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醉的張嘯天叼著名貴雪茄,舒服地半躺在柔軟的沙發上;雪茄燃燒的藍色煙霧,像是會說話的精靈,儘心儘力地撫慰著蒼茫的靈魂。眼角含笑的艾青,宛若一支嬌柔的玫瑰花端坐在他的身旁,雖少啟朱唇,但一顰一笑儘顯雍容華貴。坐在他們對麵的景騰,說話的間隙,偶爾舉起手中的玻璃杯看一看——垂懸的茶葉,被水膨脹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地改變了水的顏色。從杯口飄蕩出的香馥若蘭的氣息,一陣陣蕩漾在他的心頭。
“想不到替內人治病的竟是令尊大人!緣分呐。”張嘯天輕笑著。
一頓飯的時間,主賓之間有了些了解;當得知為艾青治療的是景騰的家人,他們在意外、感慨的同時,又覺得這個世界似乎有那麼一點小。
“這份人情我們還沒還呢。”艾青笑著說。
張嘯天點頭道:“是啊,我得備份大禮,到時一定登門重謝。”
“以家父的為人,不一定會接受你的饋贈;鄉下人雖沒見過什麼好東西,卻也不貪財。這跟他的性格有關。”景騰笑了笑。
“也是。”張嘯天說,“如果冒昧地做決定,弄巧成拙,反倒莽撞了。夫人,你讓雙兒把我從杭州帶回來的龍井拿一包來。”
“雙兒累了一天,我讓她歇息去了;放在哪兒?我去拿吧。”
“應該在茶水間。白紙包裝的。”
“我去看看。”
艾青在茶具櫃子的眾多茶葉中找出了兩包白紙包裝的茶葉,見其中的一包已經拆開,不確定是不是丈夫說的龍井,於是把兩包都拿到了客廳:“是這個嗎?”
張嘯天接過,湊近拆開的一包聞了聞,但覺一股沁人心脾的氣息徑直鑽入了大腦:“是的。這是雙兒沏茶時打開的。這種清明前采摘的茶葉很稀有,我在杭州的朋友特意為我留的。我不太懂,這包沒開封的留給令尊了;這包嘛,送給兄弟了。”
景騰笑了笑,說:“據說炒一斤西湖明前茶需要七八萬個芽頭。這一包有一斤吧,給我這個粗人太浪費了。”
“兄弟此言差矣,你怎麼能算粗人呢?千軍萬馬中輕取上將首級的古今能有幾個?”張嘯天說。
“大老板過獎了,那小弟愧領!”
“好。”張嘯天點頭說,“兄弟,明晚有時間嗎,來我的舞廳坐坐?”
“明晚?算了吧,你那地方我去了不方便。”景騰笑著說。
張嘯天蹙著額頭,若有所思地撳滅煙頭,一副難言之隱之態。
景騰笑了笑,問:“大老板有事?”
“最近有個日本人經常找我,說要跟我合夥做生意。”
一聽日本人,景騰來了興致:“日本人?找大老板做生意?”
“是的。他說他是日本駐淞滬使館的助理武官,叫什麼田中隆吉。”
景騰想了想,說:“田中我倒是有些耳聞。聽說此人陰險奸詐,名為助理武官,實則負責日本在華間諜事宜。”
“這我就不曉得了。”
“不知他找大老板談什麼生意?”
“鴉片。他準備從老三的碼頭運進來,放在老二的賭場賣。他出錢買貨,我負責賣貨,利潤五五分。”
“大老板答應了?”
