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用了一個時辰,終於將一路行來的曲折講了個大概,自然是隱去了他與美娘的私情。眾人邊聽故事,邊嗟歎世事無常。虛雲和尚對謝康途極為敬佩,袁守誠對華清風的機關之術頗有興致,文德則無限崇敬巫山漁女。
孫思邈聽罷,淡然道:“凡事雖有天定,但亦可人為。天定七分,人為三分。而這三分用好,則可改變局勢。目下看來,梁國處於危壘之地,七成被吞沒,三分看文公。文家祖上雖非公侯,但曆代深耕,不可小覷。陳國倚仗大江之險,國強民富,然而一國之君竟派大將追殺女童,非仁德之主,敗亡隻在早晚。韓公當世虎將,用兵如神,將來攻克建康,統一南北,或可建不世之功。”
孤星早已吃飽,走到袁璣身側,挨挨擦擦,甚是親密。袁璣目露溫柔之色,向孫思邈抱拳道:“韓將軍命李兄弟護送小星入川尋孫先生,是有意讓孫先生收小星為入室弟子。我自萬川相遇小星以來,深感有緣,小星一路行來也多與我親密。袁某漂泊半世,未曾得子,守誠潛心修道,不曾娶妻生子,袁家香火難繼。懇請孫先生應允,讓小星過繼袁家,承續袁氏香火。”
孫思邈道:“小星本是帝王血脈,然而當今帝後不容外子,一路行來死傷高手無數,故我請賢昆仲和虛雲大師帶我書信給廣平王,闡明小星若得平安必然隱居,否則仍有殺身之禍。楊大將軍護衛當今聖上多年,為腹心之人,情由無須多言。他既已回返長安複命,已然料定聖上彆無選擇。袁兄既與小星相處甚洽,我就作了主,讓小星姓袁,稍後投書韓將軍。從此,世間再無歐陽孤星,隻有孤……不過,孤星這名字或許要改一改,聽起來有些悲苦。”
袁璣大喜,袁守誠亦是喜不自勝。虛雲和尚滿飲一杯,笑道:“小星原名實在不妥,不如叫‘流雲’算了。如此,我叫虛雲,他叫流雲,都是天上飛的,也好兄弟相稱。”
袁璣不理他,起身向孫思邈一揖:“還請孫先生賜名。”
此時夜空有流星飛過。東北方的天空,北鬥七星異常明亮,連成一片,如同酒鬥。孫思邈負手而起,遙望星空,說道:“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星,稱為北鬥。樞為天,璿為地,璣為人,權為時,衡為音,開陽為律,搖光為星。袁兄取一‘璣’字為名,即行人道、通術數、主福祿。各位請看,這七星之柄指向北方,稱為‘天罡’,而小星正是生於北方,故我為他取名‘袁天罡’,各位以為如何?”
眾人都拍掌稱好。袁璣拉著孤星向孫思邈跪下,說道:“從此,你就叫袁天罡。天罡,向師父行大禮吧。”
孤星行了三拜,清聲說道:“徒兒感謝恩師賜名!從今以後,我叫袁天罡,當孝敬父母、尊敬師長,不負袁家和師父所望。”
孫思邈把他抱了起來,放在懷中,凝視他的眼睛:“天罡,你尚年幼,先跟隨父親回成都,為師會隨時來看你。你先習術數,再修醫藥,兼通防身養生之術。待你學成,你這位兄長或許需要你襄助。”說罷轉眼看著李靖。
李靖心頭一寬,當即行禮:“拜謝孫先生。小星……天罡弟弟得遇名師,小子喜不自勝。使命既已完成,我當回廬州向舅父回稟……”
孫思邈含笑道:“回廬州倒也不忙,我投書韓將軍告知情由即可。古來蜀中多奇人。此次你入蜀不易,入了寶山豈可空手而回?不說彆人,就說眼前這幾位,都各有神通:袁氏昆仲精通奇門,虛雲大師冶煉大家,甄兄精通醫學,文德更是兼通各家之長。你若得他們指點一二,也是難得機緣。此外,你排行第三,各位都是長輩,稱你‘小兄弟’似已不宜,還是稱你‘三郎’親切得多。”
李靖躬身說是。虛雲和尚道:“其實我們這些把戲,都不如孫先生萬一。小兄弟……三郎,你就老實跟我乾幾個月的鐵匠吧,保管你這小身子骨強壯得很。”
袁守誠道:“虛雲這酒肉和尚確也有些真本事,我們想學他都不教。這樣吧,三郎先在此處學藝,等過了年,再到成都找我們。我們沒啥本事,但劍術拳理也還懂得一些,另外可以教你放放鴿子……”
孫思邈眼睛一亮:“莫非守誠兄飛鴿之術已經練成?”
