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是一驚。尤其是李靖,怎麼也想不通——謝康途九死一生來到江陵,好心獻圖,這黃口小兒居然建言梁帝殺了他!
普照低聲默念“阿彌陀佛”,起身道:“小王爺熟讀經史,難道不明仁義治國之理?文施主、謝施主冒險投奔梁國,獻圖建言,助梁國興建舟師,小王爺卻要殺仁義之士,是何道理?”李靖看見,這位一向沉穩的法師居然有些激動。
蕭瑀麵無表情,冷聲道:“仁義二字固然好聽,但易帶來災禍。我觀蕭摩訶、高盛道等人都是奸猾之徒。他們留下船主性命,一是斷定船主不能逃脫,二來好讓梁國自投陷阱。梁國國弱民貧,縱使得到船譜,如何能建舟師?兵馬何在?錢糧何來?與其讓寶圖落入強敵之手,不如毀掉。如此一來,隋陳兩國也不能大造舟艦,戰事無從開展。犧牲一人性命,換來三國太平,有何不可?”
蕭美娘實在聽不下去,叱道:“七弟,你莫要胡說!謝船主是二姐恩人,咱們怎可恩將仇報?”
蕭巋瞪了美娘一眼,扭頭問一直沒說話的少年:“瓛兒,你意如何?”那少年正是蕭巋第三子蕭瓛,平日極為自負。不過在父親麵前,從來都規規矩矩。
蕭瓛躬身道:“回父皇,七弟言之有理。不過,殺謝船主似也不妥。請父皇聖裁。”
這話等於沒說。然而李靖心頭清楚,蕭巋斷難因仁義力保謝康途,開罪強隋大陳。
謝康途突然笑道:“小王爺此法甚好,不過應是犧牲半條性命,換來三國太平。”
蕭巋緊皺眉頭,連聲咳嗽。良久,他歎息道:“謝船主,非是朕要殺你,目下情勢逼人,奈何!眾愛卿,還請多多建言,替朕化解危難。”
然而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再說話。阿月見眾人說來說去,早已忍耐不住,向蕭美娘要吃的。蕭美娘抱起她,說道:“父皇,我看陳朝不懷好意,與梁國結盟無非是想讓我們當箭靶。陳朝趁亂搶了大梁江山,這是世仇,那蕭摩訶背叛祖宗,才應當抓起來……”
她還沒說完,就聽蕭巋一聲斷喝:“閉嘴!何時輪到你說話了?你說,這女童究竟怎麼回事?”
蕭美娘平時伶牙利齒,但在父親麵前話都說不利索,此時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不敢哭出聲來。普照心疼美娘,趕忙接過話頭:“此事貧僧已在密信中說明,陳國竟對一女童下毒手,足見仁愛喪儘,早晚必亡……”
蕭巋自然要給四叔麵子,當即冷聲道:“朕自然知道。然而這本是陳朝家事,與梁國何乾?美娘,你自身難保,卻多管閒事!你把這女童帶來,為陳帝留下口實。蕭摩訶殺她全家,焉能留她活口?你從小就不聽話,不為梁國著想也就算了,卻專為梁國帶來災禍!朕當初就不該生下你來!”
這話說得極重,蕭美娘再也忍不住,嗚嗚哭出聲來。阿月見美娘哭了,也跟著號啕大哭。蕭巋煩不勝煩,氣呼呼地返回龍案之後,抓起案上的玉硯,猛地擲在地上。“砰”的一聲,玉硯化為碎片。
李靖心頭一陣難過。當前情勢,弄不好蕭美娘受罰,謝康途和阿月性命堪憂。然而眾人所議都有道理,蕭巋作為弱國皇帝更是為難。
蕭瓛見阿月哭泣不止,伸手摘了腰間一塊佩玉,拿過去哄她:“小妹妹,彆哭了。先拿著這個玩耍,稍後我帶你上街買好吃的。”阿月本是孩童,離開始興王府後東躲西藏,無人跟她玩耍。見這位哥哥和顏悅色,當即接過佩玉,仰起小臉,抽泣著說:“哥哥,你說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蕭瓛見這女童眼珠漆黑如墨,粉臉吹彈得破,不由動了憐愛之心,“你不要害怕,哥哥屋裡還有好多好玩的東西,稍後就帶你去玩。”
蕭巋最煩孩童哭啼。當年蕭美娘出生後晝夜啼哭,曾讓他起過殺心。阿月止哭後,他心緒略平,揮手道:“瓛兒即刻將她帶走!吵得朕耳朵疼。”
蕭瓛領命,拉了阿月的手,走出殿外。
殿中氣氛仍然緊張。就連一向沉穩的普照法師和文仲元,都不知如何回奏梁帝。平日喜歡多嘴的青妮,自進殿以來一直戰戰兢兢,連咳嗽一聲都不敢。
這時,李靖突然下拜:“小人自小侍奉僧璨大師,遠離塵世,見識淺陋,若犯天顏,還請陛下免罪。”
蕭巋“嗯”了一聲:“你為神僧座前弟子,想來必有智慧。隨便講,朕不怪你就是。”
李靖道:“陛下著眼全局,深謀遠慮,實乃蒼生之福!當此風雲激蕩之際,小人竊以為和議為上。對於船譜一事,小人想了個法子:謝船主仍可繪製船譜,等圖譜繪成,抄錄兩份,一份交予大隋,一份交予大陳,梁國留下真本。如此一來,隋陳兩國斷無口實,又相互忌憚。這大造舟艦之事,僅有一圖尚且不足,還需文散騎這等深諳水性、船工之能人方可訓習水軍、駕馭舟師。到了那時,三國雖都擁有寶圖,但拚的卻是馭船之法,局麵必然大為不同。”
眾人一聽,都心頭鏡亮:這小子直指要害,既提供了解決方案,又暗藏牽製之法,可謂一舉三得。特彆是文仲元,對李靖更是感激萬分。
蕭巋聽後,微笑道:“果然是神僧高足!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見識!瑀兒,你平日讀書甚勤,然而世間之事變化萬千,不可拘泥書本,今後還得多向這位哥哥請教。”
梁國雖是小國,但皇帝讓皇子向外人稱“哥哥”,顯然是抬舉李靖。謝康途、文仲元、普照等交換了一下眼色,都微感詫異。
蕭瑀向父親行禮,口中稱是,但目光掃向李靖時,分明有一種嫉恨。他道:“父皇教訓的是。然而請問……請問木兄,這陳國反王的遺女,該如何處置?”
