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點打烊的藥鋪,門燈亮著;在黑黢黢的夜,這點光亮很是渺小,卻足以讓晚歸的人感到踏實和溫暖。
好不容易擺脫了喋喋不休的呂祚行,彩蝶像小兔子一樣飛快地跑著、從兩扇門板的空當鑽進去;見手握煙袋的景傳誌正和景騰說話,她緩了口氣,說:“景騰哥來了。”
景騰對她笑了笑:“怎麼樣,工作做的習慣嗎?”
“挺好的。”
“累了吧?早點休息。”景騰笑著說。
彩蝶遲疑了一下,小聲地說:“我想跟你說點事。單獨說點事。”
景騰笑著望了望父親——和準弟媳單獨談話是有些尷尬的。
“你們聊吧,我先回房了。”景傳誌站起身說。
景騰笑了笑,待父親離開,又對彩蝶笑了笑。
“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彩蝶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說。
景騰看了一下難言之狀的彩蝶,笑著說:“都是自家人,有事儘管說。”
彩蝶將餘下的門板放入門槽,插上門栓,使勁提了兩下門板,確定牢固,走近景騰說:“我們剛到淞滬時,青姐請吃飯你知道吧?那晚有個姓呂的,最近老找我;我很煩他的,他像蒼蠅一樣讓人討厭!”
景騰眼角微微一動,想:呂祚行?他打彩蝶的主意?儘管內心充滿波瀾,他還是麵帶微笑說:“小事情,明天我去找他,叫他不要再騷擾你。”
“景騰哥,你不可能天天保護我們,他手下好多壞人,我怕他會把景顏搶去。”彩蝶說話時,不停地哆嗦。
怎麼扯到小妹了?難道呂祚行連小妹的主意也打了?他這是找死。景騰想。“為什麼搶小妹去?他不是糾纏你嗎?”他問。
“哎呀!”彩蝶驚歎道,“他糾纏我是打景顏的主意。他讓我帶景顏出去,好讓他有親近的機會。景顏有次去買東西,姓呂的糾纏了她好一會兒。她沒跟你說嗎?”
景騰臉色驟變,充耳不聞門外的汽笛。他麵色凝重地走向景顏的臥室,猛地推開門,嚇了竊竊私語的舒婭和景顏一跳;不待她們開口,他厲聲問道:“呂祚行找你,你怎麼不告訴我?他是什麼人你不知道嗎?”
景顏低頭不說話。
“怎麼了?”舒婭問。
“問她。”景騰凶狠的眼神剜著妹妹大聲吼道。
景傳誌聽到動靜,走來一探究竟;沒等他進屋,板著臉的景騰摔門而去。舒婭搖了搖頭;她知道,能讓一向沉穩的景騰如此失態,一定是令他不能接受的事。她拍了拍景顏的後背,輕聲問起事情的原委。
景騰快步走出,康文玉下車打開了車門:“舒乾事呢,怎麼沒出來?”
“去張嘯天家,快!”
康文玉掃了一眼後視鏡裡麵色蒼白的景騰,問:“團座,這麼晚去張府,有事?”
景騰將目光從窗外移進車內,把彩蝶的話對康文玉說了一遍。
“我去找張嘯天吧,你在車裡等我。我去處理比較好。”
景騰想了想,自己帶著情緒去不合適;跟張嘯天搞好關係是為了完成上峰交待的任務,是為今後的戰爭做準備,和他發生不愉快,等於放棄了之前所做的努力。
“你去吧。”
“委屈你在外麵等我了。”康文玉笑著說。
“我去接舒婭。送她回去之後我讓司機來接你。”
“好的。不經常開,你慢些。”
目送景騰離開,康文玉進了張府。已經躺下的張嘯天聽下人稟告說有位姓康的軍官求見,估計是康文玉,讓下人請進來;他披了件睡衣向客廳走,猜測康文玉到訪的目的。
“張老板,彆來無恙!”康文玉抱拳道。
張嘯天抱拳道:“康長官,請坐。喝什麼茶?”