袁守誠抓耳撓腮,低頭道:“不瞞孫先生,離練成還差些火候……識途倒不是問題,關鍵聽不懂號令,往往把書信送錯了地方。”
孫思邈拈須靜坐,望著滿天繁星出神。良久,他才道:“若是二位兄長能訓習出千裡傳書的鴿子,則將改變天下戰局。”
李靖在軍中時,韓擒虎曾專門跟他講過傳送信息的法子。通常,軍府有專門的斥候,以快馬傳遞軍報、書信,北方平原一日可行數百裡,但南方和山區道路難行,有的地區一天隻能行一二百裡,而蜀道艱難一日行數十裡也是常事。道途遠近、費時費力尚且不說,斥候若遇敵軍埋伏,軍書、將令、戰報、奏表等都得耽擱或被劫,直接影響戰事成敗。倘若真能訓習鴿子傳書,日行千裡不在話下,的確可以改變戰局。改變戰局,天下局勢亦隨之改變。
袁守誠道:“相傳蘇武在漠北牧羊,匈奴單於不想放他回漢,稱他已亡故。漢昭帝時,使臣常惠稱漢朝皇帝從射下的鴻雁腳上發現了蘇武的書信,言明在北海放牧。單於無奈,隻得放蘇武回朝。這鴻雁能傳書,鴿子當然也能傳書……”
孫思邈輕輕搖頭:“這是常惠的計謀,並非真有鴻雁傳書。鴻雁隨季節遷徙,蘇武抓住鴻雁將書信綁在腳上是有可能,但這鴻雁怎能偏偏飛到上林苑?這種情形千中無一,何況蘇武也不可能在一千隻鴻雁腳上附一千封信。不過,鴻雁秋寒南來,春暖北歸,確為習性。若能精研禽鳥習性,或許真能讓鳥兒傳書。”
袁守誠似有所悟,抱拳行禮:“多謝孫先生指點。我家飼養鴿子數百,明日就回去細細研察。天罡,你當助叔叔一臂之力。”
李靖突然想起在南巢之上,甄士誠放鴿之後在劉村渡口遇到僧璨大師之事。當時把這一細節講了。袁守誠聽得入了迷,對甄權道:“甄兄,原來甄老爺子訓成了信鴿!我明日就去找他!”
甄權一頭霧水:“據我所知,家叔從未養過鴿子,怎會訓成了信鴿?”
孫思邈道:“恐怕不是甄老先生訓成了信鴿,而是僧璨大師傑作。守誠兄,你訓練鴿子時,是不是無論把鴿子帶多遠,它都能找到家?”
袁守誠不停點頭:“正是如此。但是若我讓鴿子飛到閬中來,它就不來了。”
孫思邈道:“鴿子或有超強記憶,或體內有至今尚不明的器物,或能以日月為參照,能助它辨彆方向。然而神僧行蹤無定,鴿子卻能準確找到神僧而不是直接回家,極令人費解。”
一直未說話的文德道:“或許,神僧在廬州一帶行醫濟世,甄老先生在南巢做船夫,本來就有約定相互照應。或許,他們養的鴿子屬短程傳信,在一定區域可行,遠了就不靈了。”
孫思邈看著他,點頭讚許:“文德所言,極有道理。究竟如何,還須見著神僧,方知因由……”
袁守誠已心癢難耐,起身道:“兄長先與天罡回家,我這就去司空山拜見神僧……”說罷隻與孫思邈一揖,轉身出了院門。不多時,但聽院外馬嘶之聲,人已遠去。
孫思邈撫須微笑:“守誠心急,但遇事絕不拖延。若我們都對自己所研之事有此精神,又有哪門學問不可攻克?”