“沒有。張某走的雖然是□□,但有損子孫後代、國家前途的事一定不會做的。”
如果說一開始景騰對張嘯天這樣一個靠打打殺殺起家的人有很大的偏見,現在張的一席話,讓他多少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了。他搖晃著杯中杏綠明亮的茶水,就像是揣摩經曆過腥風血雨的張嘯天——普通人像白開水,簡單、無色無味;張嘯天像西湖龍井,經得起波瀾又能讓人唇齒留香。
“明晚幾點?我一定到。”
“九點。”
“好的,我先告辭。今晚多有叨擾,下次我做東,還望大老板及夫人賞光。”景騰站起身說。
艾青笑著說:“弟弟客氣了。如果不嫌棄,你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想吃什麼,來我做給你。”
“夫人所言極是。兄弟一定常來。”張嘯天站起來說。
景騰接過艾青遞過來的帽子,笑著答:“一定,一定。”
在車旁說話的康文玉見景騰和張嘯天夫婦出來,和呂祚行告辭,將車開到景騰身邊,走下來打開了車門。景騰上車,搖下車窗,再次和張嘯天夫婦寒暄著告彆。
夜晚的街道非常冷清,隻有四行倉庫和外國租界的燈火依舊奪目。拉黃包車的師傅,明知此時鮮有客人,依然將車停在路旁一邊抽煙,一邊等待。經過黃浦江的輪船,偶爾發出一兩聲意欲衝破黑暗的汽笛。
“團座覺得呂祚行為人怎樣?”康文玉問。
坐在後排閉目養神的景騰反問道:“你覺得呢?”
“他這個人喝酒之前和喝酒之後大不一樣。和他聊天,我能感覺出他眼睛裡流露的淫邪之色。”
景騰睜開了眼睛,說:“此人城府極深,不得不防;他和張嘯天比起來,我倒是覺得後者光明磊落。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奉了上峰的命令結識這些人,一些外在的東西必須做好。”
“我記住了。”康文玉笑著說,“他請我有空去他的賭場玩,贏的我拿走,輸了算他的,再給我找幾個外國女人。”
景騰“嗬嗬”笑了笑,問:“你怎麼回答的?”
“我不好直接拒絕,回複他,有時間再說。”
“你做得對。去探探他的意圖也好。注意分寸。”
“是。”康文玉答。
徘徊在營房前的哨兵看見團長的車,將端著的槍背在身上,搬開了道路上的障礙物,敬了一個筆直的軍禮。景騰搖下車窗,問:“部隊回來了嗎?”
“報告團長,還沒回來。”哨兵鏗鏘有力地答。
景騰點了點頭:“注意警戒。”
“是!”哨兵挺直了身軀答。
景騰打開車門,下車,走到康文玉的車門旁,小聲地說:“你先回吧,我走走。部隊回來,你讓韋營長他們來我的宿舍。”
一張床和一張褐色的桌子,安靜地躺在景騰的宿舍。這些年飄浮不定、穿梭於槍林彈雨的生活,迫使他在生活上一切從簡;除了牆上掛著的一幅長三角軍事地圖和桌子上修改得麵目全非的淞滬地圖,他算得上家徒四壁了。淞滬地圖上,康文玉按照他的要求橫七豎八地添加或刪減了一些街道和建築,並清楚地標明了一些重要建築的基本構造;這看似不起眼的畫蛇添足,他認為很有必要。
夜幕的籠罩下,三個集結在一起的隊伍短暫的融合又迅速分割成前、中、後三個縱隊奔襲到了景騰所在的營區;通過哨兵的暗語進入,三位領頭的被康文玉一一叫住了——抓緊時間吃飯,團座有請。
景騰和衣躺在床上,想著父親一行此刻在路上顛簸的情景。孫建凱昨日發來電報說,再有個兩三日就能到了;好久不見,不知現在的家人是什麼樣子……
“團長,睡了嗎?”康文玉站在門口問。
景騰一骨碌坐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軍裝,走到桌子前,說:“進來吧。”