“張老板不必客氣,夜已深,在下說兩句就走。”康文玉說完,不待張嘯天客套,緊接著說道:“鄙人受團長之命特來拜謝張老板及呂老板的厚愛。叨擾了張老板的美夢,請見諒。”
張嘯天想:深情厚愛?最近沒跟景騰在一起啊,也沒為他做什麼,哪來的深情厚愛?夫人怕他吃的不好,經常讓雙兒送些山珍海味去,這成了深情厚愛?也不至於讓康文玉大半夜的親自跑一趟感謝啊。“不必客氣。”他說,“都是兄弟,景長官和康長官見外了。”
康文玉笑了笑,盯著張嘯天說:“因為景顏姑娘訂了婚,並且和未婚夫的關係很好,所以她隻能辜負呂老板及張老板的美意了。”
張嘯天蹙著眉頭,想了片刻,總算明白了,一定是呂祚行背著自己做了什麼驚動了景騰;康文玉這話,跟景顏有關。自己害怕發生的事情看樣子是確切的發生了。這哪是來感謝深情厚愛的,明明是興師問罪的;如果這一切自己知道也就罷了,實際情況是他不知道還落了個偷偷摸摸、不乾不淨的罵名。
“團座及其家人非常感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改日團座定會親自登門道謝。時間不早了,驚擾了張老板的好夢,實屬無禮!康某告退。”康文玉說完,丟下呆似木雞的張嘯天,揚長而去。小洋樓隨即傳出了張嘯天響徹雲霄的咆哮:“呂祚行,你這個渾蛋……”
康文玉和張嘯天會麵時,景騰回到了父親的住處;他推開景顏的房門走進,舒婭和彩蝶正安慰著哭成了淚人的景顏。長這麼大,她從未被誰如此嚴厲地嗬斥;她知道,大哥是緊張她的安全才疾言厲色地對她。景騰走到妹妹的身邊,撫摸著她的頭,輕聲說:“你還小,有些壞人的壞,你想象不到;你越是忍氣吞聲,他們越得意忘形、得寸進尺。我是你大哥,有保護你的義務和責任;彆說姓呂的不是我的對手,就算比我強悍,我們也不用怕他。彆怪大哥對你發脾氣,我是心疼你、擔心你;以後有事一定要說出來,讓大哥替你解決。”
“嗯。”景顏點了點頭。
“我們回去吧。”景騰對舒婭說。
舒婭朝景顏笑了笑,又安慰了她幾句,和景騰向外走。
景傳誌屋裡的光亮無力地從門縫鑽出來告訴景騰和舒婭,愁眉苦眼的主人失落著呢!
舒婭敲了下門,說:“叔叔,您早些歇息,我們回去了。”
埋頭抽煙的景傳誌放下煙袋,打開了房門,說:“以後常來。路上注意安全。”
舒婭笑著點了點頭。
“爹,來關門吧。”景騰說。
景傳誌走在景騰和舒婭的身後;他們走出藥鋪,他拿起門板關門。低垂的臉和緊鎖的眉頭,傳遞出他的重重心事。景騰轉過身,望著父親說:“爹,我會處理好。您放心。”
景傳誌點了點頭,合上門板,呆呆地站著,直到汽車的聲音消失。呂祚行這樣的大佬,他是沒力氣對抗的;他在祈禱兒子代他對抗、完成保護家人的責任。
張嘯天怒不可遏的吼叫驚住了一乾下人。他們惶恐不安地垂手而立,站成一排,直到艾青趕過來揮手示意,才如同大赦了低著頭快步離開。
“你準備怎麼辦?”艾青問。
“怎麼辦?”張嘯天反問,“呂祚行再不是東西,畢竟跟我刀光劍影裡闖過;一起砍人,一起被人砍。喜歡女人喜歡錢,沒什麼大不了,不貪財不好色的男人能有多少?”
“你還在護著他!”艾青歎氣道,“景顏姑娘絕不能讓他碰。”
“我和景騰說白了是互相利用。他想依靠我的人脈在淞滬自如行動,我想借助他的力量使自己如虎添翼;他讓康文玉來處理這件事,也有這方麵的考慮。我該怎樣做,才能兩頭不得罪、裡外都是人?”
“你顧及兄弟情,不想得罪二弟;二弟如果也能這麼想,應該少惹麻煩。景騰你能得罪嗎?淞滬少了個張嘯天,他可以再去結識李嘯天、王嘯天。”
張嘯天苦笑著說:“我有跟姓景的真刀真槍乾的魄力,但我一定是輸的一方;拿弟兄們的身家性命給老蔣的嫡係部隊當活靶子,不是我張嘯天做的蠢事。”
“跟二弟好好談談。景騰讓康副官來,也是不想和你撕破臉;他能放下身板,咱為什麼不能?”
