兩天就要走了。”

“哦,還在讀軍校?”

“陳長官讓我肄業,安排了彆的事做。”

張嘯天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嘯天兄知道的,我們和日本簽署了停戰協定,淞滬不能再駐防中國的軍隊;所以不光我要走,還要帶走我原先的部隊和嘯天兄救的十一個人。”

“弟弟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啦!”艾青不舍地說。

張嘯天讚同地點了下頭,這話也是他想說的。

景騰笑了笑,說:“有件事說出來,還望嘯天兄莫怪。”

“兄弟但說無妨。”張嘯天看著景騰說。

“上次康副官安排在場子裡的幾個人,並不是因為犯了錯誤被革職,而是我有意安排;現在我想把他們帶去金陵,嘯天兄你看……”

張嘯天哈哈笑了起來:“我也懷疑過,知道他們對我沒有不利的企圖,就沒往心裡去;但我想知道,你安排他們到我這裡為了什麼呢?”

“打探情報,關於日本人的;事實上他們的確得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情報,但因為我不在,康副官又做不了主,最後都沒什麼價值。”

“原來是這樣。”張嘯天點燃了雪茄,“那是你的人,你隻管帶走就是。”

“多謝!”景騰說,“還有件事。”

“請說。”張嘯天吐出口煙霧,說。

“貴幫救的人,我該一並帶走,可有個士兵需截下一條腿才能活命;”景騰試探著說,“嘯天兄是明白人,知道沒了腿,對一個戰士意味著什麼……”

張嘯天催促道:“兄弟有話儘管說,大哥能做到的,不遺餘力。”

景騰看著張嘯天,誠懇地說:“能否請嘯天兄收留,給他口飯吃。”

“行!”張嘯天爽快地答,“我敬重這些民族英雄,隻管讓他來;彆說我張某有這些家當,就是平民老百姓,我吃乾的,也絕不讓他喝稀的。”

艾青說:“讓他到咱家管理水電,修剪花圃,或做其他簡單的事;這些同胞有血性,要是整天無所事事,會認為自己是個廢人。”

張嘯天點了點頭:“夫人想得周全。”

“多謝!”景騰感激地說。

“大哥又要走?”景顏問,“不參加二哥和若蘭姐的訂婚宴嗎?”

景騰蹙著眉,問:“誰是若蘭?我好像在哪兒聽過。景飛和她訂婚,彩蝶怎麼辦?”

張嘯天想提醒景騰見過若蘭,想了想,又沒說。

“二哥說……彩蝶姐死了。”景顏吞吞吐吐地說。

“彩蝶死了!”景騰始料不及地說,“怎麼會這樣?”

張嘯天夫婦互相看了看,他們並不知道彩蝶已死,雖然不知道她的具體死因,但應該和呂祚行有關;一時間,都不知說什麼好。景顏也不知如何回答,低下頭,默不作聲。

“誰給他的權利訂婚的?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他想逃避嗎?”景騰冷著臉說,“不行,我不答應。”

艾青笑著說:“訂婚不是結婚,你情我願的事,我們還是彆摻攪好;再說景叔也希望子女早些完成終身大事,你如果阻攔,老人家會寒心的。”

景騰不說話了,艾青的話戳中了他的軟肋;他想到了舒婭的父親母親,如果舒婭活著,兩位老人一定迫切希望她嫁人生子、過得幸福。如今沒了寄托的老人有多麼難過?為人子女者,能為長輩做些什麼呢?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吃飯吧。”張嘯天岔開話題說,“老弟,你看我安排的地方怎麼樣?”

景騰環顧過四周,笑著答:“敞亮!就像嘯天兄的為人,光明磊落!”

