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 李詮獻寶 懷歉疚內兄……(1 / 1)

軍神·李靖傳 懷舊船長 4805 字 10個月前

李家離長安新城不到八十裡,位於舊三原縣城以北。北周時期,此地更名華池縣,然而當地人仍然自稱“三原人”。開皇三年春,撤銷華池縣,恢複三原縣名。韓擒□□馬趕到李府時,李家剛用過早飯。

三原李宅看上去有些老舊,係李靖祖父李崇義任北齊殷州刺史時擴建,至今已有三十餘年。若是再行追溯,此宅已逾百年。院落共七進,院中大小房舍百餘間,掩映在森森大木之中。守門的老啞巴見了韓擒虎,趕緊快跑進門通報。不多時,李詮帶領二郎李莊、四郎李敳、五郎李客師,韓氏抱著三歲的李正明,出來迎接。那李詮四十多歲,麵皮白淨,蓄著三綹長須,身材頎長,身著粗布衣裳,乍一看是鄉間秀士,仔細端詳卻有英武之氣。

韓擒虎見李詮神態安祥,外甥們生龍活虎,心中甚是歡喜。隻是,妹妹韓氏麵色蒼白,雖努力地擠出笑來,但明顯身體有恙。

李詮施過禮,又讓孩兒們拜了,展顏道:“大將軍突然光臨寒舍,倒讓詮有些手足無措了。請。”

韓擒虎回禮道:“李家姑爺不必客氣。你我兄弟,一家人,見外就生分了。”說罷把馬交給啞叔,繞過影壁,穿過亭台,進了中堂,分賓主落座。

韓擒虎一把抱過李客師,笑道:“客師今年七歲了吧?長得如此壯實,將來必是一員大將。”

韓氏皺眉道:“兄長除了行軍打仗,就不會說彆的。大郎入了軍府,正在邊境與突厥人周旋,我是日夜提心吊膽;二郎、四郎喜讀詩書,客師卻好舞刀弄劍。我這做娘的,最怕打打殺殺……”她雖不直接提三郎李靖,但韓擒虎卻是滿肚子苦水,不知如何開口。

李詮趕緊接過話頭:“夫人生六子,單數喜武,雙數喜文,倒也是奇事一件。正明還不到三歲,居然識得上千字。客師七歲未滿,已能在啞叔手下過十招,箭術也小有所成,就是不愛讀書,整日到處射鳥——兄長進了院子,可曾聽得鳥鳴?還不是讓客師嚇得不敢來了。”

韓擒虎大笑,隨即抬手往桌上一抓。原來,他酷愛炒黃豆。韓氏瞧見了,低聲道:“兄長,妹妹已著人炒豆,稍候便來。”

韓擒虎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哂笑道:“到了家裡,自然就不拘禮數了。孩兒們先出去玩耍,免得稍後香豆上來,舅父搶不過你們。”

李家二郎年已十五,自然懂事,從母親懷裡接過六弟,領著眾兄弟出門去了。

廳中隻剩三人。韓擒虎咳嗽一聲,離座向李詮跪倒:“李家姑爺,擒虎在此賠罪——三郎因我惹禍上身,至今生死不明……你要是心中有氣,就砍我幾刀……”

李詮趕緊起身,去扶韓擒虎,但韓擒虎身形高大,功力又強,無法扶起,隻好也跪下:“兄長何出此言?三郎的事我已知曉,但怎能怪罪兄長?快快請起。”

韓夫人見兄長和丈夫僵持,便說道:“兄長不必自責。就算沒有三郎入蜀之事,夫君去職、李家受累也是必然。”

韓擒虎一愕,這才起身問道:“究竟是何因由?”

李詮也隨之起身,坐下,緩緩道:“大隋剛剛立朝三年,但黨爭已起。兄長是從長安來?可曾見過太子?”

韓擒虎便將與皇帝相見情形說了。李詮聽罷,拈須道:“這就是了。先前,太子曾派人私下拉攏各州郡官員,我當時也犯糊塗,回了太子一封信,結果被晉王知道了。晉王並州官署在晉陽,且身兼河北道行台尚書令、左武衛大將軍,不僅對北方州郡有管轄之權,就連京師防衛也能隨時插手。凡晉王以為與太子有瓜葛的郡守,儘數罷免,且聖上甚為嘉許。我已無意官場,隻願餘生苟活鄉間,也好帶孩子們讀書習字,靠祖上遺留的薄田過活。”

韓擒虎本想勸勸妹夫,但因三郎出事,自是不敢提了。於是輕咳一聲:“就算你有歸隱之心,孩兒們也有鴻鵠之誌。我觀當今主上,雄才大略,賞罰分明,非無能可欺之主。三郎身逢不測,但平素聰明機警,或可逃過此劫……”