康文玉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三個臟兮兮的軍官緊跟著;他們是第312團的三位營長——一營長廖誌良,出身綠林;四十幾歲,五大三粗,性格火爆,打起仗來工於心計、有勇有謀。二營長薛凱,三十歲,燕京大學高材生,精通各種槍炮。三營長韋卓異是南方人,四十多歲,個頭不高,擅長叢林作戰。
“三位辛苦了。占用你們一點兒時間,說說這幾天的作訓情況及心得體會。”景騰看著麵前的地圖,頭也不抬地說,“老規矩,廖營長,從你開始。”
廖誌良清了清嗓子,說:“巷戰,是短兵相接的麵對麵對抗,講究的是單兵素養。一個善於尋找最佳射擊點的狙擊手會對進攻的一方造成很大殺傷,而攻擊的一方如果有個精準的投彈手能給守軍造成很大的麻煩。在這種難有重武器支援的戰鬥中,有幾門迫擊炮輔助進攻將事半功倍。”
景騰點了點頭,手指劃拉著地圖:“守城的一方要充分利用地利的優勢,對敵形成交叉火力網,前、左、右提前預設有效的射擊點,對敵形成覆滅性打擊。進攻的一方不僅要從正麵突破,兩翼也要安排小股特戰力量的滲透。”
“請團座明示。”廖誌良不解地說。
“你們看淞滬城區,”景騰指著地圖說,“有些街道的牆很矮,很容易翻過去;老舊的建築可以用錘子砸開鑽過去;這兩種方法都能輕鬆地繞到敵人的火力網之後發動突襲。進攻的一方通常會選擇大路,但有些小路更適合作為進攻路線。”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戰場上拿錘子代替槍,這就是思維的藝術了。”廖誌良點頭道。
“一個好的將領,要善於挖掘士兵的優點,並最大限度地發揮他們的潛能。康副官是槍神,今後將負責本團狙擊手的培訓。你們的任務是替他先在各自的營裡找出有這方麵天賦的士兵。”景騰的目光短暫地停留在薛凱的臉上,“薛營長,你也講講吧。”
薛凱看了一眼景騰,答:“我軍的‘漢陽造’有效射程約為200米,日本軍的‘三八’式步槍有效射程為500米,誰強誰弱一目了然。還有我們的火炮,射程近、殺傷力小,跟日本軍隊的裝備不可同日而語;假設我把炮兵部署在海岸沿線阻擋敵人登陸,我方打不到敵軍的艦艇,敵軍的艦載炮火卻能輕易地覆蓋我們的陣地。還有兵員素質,日本人從小學接受軍事化管理,學習文化知識還要掌握必要的軍事技能;像拚刺刀、格鬥等。我國呢?兵員預備役製度都沒有;戰爭一旦打響,我們的士兵犧牲一個少一個,等到部隊減員嚴重,臨時抱佛腳讓平民加入,讓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射擊、投彈等一些基本技能,根本不可能讓部隊的戰鬥力得到有質量的提升。”
“戰爭是無情的魔鬼。它不管纏鬥的雙方是財主對乞丐,還是大人打小孩;戰爭隻有輸和贏,隻有結果。”景騰說,“日本軍不會等我們有了裝甲戰車、航空母艦再來侵略;有問題就要想辦法應對,哪怕不能徹底解決。不論我們和侵略者有多大的差距,麵對外辱,我們自當同仇敵愾;即使湯鑊在前、斧鉞在後,也要無所畏懼,因為我們的肩上是這個國家、這個民族,我們要做國家的脊梁、民族的英雄!”
“是!”廖誌良等人肅立答。
“三營長,該你了。”景騰說。
“我覺得特務營行動太單調了,搞點暗殺、偷襲的可以,想擴大戰果很難,如果能和重裝兵團配合作戰就完美了。”韋卓異說。
薛凱點了點頭,說:“我也這樣認為。炮兵部隊火力優勢明顯,但如果敵人的陸戰隊滲透到我炮兵陣地,我們很危險了——陸戰隊打炮兵,無疑是用牛刀殺雞!”
