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懷璧其罪 西梁弱帝封散騎……(1 / 1)

軍神·李靖傳 懷舊船長 4734 字 10個月前

梁帝蕭巋四十餘歲,身材偏瘦,麵色暗紅。四方臉,金樽口,眉毛極淡,雙目細長,鼻如截筒,蓄著三綹長須;頭戴冕旒,身穿龍袍,端坐檀木雕龍長案之後。李靖看見,那冕、袍已舊,龍案也有斑駁之色,顯然是位節儉的皇帝。

這是李靖第一次見到皇帝和宮殿,感覺有些清冷陰森。既無朝臣,也無宮女,隻有太子和一名約十三四歲的少年,和另外一名約七八歲的孩童侍立。

蕭巋見眾人行至近前,立即起身走下台階。眾人下拜,齊呼“參見陛下”。蕭巋獨獨扶起普照,說道:“四皇叔願稱法號,朕自當遵從。普照法師為國操勞,又是長輩,琮兒,看座。”普照仍然行完大禮,才在蕭琮為他預備的左側案幾後坐了。

蕭摩訶先到,已坐了右側客卿位。眾人謝恩後,都起身站好。

蕭巋似乎沒看到蕭美娘和國舅,回到龍案後坐了,輕聲道:“梁國國弱民貧,宮庭官舍都極簡陋,請各位勿怪。”說罷連連咳嗽三聲。李靖聽得出,這位梁皇身子骨有些虛弱,然而目光堅定,說起話來擲地有聲。

蕭美娘道:“女兒拜見父皇,願父皇聖體安康!”

蕭巋沒有正眼瞧她,隻是淡淡地說:“看完病了?回來就好。”

文仲元又伏地參拜:“臣清江布衣文仲元,參見陛下。”

蕭巋目視文仲元:“文愛卿請起!清江文家,雖無官爵,但可稱一門忠烈!十五年前,梁國出兵保衛巴陵,文家召集水軍一千,雖未取勝,但文家實有功勳。朕封你為散騎侍郎,盼今後繼續報效國家。”

李靖心道,若文家有功,為何在十五年後再封?況且散騎侍郎隻是一個從五品文散官,一無食邑二無權力,說是為皇帝參議,實際上是個空頭官銜。

文仲元跪下謝恩。對於他而言,直擢五品,家門大幸,至少不再是布衣平民。

蕭摩訶立即恭賀文仲元:“仲元兄榮封散騎,蕭摩訶恭賀!”

蕭巋道:“聞說蕭大將軍與文散騎在途中有些衝突,不知是也不是?”

蕭摩訶道:“回稟陛下,臣與文散騎本是多年好友,隻因臣出使梁國時借住文公山莊,文公與江州船行謝船主有舊,而謝船主為臣所控,言語上有些衝撞而已,並無不睦之事。”

“甚好。”蕭巋頷首道,“大將軍雖為陳國重臣,但仍是蘭陵蕭氏子孫,論輩分朕還得稱你一聲皇叔。適才你已將出使意圖講明,就是要梁國居中調停,大陳與大隋永結盟好。正好大隋高仆射家公子也在這裡,朕願聽高著作郎高見。”

高盛道一直在等這個機會,聞聽此言,當即再拜道:“陛下與大隋皇帝本就交厚,我皇曾派遣使者禮贈梁國金三百兩、銀一千兩、布帛一萬段、良馬五百匹,以示厚誼。大隋建國之初,反賊尉遲迥、王謙、司馬消難等人各自起兵,請求與陛下結成連橫之勢。然而陛下不為所動,視我皇為仁德之主,我皇曾數次在朝堂感念陛下恩義。臣不敢欺瞞陛下,此次南來,確有窺伺陳國之意,被蕭大將軍所執。臣生死事小,黎民百姓生計為大。臣觀江南,民富兵強;臣見梁國,君賢臣明。因此,臣願據實上奏我皇,言明南北分治已久,不宜發兵置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當休養生息、廣弘佛法,還天下以太平。”

