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馬勞頓地走了幾日,艾青在景顏等人的悉心照料下漸漸康複了;又走了幾日,他們終於在這一天的中午趕到了燕京城。陸逸塵請大家在一家大名鼎鼎的烤鴨店吃了分手飯及做了一些必要的準備後,帶上艾青和雙兒趕往了淞滬。
下午,在客棧睡覺的景顏醒來,走進高進的房間,問:“爹和二哥去哪兒了?”
“他們去找景騰哥了。”高進說,“彩蝶姐呢?”
“她還在睡。不知道爹能不能找到大哥?”景顏愁眉不展地說。
高進安慰道:“不用擔心,既然去了,一定會有收獲的;即使今天找不到,也應該知道景騰哥的大概位置。”
“但願吧。”景顏心神不定地說完,想了想,接著說:“彩蝶姐太虛榮了,這樣不好,一路上你沒看到雙兒看她的表情!”
高進笑了笑,說:“她就那樣,說話不分場合,心裡想的都往外說;這也說明她是個簡單的人,了解就好相處啦。”
“我覺得沒那麼簡單。她是不聰明,可她覺得自己聰明;這是最要命的,很容易被人利用。”景顏急躁地說。
高進笑著說:“不要當著彩蝶姐的麵說這些,她會不高興的。”
“怕什麼?她是我沒過門的嫂子;”景顏說,“以後她和二哥成了親,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說了是為了他們好。”
“那也要注意分寸。”
景顏點頭道:“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洗了。”
高進捏著皺巴巴的衣服,說:“太臟了,我自己洗吧。”
景顏笑著說:“還不好意思?那兒壞了一點兒,要補的,你做不來。”
“到了淞滬我出去掙錢,你負責家務。”
“家務要做的,爹也可能讓我幫他。”
“那太辛苦了。讓彩蝶姐和你一起做吧。”
“以後再說吧。把衣服脫下來。”
景傳誌父子在街上一邊走,一邊搜尋身穿東北軍服裝的士兵;在向當地的老百姓打聽到燕京城附近的幾處駐軍後,他們朝離得最近的駐軍地快步走去。
圓木打造的兩具“X”形木樁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壁壘牢牢地擋住了外界通往營區的道路;纏擾在木樁上的密密麻麻的帶尖鐵絲網,讓想強行通過的人首先產生觸目驚心的心理壓力;離木樁四五米遠有一座崗亭,崗亭裡看守電話的士兵,筆直地坐在桌子前寫著什麼;崗亭的外麵,站著一個身背“漢陽造”的年輕衛兵;衛兵的腳下是沙包壘成的掩體;掩體上架著機槍,掩體裡的士兵雖沒有形成戰鬥姿勢,卻很警覺,似乎一旦發生突發事件,很快就能進入戰鬥狀態。通過崗亭往裡是營區的大門,兩扇厚實的木門敞開著。院內道路兩旁筆直的水杉和鏗鏘有力的出操聲儘顯這兒的莊嚴;院牆上豎立的三道電網仿佛在提醒不速之客——想輕鬆進入院內,絕沒那麼容易。
景飛見士兵的帽子上是青天白日徽,斷定這兒是國軍的駐地。他對父親說:“爹,他們不是東北軍,大哥不會在這兒,咱們走吧。”
“來都來了,問問吧。”景傳誌看了一眼沒耐心的兒子。
一直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衛兵注意到了東張西望的人,走進崗亭對士兵嘀咕了幾句;士兵往外看了一眼,走了出來,隔著木樁對景傳誌說:“老鄉,這兒是軍事重地,請你們立即離開。”
“我們有事。”景飛開門見山地說,“我來找大哥。”
士兵笑了笑,問:“你哥是軍人?在這個部隊當兵?”
“你們是國軍吧?我兒子是東北軍。”景傳誌客氣地說。
“駐屯在這兒的是國民革命軍新編第14師。不好意思,兩位去彆處找找吧。”
“打擾了。”景傳誌說完,兩聲清脆的“滴,滴”聲從他的身後傳來。沒待他轉身,士兵已朝他的身後行了個軍禮。衛兵移開了木樁。
“他們做什麼?”汽車停在崗亭前,坐在後排的軍官搖下車窗看了一眼景傳誌和景飛,問士兵。
士兵跑過去,答:“報告長官,他們是東北人,來找親人。一個東北軍士兵。”
“你告訴他們,這裡沒有東北軍。”車裡的人說。
“是,長官。”士兵答。
“等等,你問他們找誰?”車裡的人忽然想到了什麼,叫住了士兵。
士兵走到木樁前,問:“老鄉,你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他叫景騰,是東北軍的一個副營長,跟少帥來調停中原大戰的。”景傳誌答。
士兵遲疑了:第312團的團長叫景騰,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找的人?
軍官聽到了外間的對話,打開車門,走下來問:“你說你找誰?”
“我們找景騰。”景飛搶著答。
軍官問:“你們和他……什麼關係?”