李靖聽了,心頭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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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孫思邈、袁璣帶袁天罡回成都。李靖送出院門,依依惜彆。
孫思邈道:“三郎雖經千裡磨礪,仍然不夠。我讓你在虛雲大師這裡學鑄劍,就是望你磨練心性,同時學到本領,以備將來大用。至於韓將軍那邊,我自會托人捎去書信。”
李靖並不想學鑄劍,但孫思邈盛意拳拳,自是不好拒絕。然而接下來的經曆讓他始料未及,深悔當時應離開閬中。
虛雲和尚在初時對李靖極為客氣,安排他與文德同住一室,每日夥食也極豐盛。然而過了十餘日,虛雲一改往日和氣,讓李靖換上粗布衣衫,進了冶煉房乾粗活。
虛雲的冶煉之所處於後院,共五間房舍,分為柴房、料房、火房、水房和禪房。柴房專門堆放柴草和木炭,料房是生鐵、銅、錫、鉛等鑄煉材料,火房有熔爐、坩堝、風管等,水房緊挨火房,有澆鑄範、淬火池、裝飾台等。奇怪的是,虛雲專設禪房供自己和工匠修練,每次鑄劍時都要焚香淨手打坐,完成工序後亦是如此。
初時,李靖跟著文德和幾名工匠乾雜活,主要是識彆各種用料和配製調劑。由於黃金極為貴重,由虛雲和尚自行掌握,需要加入時再行添加,其它如銅、鐵、錫等則在料房抓取,按嚴格比例放入坩堝中熔煉。熔煉極難掌握,不僅要識彆黑、黃、青、白等色代表的火候,還要觀察火焰的顏色鑒彆純度。經多次熔煉後,將成熟的熔液倒入鑄範,待其冷卻、凝固,坯件形成。此後,再行燒鍛,放入淬火池冷卻。經反複錘煉、修正,最後鑄上劍柄、配以劍鞘、裝飾,一柄劍就算完成。
然而這一過程相當艱辛,若稍有不慎,則功敗垂成。文德鑄劍已得真傳,然而十柄劍中仍有二三柄需要重新回爐。李靖作為學徒,常常遭遇虛雲和尚大聲訓斥,動輒罰他清理爐渣、劈柴、擔水、掃地,或是一連兩個時辰拉扯風箱。如此苦力之下,李靖再無公子哥兒的模樣,麻布衣衫上總是被飛濺的火星燒出大小不一的窟窿,每日汗透衣衫十數次。先前他還咬牙苦熬,總想逃離此地,漸漸也就習以為常,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一晃三個月過去。正月已經過完,蜀地春意萌動,早已不再寒冷。這一日,虛雲和尚把眾人叫到禪房,命工匠們去尋找五牲尿液和油脂。哪五牲?牛、羊、豬、犬、雞,各取一桶。工匠們走後,虛雲關了禪房門,神秘地從裡間密室取出幾錠黃金、一塊帶有螺旋暗紋的生鐵,說道:“文德、三郎,猜猜這是何物?”
文德摸了摸那沉甸甸的鐵塊,半晌才道:“大師,這是上古神鐵麼?”
虛雲拿起,遞給李靖。李靖伸出雙手去接,不料那鐵異常沉重,他趕緊蹲步才拿住,差點把腰閃了。
虛雲道:“這是西域罽賓國的镔鐵,極為稀罕,我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一塊。因此鐵極難熔煉,且淬火時須用五牲溺脂,雙液並用,方能韌硬兼顧、永不開裂、削鐵如泥。”
李靖問道:“大師,為何要用五牲的尿液淬火?”