李靖一愣,隨即應道:“回小王爺,適才……適才所議聯姻之事,誠為上策。始興王叛亂,小郡主何罪之有?況且區區一個女童,長大亦屬女流,無法構成威脅。然而……小郡主出身高貴,聰明伶俐,長大必美貌賢淑,可與梁國聯姻。小王爺若是不棄,最是適合……”
“你……大膽!”蕭瑀氣得小眼圓睜,恨不得殺了李靖。蕭巋卻道:“好了!瑀兒,人家稱你小王爺是抬舉你。好吧,待明年開春祭了太廟,朕封你為王便是。你尚年幼,婚姻大事須從長計議,父皇絕不勉強。然而木立所言,也算是無策中之良策。若此女未被美娘帶回,也就罷了;帶回卻又讓蕭摩訶殺之,傳出去有損朕之仁德。此事就這樣辦,先留這孤女,再講明誠意,朕料蕭摩訶也不得不從。”
於是計議已定,眾人就要告退。蕭巋突然對張軻道:“國舅既與謝船主、木立小居士相熟,就到你那裡繪製圖譜,還請普照法師照拂。此為機密,今日殿中知情者都不得說出去,若有違逆,無論何人,朕必斬之!”
眾人諾諾連聲。張軻跪地領命,帶了蕭美娘、青妮出殿。李靖負著謝康途跟隨。文仲元與普照同行,低聲說著甚麼。
出了皇宮,來到街市,天陰了下來,冷風卷起塵土雜物,在空中旋舞。李靖遠遠就聽到咯咯的笑聲。隻見阿月舉著鞉鼓,邊搖得咕咚咕咚直響,邊追趕著蕭瓛。蕭美娘叫道:“阿月,跟姐姐走,不玩了。”
阿月玩得正起勁,搖頭道:“我要跟哥哥玩。”蕭瓛停下腳步,輕撫阿月的頭,在她耳旁說了句話。阿月嘟起小嘴,極不情願地走到蕭美娘身旁。
出了水城,蕭瓛、文仲元、普照等與蕭美娘一行告彆。守城兵士已在城外為張軻備好馬車。李靖負起謝康途,美娘抱著阿月,上了馬車。張軻親自駕車,沿江邊泥濘道路向北馳去。行到半途,下起雨來。雨點打在車篷上嗒嗒有聲。阿月大概玩得累了,伏在美娘懷裡很快入睡。
李靖想著孤星。他雖知有巫山漁女主仆照料極為安全,但仍懸著一顆心。此行任務,即是護送孤星安全抵達蜀中,完成舅父之命。不料屢生枝節,道途滿是凶險。然而這些經曆,讓他不再是單純少年。為了生存,他必須咬牙應對。這是他最初的人生體驗,無法從書簡中學到。
他朝蕭美娘看去。美娘心情鬱鬱,蛾眉緊鎖,自到江陵後就沒見她笑過。李靖本來不善察言觀色,但也明顯感覺到梁帝極其討厭這個女兒,若不是要讓謝康途到張軻住處秘密繪製船譜,美娘或許會受到更多責罵。李靖鬥膽向蕭巋建言,本就在情急之下為了護住蕭美娘才想出的歪招,不料梁帝欣然采納。
李靖想安慰她的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口。
馬車緩緩而行,離江陵城越來越遠。黃昏時分,雨停風住,馬車停了下來。李靖掀開車簾一看,眼前是一個並不甚大的院子,厚木門,泥巴牆,牆頭蓋了乾草。院內房舍,均是乾草覆蓋,在煙雨中顯得極為蕭索。院門上有幾個灰色大字“聽風草堂”,字跡古樸,寫在無漆木板之上。
張軻下車,打開院門,一條大黃狗汪汪直叫,撲向主人。張軻摸著狗頭,對謝康途道:“謝船主,彆人稱‘寒舍’是客氣,張某這草舍可是真‘寒’。我們一家三口一走,連這看家犬都隻能自己到處找吃的。請進吧。”說罷赧然一笑。
謝康途伏在李靖肩頭,笑道:“國舅爺說笑了。這‘聽風’二字,何其高妙?此等清舍遠避塵世,彆有風情,國舅爺會享清福。”
張軻笑道:“這裡夜夜刮風,刮得人難以入眠,隻能稱‘聽風’了。”