韓氏聽到這裡,強忍悲聲,眼淚卻止不住流了出來。

李詮強作笑顏:“按新頒《大隋律》,三郎怕是難逃此劫。據傳,賀若總管已派得力手下來護兒將軍暫署廬州軍事,三郎回營必被抓捕。關鍵是,這來將軍似乎是晉王派往賀若總管那裡做監軍的,晉王不喜三郎,賀若總管與兄長不睦,怕就怕關押久了,生出事端……”

韓擒虎馬上就明白了:“聖上已命我回廬州複職,我這就起身。隻要回到軍中,三郎必然無恙!就算聖上責怪,我也必保周全。”

李詮沉吟道:“此事怕是急不得。若是那來護兒要斬殺三郎,雖近在咫尺也相救不得。聖上既已秘密召見兄長,怕是有要緊的事說……”

韓擒虎麵上一熱,連忙把楊堅讓他留心李家有無《備穴秘典》的事說了。

李詮皺眉道:“聖上所言,倒也並非虛妄。聖上命兄長私下探查,足見對我李家留了情麵,我豈敢隱瞞?事實上,《備穴秘典》隻是墨家秘典中的一種而已。”

韓擒虎一驚。雖是親家,但從未聽李詮提過此事。於是凝神靜聽。

李詮道:“墨係衰落後,傳下來的典籍,曆代宮廷都有藏本,但那些都不算秘密,其中攻防兩大典冊,分彆是《備攻秘典》和《備穴秘典》,備穴不知所蹤,備攻正是在我李家。聖上所言,有一半為實。”

韓擒虎本來就是順口一問,就算李詮有秘典,但拒不承認,他也算不負聖命。不料李詮全無隱瞞,反而讓他訥訥不知如何回應了。

李詮接著說道:“其實我李氏一門,原出自隴西狄道,漢光武帝平定天下後遷至三原。先祖曾為墨家一脈,助秦朝統一華夏。然而殺傷太過,曆代以來雖仍有出仕者,但厭倦殺戮,隻對墨係傳下來的劍術有所傳承,但對攻城掠地之法則棄之不用。非是‘備攻’之法過時,而是三國戰亂之後,又有八王之亂,北方五胡亂華,大勢如此,隻能潛伏待時。當今聖上係華陰弘農楊氏後裔,欲平定天下,複興漢時盛景,天命所歸。兄長備兵伐陳,這秘典正好用得著,我自當取來獻予兄長。”說罷,起身去了後堂。

韓擒虎呆坐無語,隻是一個勁兒地吃李家仆人端上來的炒黃豆。李氏秘典,世代秘傳,不知經曆了多少艱難。如今妹夫突然決定給他,大出其意料之外。

不多時,李詮取了一個油紙包出來,展開,裡頭是一個羊皮卷。雖年深日久,但羊皮除泛黃外仍細致柔軟,毫無損傷,其上不知用何種墨色繪成的圖形以及篆文仍清晰可辨,有的線條比發絲更細。更神奇的是,當李詮將寬約尺許的畫卷打開,竟有七尺餘長,卻不見拚接痕跡。

李詮邊展開畫卷邊說道:“此卷為秦時所繪,囊括造器、攻城、破陣等法。東漢末年,先祖中出了一位雲遊道人,為沔陽名士黃承彥所救。先祖念其恩德,憑記憶授予黃承彥一些造器之法。後來黃承彥傳授給其婿諸葛亮,故木馬流車和連弩之法皆出自《備攻》。韓將軍誌在滅陳,再促華夏一統,此卷也該重見天日了。今日,我就將它贈與將軍,還望將軍莫要推辭。”

韓擒虎隻好接過,訥訥地道:“姑爺……這是李家秘傳,我怎好掠美……”

李詮正色道:“二舅增壽、三舅韓洪,還有大郎端兒,均在北方邊關抗禦強敵,我雖致仕,但仍是華夏子孫、大隋子民,理應為國效力。兄長乃國之柱石,得此秘法,如虎添翼,以利早日建功。”

於是韓李二人又拉了些家常,用過飯,韓擒虎擔心李靖收監後有失,快馬直奔廬州。

韓擒虎走後,韓氏問李詮:“夫君將傳家之寶獻給兄長,恐違先祖遺誌。就算當今皇帝疑心李家藏有秘卷,夫君隻須守口如瓶,料也無事。況且兄長得了去,恐怕也要上呈禦前。八百餘年世代秘傳之物,就這樣輕易獻出,夫君是否甘願?”

李詮歎道:“賢妻所言,為夫豈不明了?然而適才所言,亦是出自肺腑——天下必將歸一,大隋必將振興。當此之時,縱使主上苛刻臣下,做臣子的也要傾力報國。再說,那長孫晟麇集天下鷹犬,其目力嗅覺,無所不及,若我李家仍然藏匿此卷,必為禍端。交予兄長,一來是韓將軍備兵伐陳所需,二來三郎跟著舅父,早晚還不是要傳授給他?”