景騰說:“這些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們的兵種布置是按照大兵團的作戰模式製定的,一旦敵軍消滅了我們一個團或一個營,我們就失去一個兵種,那樣其他部隊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可能因得不到有力的配合而陷入被動。”
“能否將我們的三個營重新編排,讓每個營都有特戰隊、炮兵連、後勤部、輜重和醫療救護呢?這樣,每個營都可以成為獨立的作戰中樞,形成立體作戰。“康文玉說。
“這個想法很大膽,但很實用。”廖誌良說。
景騰想了想,說:“可以試試。如果可行,直接推廣到連,排,班;要讓優秀的狙擊手、投彈手和不同天賦的士兵分散到每個班、排。做到這一點,即使我們團剩下一個班,仍可以有質量地配合作戰。”
“什麼時候實施?”康文玉問。
“你先做一個詳細的計劃,有一點需要注意,重炮不能分散,迫擊炮可以劃些出去,再把一些素質好的單兵劃歸、保護炮兵,免得這些大塊頭被敵人突襲包了餃子。”景騰說完,想了想,接著說,“你再幫我寫一份情況說明,明天發給師部。”
康文玉應承。
“還有一件事,”景騰看著大家說,“你們誰有合我身的便裝,借我穿一下。”
廖誌良笑著說:“我的衣服你穿大了,韋營長的你穿小了,你還是找他們二位吧。”
薛凱一聽,這“二位”指的是自己和康副官了。他笑了笑,打量著景騰說:“團長要便裝做什麼?我有套不怎麼穿的太極服,合適嗎?”
“不行。”康文玉想都沒想地說,“明天我去幫你買一件。去那種地方穿戴正式些好。”
“我自己去吧,你把我交待的事做完就行了。”景騰看了下表說,“時間不早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你也早點休息。”康文玉說完,和廖誌良等人出了房間。
由宿舍變為的會議室變回了宿舍,安靜下來。景騰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長三角地圖。他非常肯定,和日本軍的戰爭一旦爆發,這些地區必將首當其衝成為重災區——淞滬為遠東第一大城市,商賈雲集、財團密布;在這兒,一定會有一場大仗、惡仗。日本軍狼子野心,他們的目標也不僅僅是打下淞滬,而是整個中國;對於炎黃子孫,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是中國和日本兩國大兵團對大兵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角逐!這也是他不將重炮營分得太散的原因——它們要留待為今後的大型會戰做準備。
第二天清晨,景騰在士兵們群情激昂的出操聲中醒來;經過一夜舒適的睡眠,他愈加精神煥發,隨一千多人的隊伍負重跑了十公裡,又獨自做了幾項高強度的鍛煉。
這是他一年365天堅持做的事——為了增強健壯的體格,也為了磨煉堅韌的意誌和保持篤定的信念。
“團長,康副官讓我把這個轉交給您。”警衛追上了回宿舍的景騰。
景騰接過看了看,是康文玉做的關於部隊重新編排和交給上峰的情況說明書。
“康副官呢?”
“在睡覺。”警衛答,“昨晚康副官屋裡的燈亮了一宿,天快亮時他把這個拿給我,讓我交給您。”
“他醒了你告訴他,說我看過了,照這個做吧;還有,把我桌子上的地圖一起拿給他,讓他通知部隊,排以上的指揮官必須牢記圖上的地形。”
“是!”
“我出去一下,你替我找個司機。”
“團長去哪兒?要多少警衛?”
“一個。”
“是。我這就去叫。”
景騰回到宿舍收拾了一下,出門時小車停在了門口。站在車旁的警衛見團長出來,動作利落地打開了車門;景騰上車,他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司機問:“團長去哪兒?”
“羅店。”景騰答。
車行至營區大門,景騰見一個貌似見過的小丫頭在和衛兵說話;他回憶了一下,是張嘯天家的雙兒。他讓司機停車,問:“小姑娘,有事嗎?”
雙兒注意到了小汽車,見對她說話的人正是昨晚來家裡的客人,趕忙丟下阻止她進入營區的衛兵,答:“景大哥,夫人讓我把衣服拿給你。”
“衣服?”景騰莫名其妙了。
“是的。”雙兒答,“夫人昨晚目測了你的身型,今早找裁縫做的,給你晚上穿。”
景騰接過看了看,是一套深色的西服。“替我謝謝夫人。”他說,“你怎麼來的?”
雙兒指著停在一旁的黃包車,說:“坐它。”
景騰笑著說:“謝謝你了。回去吧。注意安全。”
“嗯。”雙兒點了點頭。
司機將車重新起步。警衛問:“團長,她是誰呀,叫您大哥?”