李靖聽了,深感這高盛道心機深沉,儘揀梁皇愛聽的說。其實不僅是梁皇,蕭摩訶、普照法師聽了也字字入耳。

蕭巋果然麵露喜色:“高著作郎年紀輕輕,卻見識宏闊、深明大義,高仆射調教有方!高公大國宰相之才,古來罕有人及。五年前,朕曾於鄴城與高仆射相會,至今難忘。這樣吧,若大將軍無異議,朕擇日恭送高公子回長安。還請高公子將國書送呈大隋皇帝,並替朕向高仆射問安。”

高盛道連聲應承。蕭摩訶道:“臣並無異議,議和乃是吾皇本意,微臣隻是傳達聖意而已。不過,本次議和是三國之舉,高著作郎似不能代表大隋皇帝意願。若是高著作郎說了就算,微臣早在江州就把他放了,何必陪他一路,還讓他怨憎一路?”

這話說得表麵客氣,實則質疑這種議和並無實際意義。蕭巋麵色一變,但瞬間就平複如初。他咳嗽兩聲,展顏笑道:“大將軍所慮,倒也不無道理。然而梁國僅三州之地,地無可割,財無所出。依將軍之見,如何才能使三國締結盟好?”

蕭摩訶道:“古來結盟,財帛為下,割地次之,聯姻為上。”

蕭巋皺眉道:“皇家聯姻,倒也是美事一樁。朕聞聽大陳皇帝立陳胤為太子,不知是否納妃?”

蕭摩訶一驚。他一心想把自己的女兒嫁過去當太子妃,等將來太子繼位,他就是國丈。其時陳胤十一歲,因新皇剛剛繼位,還未選太子妃。於是據實回應:“大陳太子年方十一,年齒尚幼,尚未選妃。”

蕭巋看了一眼蕭美娘:“大將軍想必在途中已與美娘相識。美娘尚未婚嫁,容貌尚好,若是大陳皇帝不棄,可納為太子妃,還請大將軍玉成。”

蕭美娘頓時臉色大變,蕭摩訶也是神色異常。然而最心驚的還要數李靖——蕭美娘已十六歲,如何能嫁小她五歲的陳國太子?不過李靖也清楚,生在皇家,若兩國皇帝應允,大十歲也得嫁。

蕭摩訶沉吟片刻,抱拳道:“誠謝陛下盛意。臣鬥膽進言:此事萬萬不可!”

蕭巋勃然變色:“你是說朕的女兒,配不上陳帝之子?”

蕭摩訶道:“非是公主配不上太子,而是公主之事朝野皆知……陛下,公主生辰不吉,所到之處必有凶危,已有無數應驗……不然,陛下為何不讓她在宮中居住?微臣萬死,斷不敢向吾皇進諫……”

“不要說了!”蕭巋拂袖而起,劇烈咳嗽起來,半晌才說道:“你說聯姻,朕依你所言,卻又不可!你究竟要如何才肯甘心?”

蕭摩訶伏拜在地:“請陛下息怒。臣所言聯姻之事,還請高著作郎回長安後奏明大隋皇帝:大陳皇帝生有二位公主,雖然年幼,但可嫁予隋室諸親王。大隋皇帝除太子之外尚有四王,若有一王願納陳國公主為妃,臣願儘力說合……”

原來說了半天,蕭摩訶打的是隋陳聯姻的算盤。蕭巋冷笑道:“陳隋聯姻,與朕何乾?大將軍直接向大隋提親豈不更妙?”

