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擒虎隻身一人到了長安,住在大興城館驛之中,不敢挪動半步。奏表已經遞上去了十天,仍不得皇帝召見,讓他心急如焚。曆來在外統兵大將,若非要事斷無入京覲見之理。此次他快馬加鞭,連個親隨都沒帶,自知絕無好事。然而皇帝究竟有何要事?難以揣度。
在奏表中,向來不重文墨的韓擒虎,斟詞酌句,生怕哪句話寫錯了,犯了欺君之罪。思來想去,皇帝恐怕是怨他私自作主,把小主人送往蜀中。然而從孫思邈的來信以及袁氏兄弟言明長孫晟已從蜀中返回長安的情形來看,皇帝似已默許小主人跟隨孫思邈,自然不會追究他的過錯。不過,皇帝已不是當年在軍中與自己有袍澤之情的兄弟,而是大國天子。從把他晾在飄散著木漆味兒的館舍十天來看,恐怕凶多吉少。
最讓韓擒虎如鯁在喉的事,莫過於皇帝命賀若弼代署廬州總管府及四州諸軍事。韓家軍從上到下,都是跟隨他一路浴血殺到今天,皇帝一道詔令就拱手讓人?若是楊素接管,他尚能接受,但這個賀若弼自視甚高,又嫉賢妒能,沒少在楊堅那裡告韓擒虎的黑狀。
然而無論如何,韓家世代為將,仍將法度置於首位。主上或有誤解,臣子不可僭越。三天前,太子楊勇專程到館舍拜訪韓擒虎,館舍小吏前來稟報,韓擒虎卻未出門迎接,傳話道:“若無聖上詔令,在外將領不敢私見太子。”楊勇隻好悻悻離去。
這一晚,星光閃耀。韓擒虎站在館舍樓上,眼前燈火通明,大興城一派繁榮。一路行來,他已知曉,長安除了朝廷各省府台閣全都新遷外,還發布詔令,吸納百姓入城。原有老城的居民自然願意搬離廢都,洛陽、晉陽、成都等大都會的世族、商賈亦隨之而來,國庫也因逐漸升高的地價屋價得以充盈。一個新都之舉,大大提振臣民信心,還攪動錢糧有序運行,韓擒虎不得不歎服楊堅大略雄才。
突然,身後一聲輕微的聲響。韓擒虎一回頭,就看到了楊堅。
楊堅身著灰色常服,身體有些發胖,麵露疲色,鬢邊銀絲若隱若現,但眼神仍如辰星般閃亮。韓擒虎趕忙展衣下拜:“罪臣韓擒虎不知聖駕到此,有失遠迎,請陛下降罪!”
楊堅對身後按劍侍立的楊雄道:“朕與子通說說話,阿雄先退下吧。”
楊雄出屋後把門關緊。楊堅才笑道:“韓愛卿請起。朕這幾日因朝堂冗務忙了一些,沒有及時召見。今夜正好從東宮出來,聞說太子要見將軍,將軍拒不相見,這才來瞧瞧。”
韓擒虎起身,低首躬身,說道:“太子雖為國之儲君,然而陛下尚無明詔命其監國,故臣作為在外統兵之將,絕不敢私會太子。”
楊堅自是在榻上坐了,擺手示意韓擒虎坐下:“子通因製行事,法度為先,足為表率,朕心甚慰。若是文武大臣都將法度放在首位,何愁天下不治?勇兒不守規矩,私見統兵大將不妥,不過他也主動向朕坦承過失,尚可寬宥……今夜朕來見子通,一則敘舊,二來也想向卿詢些計策,以應對南北時局。”
韓擒虎自然知道,自古君臣,天地之隔,何舊可敘?不過是客氣話,千萬當不得真。他又伏拜在地:“臣自追隨陛下以來,雖兢兢業業,但向來愚鈍,難免會說錯話、辦錯事。前者,臣幸遇小主人……當時情勢危急,臣私下作主,送住蜀中……”韓擒虎本是直爽之人,常常口無遮攔,但今夜說起此事,竟然結結巴巴。
楊堅一擺手:“愛卿不必說了,此事朕已知曉。卿有難處,朕也有隱情。常言道‘惡虎不食崽’,那孩兒畢竟是朕之骨血。不過,皇後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容不下這個孤苦的孩兒,朕若將此事挑明不利宮廷,極易成為坊間談資,有損朕的顏麵。現下由孫先生收養甚為妥當。子通所為,深合朕意,既保住朕之苗裔,又無禦史借以生事之口實,還免去了臣民無端謗議,朕還得感謝你才是。”
聞聽此言,韓擒虎心上石頭落下,然而楊堅接下來的話又把他的心懸了起來:“不過,以子通之精明,當派得力人護送才好。你派你那小外甥千裡護送,生出不少事來。高仆射之子、太子、晉王、梁國使者、賀若將軍等人,都有密奏,稱你那外甥一路惹下不少禍事,夥同匪人殘殺大隋官軍十數人,泄露國家機密,勾引梁國公主,與欲圖不軌的蕭岩、蕭瓛等賊子密謀……若是一人舉告或一麵之辭,朕自然不信;然而多方實證,朕也不得不信!”