景騰笑了笑,答:“朋友家做事的小丫頭。昨晚見過一次。”
警衛笑著說:“初生牛犢不怕虎!見了一次,認了個做官的哥哥。”
景騰捏著西服,笑了笑;本想出來順道買的,這下省心了。艾青的細心舉動,不經意間感動了他。
天剛蒙蒙亮、景騰跑步的時候,艾青和張嘯天帶著雙兒趕往了聚豐車行;經過平時定點做衣服的裁縫店,艾青讓司機停車,叫開了門。說明做西服的來意,手藝精湛的裁縫看在老主顧的麵子以及大清早生意上門,自然順水推舟地接下了;大概了解了客人的身高、肩寬及腰圍後,他一絲不苟地做了起來。
艾青留下雙兒在裁縫店等待,並交待衣服做好後的事,匆匆忙忙地和張嘯天走了——深夜的一通電話,讓張嘯天整夜輾轉反側——呂祚行回到聚豐車行打來電話說,兩個在租界拉客的黃包車夫被五六個喝醉了酒的日本浪人打成了重傷;顧及到對方的身份,他不便以牙還牙的解決,報到巡捕房希望得到公平合理的對待,巡捕卻一大堆理由敷衍了事。張嘯天看來,這不僅僅是麵子的問題,而是有人在挑釁他的權威和地位;在淞滬,他們兄弟算得上呼風喚雨的人物,手下人被打,如果不能有尊嚴的解決,弟兄們一定不服,也會讓他們的威望大打折扣。但此刻中、日兩國處於劍拔弩張的緊張時期,怎樣做需慎重考慮;想來想去,他都頗感棘手。
上午的賭場平靜很多,因為午飯和晚餐的酒精更能點燃賭客的激情。
“他不仁,咱不義!找些手腳利索的弟兄將那幾個浪人做了,不遇上巡捕不會有麻煩。”陸逸塵說。
呂祚行說:“我看是日本人想逼咱們就犯,咱們倒不如跟他們合作;反正是求財,送上門的鈔票為什麼不要?”
“跟那些人有什麼好合作的?我不想當漢奸。他們在東北做的事,說明他們是一群畜生!”陸逸塵厭惡地說。
張嘯天吸了口雪茄,慢悠悠地吐出,老謀深算地說:“漢奸不能做,日本人也不能簡單地一殺了之;眼下的形勢絕不能輕言挑起事端,日本人可能在等一個時機或理由發起對淞滬的戰事,我們不能做這個冤大頭,成為他們的棋子。老二說的有可能,日本人想軟硬皆施,逼我們合作。”
“按照我的觀點,不妨跟他們合作;他們出錢買貨,我們負責賣貨,利潤五五分,算起來,賺大頭的是我們。一本萬利的生意,為什麼不做?”呂祚行饒有興致地說。
陸逸塵說:“你想做?可以,但彆從我的碼頭運進來。”
呂祚行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大哥說從碼頭運,你能拒絕嗎?碼頭是我們兄弟的,你隻是負責管理而已。”
“這麼說,你也隻是負責管理賭場罷了;既然是大家的,我不同意你在賭場賣鴉片。”陸逸塵針鋒相對地說。
“我也不同意。”張嘯天說,“為了爭地盤、搶碼頭打打殺殺可以,私通外族絕對不行。誰願意背負漢奸的罵名,死後遺臭萬年?”