韓氏點頭道:“夫君所言不差。不過,妾身仍是擔心皇帝向兄長索要。”

李詮笑道:“皇帝既已允諾韓將軍若是尋得秘典可留下自用,怎可反悔?況且韓將軍軍功再大,也屬皇帝恩寵,做天子的如何會與臣下爭這些?”

韓氏幽幽一歎:“但願兄長得了此卷,對解救三郎有利吧……”

韓擒虎回到廬州,得知外甥已潛逃,心下稍安。與來護兒交割之後,一麵整肅軍紀、督促練兵,一麵暗中派人打探消息。是年十一月,終於探得李靖在司空山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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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州司空山,雲中石洞。

李靖打坐完畢,掬一捧泉水喝了。這是從洞內石罅中滴出的清冽甘泉,常年不涸,下肚後甘甜朗潤,頓時神清氣爽。李靖透過薄霧,見群山連綿,千仞屏藩。洞中石壁上刻有一詩:

躍過三湘七澤中,兩肩擔月上司空。

禪衣破處裁雲補,冷腹饑時嚼雪充。

這是幾年前慧可禪師護經南下時在洞中的感悟。慧可回少室山後,僧璨大師在雲中石洞前加蓋石室,作為修禪之用。李靖被甄士誠送到此處時,僧璨卻不在山中,座下弟子稱神僧已去嶺南弘法,但臨行前已交待弟子照拂李靖。

李靖經此一劫,意誌消沉,一連數日無法入眠。山中僧房簡陋,粗茶淡飯,僧侶們每日做功課,說是“照拂”,其實一切均需自我料理。然而百無聊賴之下,隻得修習李家、韓家以及顧木生、袁氏兄弟指點的功法。

自從遇到聶雲峰之後,他暗自下了決心,想成為他那樣縱橫江湖的俠客。美娘已貴為王妃,自己又被追捕,有家難歸有國難投,恐怕隻有浪跡江湖一條路可走。然而天地雖大,究竟以何為生?真如聶雲峰那樣殺富濟貧?李靖自忖做不出來。為今之計,隻能練好武功,或可派上用場。

這一日李靖做完功課,被平日管理雜務的中年僧人喚到知客堂,隻見兩名身著戎裝的漢子立在廳中。李靖識得一人,是韓重副手毛福,先前為強弩營校尉。還有一人身形高大,三十來歲年紀,麵生。

毛福見了李靖,行了一禮:“少主安好,我們就放心了。現在風聲已過,大總管命我二人來接少主回府。這位是許校尉。”那許校尉也跟著施了一禮。

李靖忙向二人回禮。毛福一直做韓重副手,對韓擒虎極為尊重,李靖信得過。然而,毛福仍然拿出了韓擒虎手書,其上寫明:舅父已回軍中,恐三郎在外有失,回廬州最是安全。

於是李靖跟隨毛許二人,下了司空山,向廬州進發。毛許二人騎了快馬,李靖與毛福一騎,那許校尉獨自一騎。疾馳至天晚,已進入廬州地界的南巢湖畔,天上下了大雨。李靖想著就要見到舅舅,心中一陣激動。毛福尋了一家名為“巢西”的小客棧住下,對李靖道:“此處即為當年淝水之戰古戰場,今日大雨,夜間行動不便,明日即可回營,請少主安歇。”

李靖在廬州軍營時,軍中將校都知曉李靖如同大總管親子,都以“少主”稱之。韓擒虎馭下極嚴,平日不苟言笑,部下對“少主”亦是尊敬。李靖也不言謝,進了房間。不多時,毛福端了碗熱騰騰的羊湯、兩塊麵餅進了房間,躬身道:“天已微寒,少主在司空山清修,怕是數月不見葷腥,特讓店家煮了碗羊湯來,請少主品嘗。”

李靖接過,放在案幾之上,說道:“久在山中,不便沐浴,今日淋了大雨,店內若能沐浴最好。”

毛福道:“這個容易,隔壁房中即是沐浴之所。請少主先行用飯,我這就讓店家備熱水。”

毛福退出房間後,李靖端起羊湯,一股膻味襲來,令他喉頭緊縮,差點嘔吐出來。幾個月來飲山泉吃素齋,腸胃已不適葷腥,但嫌棄又拂了毛福好意。於是端起羊湯,打開窗戶潑了出去。放好湯碗,拿起一塊餅吃了。

店小二提上一桶熱水進來,收走食物托盤。李靖洗完澡,換上乾淨衣裳,斜躺在掛有蚊幬的榻上。客棧地處水邊,夜晚蚊蟲肆虐,李靖竟然在雨聲和蚊鳴的交織中沉沉睡去。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耳邊傳來一個冷森的聲音:“……若不留他個全屍,除非你先殺了我!”

正是毛福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