一行人進了院中。李靖見院內果然有漁農器具,還有磨坊、水井、雞舍、馬廄等,與普通農家並無二致,隻是多了幾間房舍,相比文仲元的山莊可謂天壤之彆。張軻把馬車卸了,將馬牽向馬廄,對美娘道:“你先招呼貴客,青妮去看看雞舍裡的米糧還剩幾何。”
蕭美娘應了,放下阿月,開門進屋,挽起袖子收拾房間。這廳堂久不住人,到處都是灰塵。美娘招呼完謝康途,開始灑掃。
李靖想不到堂堂公主,居所竟與農婦無異,還要親自做活。於是將謝康途放在矮榻上,也綰了衣袖清理房間。美娘也不攔阻。張軻、青妮照料好禽畜,也來幫忙。阿月則在屋裡跑來跑去,對這個居所甚是喜歡。
李靖在擦拭家具時發現,這房屋雖頂為茅草覆蓋,但構架極為講究,各處榫卯嚴絲合縫,看不見一顆鐵釘;梁、柱、壁、架以及案、幾、榻、櫃,均由楠、柏、檀、樟等木材建造做成,連地磚的鋪法都有講究——或人字,或工字,或是製錢形,或成花瓣狀。李靖出身世家,自然對這些細節極為重視。他邊收拾物器邊想,這張軻看似文弱,但在修造方麵卻極有天分,若是在長安或是建康,擔當匠作監或可勝任。
晚間,張軻擺席迎客,上了三十年陳釀。蕭美娘廚藝精湛,很快飯菜上席——熏魚、炒雞、炙肉、酥餅、燴青菜、燉乾蘑等,香氣撲鼻。其時南北飯食差異極大,但都較為簡單。蕭美娘精心烹調豐盛晚餐,顯然對客人極為尊敬。謝康途心中高興,也喝了幾杯。李靖在軍中時,舅父嚴禁飲酒,但這一晚也喝了兩杯,隻覺得頭暈腦脹,卻又興致高昂。阿月似乎很久沒吃過美食,此時吃得打起了嗝兒。美娘便叫青妮抱她到後堂玩耍消食。
酒過三巡,謝康途舉杯道:“謝過公主、國舅爺。在下此番身逢不測,有賴公主、國舅搭救。此次到貴府繪製圖譜,又要增添不少麻煩。”
張軻喟然歎息:“謝船主千萬彆客氣。今日你也瞧見了,我這國舅不如農夫。若不是皇帝有詔請謝船主繪圖暫住寒舍,今日或許連朝堂都進不得。”
美娘道:“舅父因我受累,女兒隻恨自己不爭氣……”
張軻憤然道:“美娘切莫自責。你有何過錯,讓皇帝如此待你?命相之說,純屬無稽之談。你皇叔薨逝,是誤食江魚中毒;你舅母離世,隻因偶染風寒。若說相克,你與舅父朝夕相處,我怎會毫發無損?太卜令也好,和尚道士也罷,若真能未卜先知、洞曉天機,天下還不掌握在他們手裡?用得著各國爾虞我詐機關算儘?用得著連年征戰民不聊生?”
美娘神色黯然,端起酒喝了一杯,道:“舅父待我,勝過親生,美娘沒齒不忘。謝船主,你可知我為何身患寒疾?我出生之後,母後見是個女身,直接把我扔在地上受凍;父皇卻找太卜令卜問詢凶吉,聽我實在哭得凶了,才進來看了一眼。我曾聽宦官說,他們議定要把我溺死!如此爹娘,不要也罷!”說罷淚如泉湧。
謝康途道:“公主不易,小人深表同情;國舅慈愛,小人五體投地。然而過往之事已隨風而逝,公主病情漸好,還是應著眼將來。”
美娘泣道:“謝船主,你看我有將來嗎?今日朝堂之上,父皇先是要把我許給陳國太子,被蕭摩訶拒絕之後,恨不得命我投江自儘——他從不反省自身怯懦,總是怪彆人不好。從小到大,除了上次在大船上丟失的那顆夜明珠是他所賜,連一件衣衫都不曾得他賞賜。我恨梁國……若是男兒身,當學木立兄弟行走江湖,哪怕凍死餓死,也比受這冷眼強得多了!”
李靖見她楚楚可憐的樣兒,心似已碎成千萬片。他隻恨自己年幼無能,不能保護美娘。若是此女真的願意跟他遠走他鄉,他願舍棄一切……
正在這時,屋外一個聲音道:“古來皇室皆冰炭,哪有兄弟父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