虛雲道:“前朝有位鑄鐵大家綦毋懷文,曾在信州做過官,創造了‘宿鐵法’。先前,他按古法用冷水淬火,但越是好鐵越易折斷。有一次,他生氣地把熔煉成形的刀扔了出去,恰好扔在牛圈下方。這個牛圈極大,平時把牛、羊、豬、犬、雞關在上頭,下頭自然是糞便。次日,他想起此刀費了很多工夫,又撈起重煉,結果變得剛柔相濟,一刀紮穿十層鎧甲。”
文德道:“看來,這五牲的尿液在淬火後能讓鋼鐵變柔。”
虛雲搖頭道:“五牲尿液比水能更快冷卻鋼鐵,使其更加堅硬;而五牲的油脂才能讓鋼鐵變得柔韌,永久不會斷裂。當年綦毋懷文是誤打誤撞,而我經過反複錘煉方才悟得其中道理。”
李靖聽得暈頭暈腦,隻得按虛雲指派,將鐵塊放入坩堝之中,加了上好木炭和青?乾柴,開啟風箱,把火燒旺。然而過了許久,鐵塊仍不熔化。虛雲的禿腦門上冒起了星星點點的汗珠,連平時一向沉穩的文德也麵露焦慮之色。
虛雲命李靖搬出布滿灰塵的排囊。這些排囊均用牛皮做成,鼓起如帆。李靖和文德分兩個風道向爐中送氣,都咬緊牙關堅持推拉風箱。烈焰熊熊,坩堝燒得嗞嗞作響,虛雲小心加入金、銅、錫等物,鐵塊終於慢慢融化,但坩堝幾欲炸裂。三人精赤上身,都汗如湧泉。
此時,取五牲溺脂的工匠已回。虛雲命人備好,四人用鐵杠撬動坩堝,將火紅的熔漿倒入劍範。李靖見那熔液不多不少,剛好填滿鑄範,不由略感驚奇。
待坯件冷凝,虛雲親自掌握火候,將其再插入炭火之中,加炭燒鍛至通體火紅,先放入五牲尿液中淬火;再行燒鍛後,放入五牲脂液中淬火。如此反複錘煉、淬火,逐漸去除坯件雜質,一柄利劍逐步成形。李靖耳朵裡傳來雄雞報曉之聲,才知道已是次日清晨。
然而就在虛雲和尚裝配劍柄之時,無論如何熔煉敲打,總有一絲縫隙無法合上。虛雲合十默禱,末了對李靖道:“此劍已非世間凡品,無生靈氣血恐怕難以合成。三郎,稍後你用你的血澆鑄劍柄吧。”說罷命文德燒旺炭火,再行燒鍛。待劍身一色之時,夾起放在鑄台之上。李靖拔出腿上短刀,割開左手中指,鮮血流出,正好滴在裂縫處。但聽“嗞”的一聲,劍上冒起了青煙,一股焦糊的味道傳來。虛雲看準時機,均勻下錘,那裂縫竟奇跡般的合上了。
大功告成。虛雲用袖子抹了把汗,提劍領著李靖、文德到了院中。虛雲讓文德取來兵甲,綁在樹上,共十五層。他輕叱一聲,揮劍刺出。但聽“嚓”的一聲,那劍直透而入。文德一層層扒開兵甲,隻見劍尖穿透十五層,深深釘入樹乾之中。虛雲歎道:“綦毋懷文所鑄利器,能穿甲十層。此劍洞穿十五層尚有餘力,已屬當世神品!”
此時天色漸明,東方的天空隻有一顆星星在閃亮。虛雲鄭重把劍交給李靖:“三郎,此劍屬於你,你收下吧。”李靖跪地接過,但覺劍身沉沉。他一時不知該說甚麼,隻得目視虛雲,眼中充滿感激。
文德在旁祝賀,說道:“此劍當助李兄弟除暴安良,建功立業。如此神品,當有名號,還請大師賜名。”
虛雲定定地看著天邊的啟明星出神,半晌才道:“星垂平野,萬世孤行。三郎,先前天罡名叫孤星,恐怕是歐陽公彆有深意吧。就如同這顆星,雖孤懸天上,但光耀四野。我看,就稱為‘孤星’劍吧。”
李靖捧劍再行拜謝。在他的心中,這劍有了厚重的寓意。它不僅是天罡小弟的名號,也是開啟光明、垂耀四野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