“也像你我兄弟的情誼,磊落軼蕩!”張嘯天說完,大家都笑了起來。

蝦籽大烏參、油爆蝦、油醬毛蟹、紅燒圈子、鍋燒河鰻、佛手肚膛、冰糖甲魚、扣三絲、水晶蝦仁、糟豬爪、薺菜春筍、糟茭白、芙蓉雞片……

珍饈美饌的淞滬本幫菜星羅密布地擺滿了整張大桌。

景顏應接不暇,垂涎三尺,不停地用筷子輕戳著桌麵,望眼欲穿地在一盤盤佳肴上跳動著貪婪的目光,一副見了心愛的玩具欲占為己有的孩童模樣。景騰看在眼中,多了幾分憐愛。早已將景顏當成親妹妹的艾青微笑著拿起筷子,不停地朝小饞貓的盤子裡夾菜,和聲細語地勸導她多吃。吞雲吐霧的張嘯天儼然成了三個人的兄長,看著大方的艾青和羞澀的景顏,不時微微一笑。敬重張嘯天的民族氣節,也不想掃了大家的興致,景騰破例喝起了酒;張嘯天也不勉強他喝多少,自己就不客氣了,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在張嘯天的心裡,這是家宴,不是逢場作戲的應酬;家宴要隨和,要自然。

吃完飯,撤下殘羹剩湯,擺上了甜點茶水。景騰和張嘯天喝著茶,天南地北地侃侃而談;艾青和景顏吃著甜點,說些女人間的悄悄話。直至康文玉來,景騰才起身告辭;天色已晚,張嘯天夫婦也未過多挽留,簡單地客氣了幾句,即將景騰兄妹送到了門外。景騰和張嘯天夫婦道彆,帶著妹妹坐進汽車離開。

因戰亂而蕭條的市容夜晚更加顯現——空曠的街道鮮有行人;沙遜大廈等雄偉的外國建築群下,隻稀稀落落地停有幾輛黃包車,以及一兩個賣香煙的流動攤販。

景顏在打包回來的眾多甜點中淺嘗輒止,挑出五六樣遞給景騰說:“大哥,舒婭姐喜歡甜食,你幫我帶給她。”

景騰看了看妹妹,接下。

將景顏送回家,汽車駛向了埋葬第314團犧牲將士的墓地。

被炮彈損毀的道路,坑坑窪窪;司機小心翼翼地躲避,既要安全,也要坐得舒適。

恢複了職權,雷厲風行的康文玉僅兩個小時即完成了第312團指揮體係的重新洗牌,萎靡不振的士兵得以煥發生機;雖然不知道接下來麵對什麼,但能和好戰的團長在一起,總不至於太過憋屈吧。

第314團阻擊陣地的山腳,成為了第314團犧牲士兵的墳場。墳場的四周,十幾個端著步槍的士兵來回巡視;景騰的四個警衛員懷抱衝鋒槍分散在第312團指揮員的周圍,警戒可能突發的狀況。指揮員見團長到來,立正行禮;景騰沒有回禮,也沒說話,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康文玉將景騰領到孫建凱的墓前,回頭招了下手;指揮員們快步走到了景騰的身後,立正站好。

舒婭的墓和孫建凱的墓緊挨著,一樣的大小。風,溫柔地拂動著墓上細細的小草。

景騰對孫建凱的墓行了個軍禮,摘下帽子,捧在了手心。

“建凱兄,你是英雄;為了國家,為了人民,流儘了最後一滴血!聽張嘯天說……張嘯天你認識嗎?他是安葬你的人。性情中人,民族大義前絕不含糊。他說,你死得很慘,沒了一條胳膊,身上被紮了二十多刀……作為同僚,我們在你們需要幫助時做了縮頭烏龜;我們是罪人,是懦夫。”景騰說給孫建凱聽,也是說給第314團戰死的士兵聽,更是說給第312團的指揮員聽。

“升官發財行往他處,貪生畏死勿入斯門。這是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門口的對聯。從進校的第一天起,我牢牢地記住了這兩句話。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名合格的軍人,為了國家,為了民族,隨時獻出生命;像建凱兄一樣,像第314團的弟兄們一樣。但我不是神仙,我有私欲,我常常會想,你們打到最艱難時,如果我在,要不要帶弟兄們豁出性命救你們,挽救難以改變的敗局,讓弟兄們做炮灰?如果我們先發製人結局會好一些,就像這次整體的淞滬戰爭一樣。第314團和日軍的傷亡比例為四比一;這是防禦戰,如果是遭遇戰,我軍的傷亡比例會不會還要高?不能說第314團的戰鬥力不強,也不能說日本海軍陸戰隊隻是武器裝備優良,這是個需要全方位思考的問題。日軍的單兵素養和指揮官身先士卒的作戰風格是否值得我們學習,值得我們思考?師夷長技以製夷。對於強悍的對手,我們隻能不斷地學習,在死亡中、在慘不忍睹的敗戰中學習、領會,最終超越並打敗他們。我身後的這些人,本該以死贖罪,因為他們是軍人,在本該挺身而出時選擇了沉默,愧對第314團的全體將士;愧對國家,愧對人民。我本該把他們全部槍斃,如果死亡可以解決問題。”