韓擒虎隻覺眼前一黑。千算萬算,沒料到此事最終受害者是三郎!先前,他收到孫思邈來信,對李靖情形大致清楚,沒料到會惹出這麼多事來。他深知,這其中任何一條都是死罪。不過,他十分清楚,這些人難道是針對一個小孩子?不過是拿三郎的事攻擊自己罷了。為何暗裡攻訐?無非自己手中有兵權,在朝中又無靠山,能救他的隻有皇帝一人!心念至此,不覺汗出如漿,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顫抖著聲音道:“陛下!我家三郎不過一孩童,全然不諳世事,求陛下開恩,饒他一條小命……”
楊堅端坐未動,歎息道:“子通,按新立律法,男子過了十二歲則需服刑,若朕開了恩,天下多少刑案都來找朕開恩,大隋律法豈非兒戲?你是他舅父,屬旁係之親,自可免去株連,但李詮不可為官,朕已罷了他的郡守之職。”
韓擒虎深知,既然此事皇帝親自過問,多說無益,隻盼望外甥能逃過抓捕。於是道:“陛下隆恩,微臣百死莫報!微臣服從陛下聖斷,甘受責罰。”
楊堅這才起身,扶起他,輕撫其後背:“子通,你與朕出生入死,名為君臣,實屬兄弟!朕豈不知你忠義無雙?然而國家百廢待興,不可因私情而輕大義,更不可罔顧國家法令。你熟讀經史,自西晉八王之亂以來,五胡亂華,狼煙四起,國家四分五裂,百姓流離失所,已有三百年了。朕宵衣旰食,所為何來?不過是見黎民百姓水深火熱,欲還蒼生清平世界。方今大隋初立,但南方半壁江山尚未統一,北方突厥屢屢犯邊,就連西邊的吐穀渾也蠢蠢欲動,朕這個家也不好當啊。朕派你鎮守江北並節度四州軍事,就是盼你能秣馬厲兵,收複江南,一統華夏,開創千古盛世!”
韓擒虎聽得熱血沸騰:“請陛下放心,微臣肝腦塗地,必報陛下知遇!不過,北方戰事急如星火,若微臣能效命沙場,請陛下即刻下詔,臣必……”
“不忙。”楊堅揚手止住話頭,“突厥方強,以大隋當前國力無法抗衡,隻能設法離間其部落,讓他們窩裡鬥著;南陳富庶,陳叔寶年輕識淺,又沉迷聲色,昏聵無能,才是最該奪取之地。子通行軍多年,深知征戰最為要緊的還是錢糧。江南之地,自古以來都是錢袋糧倉,大隋隻有平定江南,才有足夠錢糧支援北方。到了那時,南北一統,兵多糧廣,何愁突厥不滅?至於吐穀渾等蕞爾小國,癬疥之疾而已。”
韓擒虎深服其論。先前,諸將中有不服楊堅者,認為他不過是以權臣之威建立新朝。然而韓擒虎心頭清楚,楊堅見識宏遠,堪稱明君。當下再拜道:“臣每聆陛下教誨,都勝過讀書千卷、行程萬裡。臣當領會聖意,收起個人私念,著眼天下大勢,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為國家建功,為陛下儘忠,為百姓謀福!”
這幾句話說得擲地有聲。楊堅動情地拉著他的手:“子通當世虎將,朕極為放心。然而江南憑借天險,縱使陳叔寶昏庸無能,南人早已習慣偏安一隅以圖獨享財富。朕也是沙場拚殺出來的,豈能相信那些‘南人渴盼北歸’的奏表?朕嘗讀《春秋》,深明強者為王之理,若無武力征伐,聖賢之理無非書生愚見而已。所以,滅陳之戰極其艱難。昔年曹操折戟赤壁,符堅兵敗淝水,都是前車之鑒。子通精諳兵法,山川形勢亦了然於胸,可有平定江南之策?”