“談談,現在就談。來人,備車。”
“太晚了,明天去吧。”
“不。老二是夜貓子,這個點應該在賭場。我有段日子沒去了,正好去看看他那兒的生意如何。”
艾青點了點頭,拿來了風衣。
景騰停車,幫舒婭打開了車門。走過來的警衛員詫異地看著他們——團長極少開車,康副官去哪兒了?不待警衛問,景騰告訴他康副官的地址,讓他去接回。淞滬地形已然牢記於心的警衛員立刻和司機一同趕往了康文玉等待的地點。
景騰和舒婭明白景顏為什麼迫切地想見高進了——女孩子長大了,在她看來對家人難以啟齒的話,隻想對心愛的人說。
“父親想見你。”回宿舍的路上,舒婭說。
“過幾天我去金陵拜見陳長官,到時順道去拜訪兩位老人家。伯父是國立中央大學的講習,不知能否看上我這個粗獷之人?”
舒婭笑了笑,說:“父親有很多軍界的朋友;他如果嫌軍人粗獷,他們豈能成為朋友?我認為,軍人的粗獷應該理解為雷厲風行、當斷則斷的作風;這一點,優秀的軍人都該具備。軍人該有觀察入微的細致,也該有滄海橫流的魄力。這兩點你都有,你是個好軍人。”
“真會說話!”景騰微微一笑。
“我進屋了。”舒婭笑了笑,說。
“早點休息。”景騰輕聲地說,“晚安。”
“晚安。”
兩個人深情地對望,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他們走得很慢,比夜空中輕聲細語的星星的語速還慢。
溫柔的星光,悄悄地撒在樹的枝頭、草的葉片和兩個人的心頭,直到回到各自的房間,他們還在回味著已經發生的,幻想著希望發生的。
午夜的賭場,人聲鼎沸。一張張桌子的中央,有的放著天九,有的放著骰子;圍在桌子周圍、一雙雙充血的眼睛隨著天九的翻開和骰子的滾動忽大忽小、或顛或怒。一隻隻結滿厚趼或煙漬籠罩的手,一會兒將攥著的鈔票、銅板和大洋擺放在桌子上,一會兒又拿起來。也有隻放無回的。無回的罵罵咧咧,拿回的喜笑顏開;他們像獵人專注地盯著賭具,在他們心中猶如聖器的賭具。而衣冠楚楚的荷官則將他們視為了獵物,一群被他玩弄於股掌的獵物。
和樓下比,樓上安靜許多。緊閉的房門和窗戶冒出的藍色煙霧釋放出一個信號——裡麵是有人的。這是呂祚行提供給賭客吸食鴉片的地方,賭贏和賭輸的人,大多會來此抽上幾口——贏的來慶賀,輸的來發泄。
一樓的盛況,令張嘯天頻頻點頭微笑;他點燃了一支雪茄,陶醉地抽了幾口,走向樓上呂祚行的會客廳。
大老板不請自來,徜徉在一張張賭桌間的打手目瞪口呆,吞吞吐吐地打著招呼,一臉的不自在,偷偷地望向樓上。
耳朵緊貼門縫的許諾太過於專心,絲毫沒有察覺張嘯天到了身後;直到張嘯天乾咳一聲,大驚失色的他才像遭到雷殛,張開了嘴巴,挺直了身體。張嘯天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問他做什麼,許諾低下頭,默不作聲;張嘯天又瞪了他一眼,推開了門。懷抱美惠子的呂祚行正要發作,見是張嘯天,驚詫之餘慢慢鬆開了溫潤的玉體。
張嘯天終於明白,許諾為什麼趴在門上了!他看了看衣著豔麗、儀態嫵媚的女人,感覺有些眼熟,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嘯天君,彆來無恙。”美惠子整理著衣服,輕啟朱唇。
日本人!張嘯天心頭一顫,重新審視了她一番,依然想不起來:“恕在下眼拙,你是……”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美惠子笑著說,“我和田中君一起去拜訪過您,還和您的保鏢切磋過,這麼快您就忘了?”