指揮員們低下了頭。

天空中流淌的陣陣烏雲,一會兒遮擋月光,一會兒又被月亮掙脫;大地隨它們的爭鬥時暗時明、時清時濁。

景騰望向深邃的夜空,歎了口氣:“上峰給了我新的任務——組建中國軍隊王牌中的王牌——特種憲兵旅。這是一支拱衛京師的虎賁之師,護衛國家最高決策機構的安危。建凱兄知道我的作戰風格,衝到哪兒是哪兒,不用後勤,現在不同了,這支部隊要有攻守兼備的能力。守要固若金湯,攻要犀利勇猛。這是挑戰,卻不能有半點差池;因為使命,我希望可以做到最好。我團排以上的指揮員將分散到校長各嫡係部隊挑選精兵強將組建這支約四千人的隊伍,我們要麵對的是日本軍隊最精銳的甲種師團,一步走錯,即能全軍覆沒。建凱兄,請容我等暫且留下性命,多殺日本兵,以報國家,以報人民;如果要死,就讓我們死在戰場上,死在和日軍的殊死較量中!”

極少喝酒的景騰說完這通話,肚子像是著了火,喉嚨和嘴巴乾澀得難受。康文玉察覺出他的窘迫,遞上了一隻旋開蓋的水壺。景騰接過,喝了兩大口;猶如甘泉般、甜滋滋的涼水入腹,立刻使他恢複了精神。康文玉伸手接水壺,卻聽景騰說:“你帶他們回去吧,我還有話……對孫團長說。”

康文玉想:這是有話對舒婭說,旁人在不好開口。也是,堂堂一個團長,怎麼可能在下屬麵前兒女情長呢?但深更半夜的留下團座一個人不安全;他想了想,交待了警衛和外圍巡邏的士兵留下,帶著廖誌良等人離開了。

警衛隱蔽在了景騰的周圍,十多個士兵繼續分散在外圍巡邏。

滿腹心事的景騰對康文玉的安排並沒在意。他仰起脖子,一口氣喝乾水壺,看著舒婭的墓,笑著說:“我累了,借你靠一下。”

他仿佛看見,舒婭害羞地笑了笑,點了點頭。

景騰靠著舒婭的墓坐下,腳伸向孫建凱的墓,說:“建凱兄,你把腿伸過來,我們腳放一塊兒。”

他好像看見孫建凱真的把腿伸了過來。

景騰仰躺在墓上,十指相扣,放於腦後;小草的清新氣息和泥土的芬芳縈繞著他,緩解了酒精刺激的不適感。

天空中,烏雲散去,隻留下一輪孤獨異常的明月。月宮中,吳剛賣力地揮動斧頭,砍伐會自我療傷的月桂樹。嫦娥不知是後悔獨自吞了仙藥,還是想念後羿,神情恍惚地坐在樹下,惆悵地望向凡間。玉兔心疼滿腔愁瑣的主人,乖巧懂事地陪伴在其左右。