韓擒虎答道:“陛下深謀遠慮,遠非微臣能及。依臣淺見,平南主要障礙,在於大江之險,若大造舟艦,如當年王濬水師一般塞江而下,沿岸清剿,江南必然震恐。不過,曆代南北戰爭,耗費甚巨,臣以為水師東下和長江北岸州郡兵力須同時出擊,旨在分散陳國主力,特彆是建康城主力。待偽陳主力分散、都城空虛之後,以一支精銳突襲建康,則可生擒陳叔寶。屆時,偽陳兵力雖仍在各地作戰,但國主被擒,隻能望風歸降。若如此,平定江南則可少了犧牲、多了仁德,天下必然歸心。”
楊堅擊掌讚道:“子通果是大將之材!如此籌謀,恐非旦夕之功。造船之法,本朝已得當年王濬船譜,雖是錄本,想來不差;然而這突襲擒王之策,對普通城池自非難事,但建康作為南國都城,自孫吳立國起,已曆六朝,儲物頗豐,市井繁華尤勝長安,且每朝都在加固城池,又有大江、淮水作為天然屏障,就算兵臨城下,陳主據城以守,以逸待勞,也極難攻破。子通可有妙策?”
韓擒虎一時語塞。皇帝所言,正是他最擔心之處。建康城確為天下最堅固的城池,若是久攻不下,分散的陳國軍隊必然回防,那時被內外夾擊,有全軍覆沒之虞。
見韓擒虎半晌不語,楊堅笑道:“再堅固的城池,亦有破解之法。子通熟讀經史,可知戰國初年聞名天下的墨子?”
韓擒虎自然知道。三原李家就是墨係分支潛伏民間。但他不願說破,奏道:“回稟陛下,這墨翟善於守城,據傳公輸般發明雲梯等器械攻城,但始終無法突破墨翟防守。”
楊堅道:“世人皆知墨子善守,不知墨子更善攻。墨子死後,墨家一分為三,在秦國的一支助秦王攻城,故而秦滅六國,一統天下。然而秦始皇擔憂墨家攻戰之法流落民間為禍,功成之後秘密斬殺墨家子弟幾至殆儘。所以自秦漢以來,墨家銷聲匿跡,轉入地下。其中有一本典冊,名為《備穴秘典》,總括機關奇門之術,無論何等城池,均能攻破。”
韓擒虎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問道:“陛下定是知曉這《備穴秘典》之所在了?”
楊堅歎道:“朕命長孫晟四方勘察,仍不得要領。據傳,當年墨係一分為三,一支隱姓埋名潛伏中原……”說罷,斜睨韓擒虎,“若是所言不虛,跟愛卿還有些關聯……潛伏中原的一支,正是關中三原李氏。”
韓擒虎渾身一震,當即接口道:“臣與三原李家結親是實,但並不知曉李家與墨家有何瓜葛……”
楊堅笑道:“子通不必驚慌。愛卿與李家結親是好事,再說李詮雖被解職,但仍是大隋功臣,愛卿的長甥李端尚在北方抗擊突厥,不能因李家三郎犯過一概而論。隻是這墨係傳人向來秘密,縱使是親家也不易知情。此事關涉平南大局,朕若下詔追問李家,反為不美,因此還請子通前去探探口風。若有此秘典,不必獻予朝廷,子通自行留用即可。將來平定南方,首功仍屬愛卿,卿又何必多慮?”
原來說了半天,皇帝是要讓他去李家探尋攻城秘典。雖不講明是下詔,但皇帝旨意豈敢違逆?於是下拜領命:“臣明日即到李家問明因由。若有此秘典,必上呈陛下。”
楊堅扶起他:“子通,朕既然私下見你,自是不想讓第三人知曉此事。朕也並非認定李家就有此典,但多一條路多一分希望。不僅是你,朕也命廣兒、長孫晟等分彆察查另外兩家。子通要建奇功,此典斷不可少。朕隻說與你知曉,並非要你找來交予朕。朕富有天下,要這上古秘典作甚?你我君臣一體,朕將此等秘事私說與你,斷無猜疑,你若能獲秘典,隻管留用,勿讓第三人知曉;若不能獲取,朕若得之亦會秘授於你。如《王氏船譜》,朕得到後就授予楊素,命他儘快籌謀水師之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愛卿仍是廬州總管都督江北四州軍事,詔書明晨下達。夜已深,將軍安心歇息,明日好登前程,莫負了朕的苦心。”
韓擒虎不敢再多言,伏地而拜。
楊堅出了館舍,楊雄按劍隨侍,向皇城行去。在月下走了一射之地,楊堅停下腳步,低聲問楊雄:“賀若弼密奏韓擒虎有反誌,而晉王稱他與梁國暗通款曲,阿雄如何看待?”
楊雄抱拳行禮:“臣不敢妄議。臣觀韓將軍,明辨是非,忠公體國。正如臣夜中行路,都是跟著光明前進,怎會往陰暗處而行?”
楊堅笑道:“阿雄不愧楊家好兒郎!自古以來,君子豈能棄明投暗?子通有時是莽撞了些,但心頭還是敞亮的。不過,手握兵權之人,仍要留心防範,以免災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