“哦!”張嘯天如夢初醒地點了點頭,“失敬。”
美惠子深不可測地笑了。
張嘯天看著微笑的呂祚行,失落地想:結識日本人、利用日本人是他一直想做的;此刻和這個女人的曖昧之態,說明他們早已交流。
“老二,我想跟你說點事。”
呂祚行皮笑肉不笑地笑著,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
“既然二位老板有事,我先告辭。再會。”美惠子格格地笑著,不待回答,轉身走了出去。
許諾關好門,站在了門口。
“跟這個女人有了關係,那你和日本人也有關係了吧;鴉片,你也賣了?老二,回頭是岸!”
呂祚行輕蔑地笑著說:“回頭是岸?我做錯了什麼?我不賣鴉片,你去問問包廂的客人答應嗎?他們會慟哭著來求我、將大把的鈔票雙手承給我讓我賣給他們。是我讓他們舒服、快樂、□□。”
“幻覺,你知道的。想想他們的妻兒老小,一旦上了癮,毀掉的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家庭,也可能是一個家族;鴉片毒害的是人的身體,侵蝕的是這個國家。不用去看,我知道吸食鴉片的人是什麼樣子;當國家危難時,你指望這些人乾點什麼?彆說拿刀拿槍了,連逃命的力氣都沒有!當然,侵略者可能不殺他們;殺這樣的廢物,純粹是浪費子彈。”
“大哥,你變了,變得婆婆媽媽了。這些年,死在你手裡的人還少嗎?那些年心狠手辣的張嘯天去哪兒了?”呂祚行激動地說,“我們隻是普通老百姓,不要整天把民族大義、國家興旺掛在嘴邊。學生讀書、軍人打仗、農民種田、商人經商,各負其責,各安天命,不必苛求與己不相乾的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什麼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張嘯天提高了音量,“你的意思是我強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還是我強迫你做我喜歡做的事了?我是為了我們兄弟好,你難道看不出來?”
呂祚行笑了笑,說:“賣鴉片怎麼了?賺錢有錯嗎?你知道我一天賺多少錢……”
張嘯天擺了擺手:“你賺的是什麼錢?傷天害理的錢!跟你合作的日本人,有什麼目的你知道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賣鴉片會讓很多人妻離子散、生不如死!”
“一將功成萬骨枯。誰的成功不是建立在犧牲彆人的基礎之上?成大事不能顧及太多,如果我不賣鴉片,會有彆人賣;道理很簡單,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和姓景的套近乎是因為他有無所不能的槍炮,有了這個朋友能讓你如魚得水,我和日本人走得近也是這個原因;景騰能幫你做的,日本人也可以幫我實現。”
“不一樣;幫景騰是幫國家,幫日本人是賣國。孰輕孰重,你分不清?”
“誰能幫我賺到大把的錢我就跟誰;在我心裡,沒有什麼比錢重要。”呂祚行得意地說,“有了錢,我就有了地位、聲望、享不儘的榮華富貴和想要的各種女人。”
“女人,你得到的還少?”張嘯天哀傷地說,“看大哥的麵子,彆在打景顏姑娘的主意了;搞得太僵,我和景騰都不好做。”
“不會太僵。等我和景顏成了親,景騰就成了我的大舅子;我們是兄弟,你傍著我,水到渠成地拉近了和景騰的關係。”呂祚行笑著說。
張嘯天站立不住了,感覺頭很暈;他看了一眼呂祚行,發覺那張熟悉的臉布滿了令人作嘔的猥瑣和下流。他忍不住了,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倏的擲了過去,不偏不倚,正中呂祚行的眉心;一股鮮血順著他的眼角流下來,像尋找低窪的潺潺流水。
呂祚行不是躲不開,是不想躲,他在等張嘯天率先發難——張嘯天的這一擲,明朗了他們已不明朗的關係。這一點,從摔門而去的張嘯天的臉上和呂祚行帶著仇恨的目光看得出來。
血債要用血來償!呂祚行看著抹在手掌中的血漬想,和勢均力敵的張嘯天交鋒沒有必勝的把握,那就先對景氏一門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動手;這樣做了自己想做的,也離間了張嘯天和景騰的關係,使他們的分歧越來越大,甚至大打出手,自己坐收漁人之利。思忖再三,他決定先拿經常獨自行走、接觸過幾次、性格開朗卻對自己觳觫的彩蝶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