“這是我們的第二次倚靠,上次在金陵,你回淞滬的前夜;那晚我本想抱你,卻始終沒有。你想抱我嗎?”景騰喃喃自語道,“甜!”他將妹妹給的點心提起來,拿出一塊放進嘴裡嘗了嘗,“這是小妹給你的。建凱兄要不要來一塊?”他拿出一塊,拋向了孫建凱的墓,“張嘴。”他看見孫建凱伸手接住,放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都給你吧,小妹知道你喜歡吃甜食,特地讓我帶來的。”景騰將點心放在了舒婭的墓上,“我五歲時,娘生小妹;爹和隔壁的王姨進進出出地忙碌,我和弟弟在屋外聽著娘的慘叫,嚇得大哭。爹和王姨很緊張,像是有不好的事要發生;我和弟弟跑進屋,見娘腿上好多血……王姨不讓我們看,趕我們出去……”景騰吞吞吐吐地說著,眼淚順著麵頰慢慢流下來,“後來,爹哭著從屋裡失魂落魄地走出,蹲在樹下大口大口地抽煙。王姨在屋裡撕心裂肺地哭。我們不敢進去……她很凶的,我從沒見她哭過……因為我們沒了娘……那時我和弟弟不知道什麼是死,依稀覺得我們少了什麼,以後不會再有了……我漸漸的長大,不管遇到什麼,都告訴自己,不要哭……我也不許弟弟哭;他哭,我就打他……活著要堅強……”

月亮淒涼的白光撒向大地,大地渾濁不清,猶如淚眼婆娑的人看物體時那般模糊。吳剛停止了斫伐,靜靜地站在那裡;嫦娥將玉兔抱在了懷裡,溫柔地撫摸著。他們無奈地看著塵世間發生的淒涼故事,或許是感同身受,都不禁黯然神傷。

“此刻我又哭了,為了心愛的女人和出生入死的兄長,為了曾經有緣在一起,為了以後我不再有你們。認識建凱兄是中原大戰時,中國人和中國人互相殘殺;一衣帶水,卻要兵戎相見!回想起那些日子的衝鋒陷陣,我依然情緒亢奮,有時又唏噓蹉跎。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沒經曆過戰爭的人絕不會想到那些高大威猛、生龍活虎的身軀麵對槍炮是多麼的不堪一擊。柴洪亮說,戰場上不論形勢多麼嚴峻都不要丟下戰友,哪怕是戰友的屍身。我沒有反駁他,因為我理解他的心情;但那隻是他一相情願罷了,真到了拚得你死我活時,誰有閒暇帶走一具、兩具、無數具的屍體?一場仗下來,活下來的人無疑是幸運兒,卻也要做為下場戰鬥付出生命的準備。槍炮無眼,這很殘酷,也很真實。”景騰側過臉,對著舒婭的墓說,“在那邊收拾個家,跟建凱兄把房子蓋一塊兒,等我去了,我們還在一起;逢年過節,多做幾道菜,陪建凱兄喝幾杯,不會喝,慢慢學唄。那天在宿舍,我抱你在懷裡親吻,情到濃處,忍不住……摸你的胸;你沒拒絕,不會怪我吧?看你的樣子……沒生氣。我是個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我們在一塊兒,我不可能像個木頭……我們都說,要把最好的留在新婚之夜……我們終究是沒有這個機會了!早知道我就要了你;那樣,你留給我的記憶會多一些。記憶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減退的,記憶多些,就能記得長久些;我不想那麼快把你忘記,忘了你,我會很孤獨。你是我愛的第一個女人,也是最後一個。我發誓。此生,我的心裡不會再容下彆的女人了……”

朦朦朧朧地,景騰感覺舒婭哭著來到他的身邊,抱住了他;他也抱住了舒婭,像他們以前擁抱的那樣。舒婭的頭發很香,他無饜地緊緊抱著聞,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昨日落入池塘的夕陽從東方的森林爬了出來,散發光和熱。年複一年,風雨無阻的過程中,有時它被雨雪烏雲遮擋了光輝,人們也因此忽略了它的存在;儘責的太陽卻並不因此氣餒,每天照常升起,以積極向上的心態普照世間萬物。

陽光刺痛了景騰的眼睛;他揉了揉,小心翼翼地睜開,臉轉向背陰處適應了一會兒,站起身。

“團長,我們回去吧。”警衛員走過來說,“車在路上。”

景騰詫異警衛的出現,緩了一會兒,若無其事地答:“你讓司機先回去,我們跑步回營地。”

“跑步?三十多裡地呢!”

“三十裡地很遠嗎?你是擔心我,還是擔心你自己?到了金陵,我們接受的是德國軍事顧問團的訓練。精神著點,彆淘汰了給我丟臉。”

“您不是教官?”

“我是你們的長官,但跟你們一起學習德國特種部隊的訓練科目。”

“是!”警衛立正,大聲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