“景騰是我哥。”景飛說,“這是我父親。”
軍官使勁揉著紅通通的臉,命令衛兵移開了木樁,走到景傳誌的身邊,小聲地說:“景騰不在燕京,在淞滬呢。”
“少帥不是在燕京嗎?他怎麼沒跟少帥在一起?”景傳誌不解地問。
“景騰如今是國軍了,升做了團長;我們長官直接跟張少帥要的人,少帥同意了的。”軍官答,“他最近比較忙,要打仗了;出於安全考慮,我建議你們不要去找他,遲些日子再去。”
“好久不見,我想兒子了。我們不怕危險,我們要去找他。”景傳誌堅定地說。
軍官想了想,說:“今晚我去淞滬。既然你們一定要去,坐我的車走吧。你們先跟我進去吃飯,走時我叫上你們。”
“我們還有三個人呢。”景飛興奮地說。
“這樣啊,那你們先回去收拾一下,告訴我地址,晚上好去接。”
“長官,太感謝了!”景傳誌激動地說。
軍官笑著說:“您不用客氣,我和景騰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起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嗯!”景傳誌用力點著頭。
“爹,大哥當上團長啦!”一路上,手舞足蹈的景飛重複著不知說了多少遍的話。作為兄弟,他自豪大哥取得的成績;作為父親,景傳誌也同樣如此。兒子杳無音訊了這麼久,如今知道了消息,他不禁長舒了口氣。沒有什麼比久彆的團圓更讓人激動了!他想:兒子年紀輕輕做了團長,從東北軍的部隊被國軍長官點名要走,一定是因為過人的才識。
當景飛回到客棧告訴了大家大哥的消息,景顏高興地跳了起來!高進和彩蝶也為他們一家即將團聚歡呼雀躍。景傳誌看著歡快之情溢於言表的大家,微笑著捋了捋精神抖擻的山羊胡,拿出一塊大洋交給店家,讓他把最好的酒菜做上來,錢不夠,吃完再給。
景飛拍著高進的肩膀,笑著問:“有這樣彪悍的大舅子,你害怕嗎?”
景傳誌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
高進尷尬得不知如何回答。
景顏打了二哥一下說:“高進哥有什麼可害怕的?他又沒欺負我;壞的是你,見到大哥,我一定讓他好好教訓你。”
“教訓歸教訓,我準備到大哥的手下弄個小官做做。”景飛認真地說。
景顏笑著說:“那要看大哥要不要你了。”
“你去當兵可以,但要從普通士兵做起。”景傳誌說,“不要動不動托關係走後門,你大哥很難做的。他也不一定按照你的思路辦。”
“爹說得對。二哥不是喜歡馬嗎,你去問問大哥,他那兒需不需要養馬的,如果需要,你就去養馬,抽空還能騎騎。”景顏興高采烈地說,“彩蝶姐,我說得對嗎?”
彩蝶遲疑了一會兒:“既然景騰哥當了大官,讓他替景飛哥安排個多賺錢的事情做唄;出外是求財的,有熟人照應不是容易多了嘛!”
“彩蝶姐,不要整天錢錢錢的;我覺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有再多的錢沒有人又能怎樣?”景顏反駁道。
“出門在外沒錢能做什麼?連起碼的溫飽都解決不了,還不如回家。”彩蝶針鋒相對地說。
“那也要看錢是怎樣掙來的。有些錢用起來心安理得,有些卻不能。”
高進見兩人爭論開了,連忙向景顏遞了好幾個眼色,景顏卻視若無睹;無奈,他隻好乾咳了兩聲,說:“彩蝶姐說得沒錯,景顏說得也沒錯,都有道理。不是說有人來接咱們嗎?早點吃飯收拾一下吧,讓人家久等就不好了。”
一邊是妹妹,一邊是沒過門的媳婦,夾在中間的景飛向著誰說話都不合適;除了沉默,他還能做什麼呢?
天色暗下好一會兒了,說好來接他們的人還沒來。不會出了變故吧?景傳誌在屋裡來回地走著,想著。又過了一個時辰,樓下終於傳來了他在軍營門口聽過的“滴滴”聲。景傳誌遲疑了一下,打開門。一個軍裝筆挺的軍官徑直朝他的房間走來:“是景先生吧?我叫鄒道奇,孫團長的副官。”
“孫團長?”景傳誌一臉的疑惑。
鄒道奇解釋道:“哦,就是您上午見過的軍官,他叫孫建凱。部隊開拔淞滬,事情比較多,他派我來接你們;來時孫團長跟我說了您的體貌特征和房間號。你們一共五個人吧?都收拾好了嗎?”