“如果日本人再發難怎麼辦?兩個兄弟還在醫院躺著呢!”呂祚行急躁地說。
張嘯天答:“既然是工作期間出的事,我們應該負責。先從車行這個月的盈利中拿錢給他們治療,再給他們的家人日常開支的費用。靠拉車營生的大多是窮苦人,能拉一把拉一把吧。”
“就這麼便宜那幾個日本人了?”陸逸塵心有不甘地說。
張嘯天答:“田中隆吉約了我今晚見麵,到時我提起這件事,看他的反應。”
陸逸塵說:“那好,大哥看著辦吧,碼頭上事情多,我先回去了。”
“又是事多,你就不能找個彆的理由?”張嘯天說,“一起吃飯,吃完再回去。”
“我回去吃。”陸逸塵說完就走。
在裡間對賬的艾青捧著賬本出來說:“三弟,到飯點了,一塊兒吃飯呀。”
陸逸塵朝她笑了笑,說:“不了,您忙吧,我先回去了。”
張嘯天望著陸逸塵的背影,歎了口氣;平心而論,他將陸逸塵看得和呂祚行一樣重——呂祚行和他一起闖蕩的時間久一點,經曆了不少的風風雨雨,自然要對他推心置腹;認識陸逸塵的時間短,但性格內向、做事穩妥的陸逸塵還是很合自己的心意。
“二弟,為什麼實際的錢比賬上少了220塊大洋?”艾青明確地問。
呂祚行尷尬地笑了笑,說:“最近家裡用錢多了點,我借用一下;你們放心,挪用的錢從我下個月的分利裡扣。”
艾青說:“你現在有四房姨太太了吧?按說開銷大點也在情理之中,但咱手下這些人都靠這些錢養著,他們知道了嘴上不說,時間長了難免會有芥蒂。”
“行了,下次注意吧。”張嘯天遞了個眼色給艾青,“老二,不是大哥當著你嫂子批評你,色是刮骨鋼刀,彆太沉迷於女色。”
“我知道了。我一定注意。”呂祚行唯諾著。
張嘯天說:“用了就用了吧,扣什麼分利?扣了你一家老小怎麼生活?”
“謝謝大哥。”
艾青明白張嘯天的意思,呂祚行除去家裡的四房姨太太不算,還在外麵沾著花、惹著草,開銷本就是個無底洞;他一人分管賭場和車行兩個利潤大戶,如果想私吞錢財,不是沒有可能。特彆是賭場,錢來來去去的像流水,做假賬很容易。根據這些年在賬目上積累的經驗,她認為呂祚行目前隻是明地裡虧空一些,還沒到暗渡陳倉的地步。
“先吃飯吧。”張嘯天說,“老二,有什麼好的推薦?”
“水雲軒有剛到的洪澤湖大閘蟹,膏肥肉嫩,鮮美異常。大哥大嫂,一起去嘗嘗?”呂祚行笑著說。
艾青平複住雜亂的心境,笑了笑,說:“螃蟹性寒,這一嘗,你們又多吃酒了。”
張嘯天哈哈笑著說:“放心吧,晚上有事,多喝不了。”
“大哥大嫂請,咱邊走邊聊。”
杉木打造的笨拙木船憨厚地趴在水裡,任憑波浪擠兌。從船頭和船尾伸出的繩索緊緊地抓住岸上的錨樁,像久彆重逢的老友,舍不得鬆開握著的手。船艙的中央,堆積的一包包糧食高出甲板;糧食的周圍,二十多個工人秩序井然地搬運,連接船舷與河岸的跳板隨著他們的走動一上一下地晃悠,發出“吱吱吱吱”的聲響。
短褲、爛衫、破氈帽和一張張流淌著汗水的黝黑臉龐,將糧包扛進碼頭臨時搭建的倉庫,會收到一張簽有當班管理者名字的紙條;船上的糧食運儘,數數多少張紙條,即得出扛了多少包糧食、掙了多少錢。雖然辛苦,但工錢日結,不必擔心遭遇鐵公雞和吸血鬼一樣的老板。
陸逸塵坐在倉庫門口的太師椅上,靜靜地看著忙碌的場景。手持木棍站在他身旁的兩個彪形大漢威嚴地注視著一個個彎腰走過的工人,不時發出一兩聲催促的吼叫。
船艙裡的糧食越來越少,褐色的船體漸露漸多,顯出高大的模樣。
傍晚,火紅的陽光鋪撒在泛起魚鱗狀波紋的水麵,發出星星點點的閃光;固定在碼頭大門上方的金黃色“彙豐碼頭”四個大字,熠熠生輝,猶如凶神惡煞的門神,威風凜凜地守衛黃浦江通往岸上的坦途。佇立於江邊的紫嫣見晚風來襲,輕盈地走到陸逸塵的身邊,端起桌子上的青花瓷壺,倒了杯香茶深情款款地遞給了他;陸逸塵凝視著明眸皓齒的佳人,微微一笑,接過杯子喝了一口,紅茶濃厚的醇香立刻溢滿了他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