“收拾好了。有勞鄒長官了,我這就去叫他們。”景傳誌迫不及待地說。
“應該的。”鄒道奇笑著答。
景飛趴在門上仔細地傾聽外麵的對話,父親弄清了來人的身份,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帶領大家走了出來;和鄒道奇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大家拿起行李向客棧外的小轎車走去。
六個人坐在一輛小車裡,再加上行李,擁擠是一定的了;但對小轎車的新鮮、好奇,讓他們忘記了緊挨在一起的不適。
景傳誌一行到達目的地時,夜幕下的軍營比白天戒備更加森嚴——木樁的旁邊,兩個端著步槍的士兵來回地走動;裝在槍頭的刺刀在燈光的映照下發出一陣陣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白光;趴在掩體裡的士兵一動不動地控製著機槍,警覺地注視著周圍的異常;瞭望塔上的探照燈,不遺餘力地照射著四周每一個可能帶來危險的角落。
鄒道奇進入軍營,將車停在了一排前兩輪、後四輪的長頭大汽車前;一個向他走來的士兵行完軍禮被他拉住耳語了幾句,士兵點頭答應,走到景飛和高進的跟前,說:“你們兩個跟我來。”
景飛和高進莫名被叫喚,一頭霧水地站在原地,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鄒道奇寬容地對身處囧境的兩人笑了笑,說:“我讓他帶你們去換上軍裝。沒事的,去吧。”
“讓我們當兵?”景飛驚詫地問。
“不。”鄒道奇答,“如果上峰知道有老鄉和我們一道,會盤問一大堆問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節約點趕路的時間嘛。”
“我們穿軍裝嗎?”景顏問。
“穿,過一會兒有人帶你們去換。景先生不用換了。團長說,您坐他的車。”
“多謝!”景傳誌說。
彩蝶問:“我們不坐這輛小汽車嗎?”
“你們坐大車。”鄒道奇指著旁邊的大汽車說,“這是你們東北迫擊炮廠生產的。好好感受一下它的性能,肯定比我們部隊的馬車舒服很多。景老,您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您先忙!”景傳誌說。
“我們走吧。”士兵帶走了高進和景飛。
鄒道奇走後不久,來了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兵帶走了景顏和彩蝶,剩下景傳誌一人站在車前;他圍著大汽車轉著,看著——草綠色的油漆覆蓋住堅固、厚實的車身;車廂的欄板是木製的,敲擊時發出渾厚、圓潤的聲音,一觸即知是大興安嶺質地堅硬的優質木材做成的;底盤的鋼板看上去堅固異常,似乎可以抵擋地雷的侵襲;支撐車身的六隻橡膠輪胎比馬車的車輪粗了很多,當然也負擔得起更多的重量;前保險杠上筆走龍蛇的“民生”像是費了好大的力氣寫上去的,完全和車子融為了一體。
不知這“民生”二字,是否出自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呢?景傳誌天馬行空地想著,不時望向操場——一個個手提武器、身背被褥的士兵有序地列著隊,快速地報著數;站在他們麵前的長官,鏗鏘有力地傳遞出隻屬於他們特有的緊迫感和使命感。
訓完話,士兵們朝汽車跑來,陸續登車;隻一會兒的功夫,二十多輛大汽車上就站滿了人。其餘的士兵也坐到了大汽車後麵兩匹馬拉的大板車上。一乾多人的隊伍秩序井然地做著出發前的準備,絲毫不因人多而雜亂無章。
“景先生,久等了。”一身戎裝的孫建凱走過來說。
景傳誌將目光從士兵們的身上移開,微笑著對孫建凱抱了下拳,朝鄒道奇和另一個一起來的士兵點了點頭,客套道:“多謝孫長官!從這些訓練有素的戰士身上不難看出指揮官的軍事才能;孫長官帶兵有方,乃能人也!”
“先生過獎啦!今日你我同乘一輛車。弟、妹都安排好了,請儘管放心!”孫建凱說。
鄒道奇打開了車門。
“有勞。”景傳誌說完,坐進了小汽車。
鄒道奇對一起來的士兵說:“走吧。”
士兵答應,啟動了車子。
團長的座駕起步,後麵的大車司機搖把啟動著車子,跟著動了起來;緊隨其後的兩輛快速地超過,走在了最前麵——即使前方有危險,不至於立即傷及指揮官。
坐在大車駕駛室的彩蝶崇拜地觀察司機掛檔、轉方向盤、踩油門,不時發出一兩聲傻笑;景顏則是一臉的緊張,雙手緊緊地抓住駕駛室的握手。司機偶爾轉頭看一眼兩個姑娘,偷偷地笑;他奇怪,為什麼年齡相仿、都是第一次坐大汽車,一個膽怯,一個興奮?
汽車的駕駛室,阻斷了外界的灰塵,使坐在裡麵的人不是很臟;坐在車廂中的景飛、高進和其他士兵沒這麼幸運了——前車輪胎卷起的揚塵夾雜著劈裡啪啦作響的黃沙,落到車廂裡,落在他們的身上;隻走了十幾裡地,淺綠色的軍裝變成了灰白色。高進還好,和大多數士兵一樣,閉起眼睛,一副逆來順受的從容模樣;景飛就不同了,唉聲歎氣、皺著眉頭,見有睜開眼的趕忙打聽還有多久能到淞滬。被問的士兵對這個沒有武器、歪戴帽子的新兵蛋子,顯然有些不想搭理,又不忍直接拒絕,隻好勉為其難地搪塞幾句;漸漸的,景飛自覺地不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