蕭摩訶道:“外臣嘴拙,一時未講明白,還請陛下莫怪。大陳有二位公主,一位可與大隋聯姻,另一位也可與梁國王子聯姻;大隋皇帝也有蘭陵公主,正好與蘭陵蕭家暗合,可請高著作郎提親。如此,三國互有姻親,結盟之事水到渠成。”

蕭巋沉思片刻,道:“大將軍果然對隋梁兩國了如指掌。朕不願再動刀兵,然而大隋皇帝意下如何,尚未可知。琮兒,你先請大將軍、高著作郎到鴻臚客館下榻歇息,容朕再行思量。”

於是蕭摩訶、高盛道拜謝蕭巋,隨太子蕭琮去了館舍。

蕭巋在龍案之後踱步良久,對文仲元道:“文愛卿,朕知你忠義無雙。目下看來,隋陳之戰難免,聯姻之事雖有轉圜餘地,斷難長久。江陵彈丸之地,大隋攻陳,首當其衝。依愛卿之見,誰能取勝?”

文仲元道:“楊堅雄才大略,兵鋒正盛,若兵馬交戰,自是隋勝陳敗;若論艦船交戰,勝負猶未可知,關鍵在於梁國。梁國雖小,但扼大江咽喉,為隋軍南下之必經之地。當此之際,梁國實處夾縫之中,稍有不慎即有壘卵之危。”

蕭巋轉頭問普照:“普照法師以為如何?”

普照道:“文施主所言甚是。南北分治多年,正是憑據大江之險。先前,梁國為複故土,曾數度出兵,然而功敗垂成,主因是水師不利。籌建水師,必有戰艦。若有當年王濬艦隊,上可攻戰巴蜀,下可收複失地,退可保衛江陵。當務之急,籌建舉世無匹之舟師比聯姻更為急切。據貧僧探得消息,隋、陳兩國都在尋找王氏留下的造船圖譜,貧僧雖是方外之人,但為了大梁複國,願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蕭巋從龍案後走下台階,向普照施了一禮:“普照法師,請受朕一拜。大師先在西域受苦,後潛身江南,打探消息,聯絡義士,廣收門徒,為梁國不辭辛苦,朕甚為感佩。當下,江州廣化寺已不可留,朕特請大師就任江陵大報恩寺住持,弘揚佛法,護佑蕭梁。”

普照謝過蕭巋,隨即對文仲元和謝康途道:“文施主與謝船主交情匪淺,隋陳兩國為搶奪船譜,不惜殺害謝船主數十名兄弟,盼二位施主攜手,共建梁國水軍。”

謝康途道:“謝某誠謝法師為我行兄弟超度。然而我已身殘,恐怕不能為梁國效力……”

蕭巋回身看著謝康途:“謝船主雖非梁國人,但有家難歸,有國難投,不如屈就梁國,朕必保你周全。梁國雖小,但恪守信義。如此,文愛卿主監造,謝船主掌通航,梁國水軍縱使不能儘複失地,至少也可自保。”

謝康途見蕭巋說得懇切,拜伏在地:“謝陛下隆恩,小人確有船譜,願獻給陛下。”

蕭巋大喜,俯身扶他坐下。李靖有些不解:若謝康途真心投梁,自當稱臣,為何以“小人”自稱?

果然,謝康途道:“不過小人另有所請——我獻圖隻為陛下仁德、文公忠義,非為私利。所以,請陛下不要封賞小人,放小人回故裡終老。小人少年時即離故鄉,近三十年未能侍奉雙親,如今身殘,萬念俱灰,隻求重回爹娘膝下……望陛下成全!”說罷,淚如泉湧。

蕭巋至孝,聽了謝康途之言,也是淚濕衣襟。“謝先生但有所囑,朕無有不應。至於寶圖之事,本是謝先生之物,先生願贈予梁國,是梁國之幸;不贈予梁國,亦是先生意願,朕決不用強。”

這一席話說得李靖極為感動。他哪裡知道,但凡帝王將相,心中虛實並存。謝康途已是廢人,若以死相逼反而壞事,以仁義誘之更易得手。

“小人並無奢望,隻求陛下一事。”謝康途指向李靖,“這位木立兄弟,是僧璨大師門下弟子,一路行來,對小人細心照料,不然小人寸步難行。還望陛下準他照顧小人,待小人繪完圖譜,再由他回歸司空山。”

眾人一時沒聽明白。蕭巋道:“謝先生這是哪裡話!木立本是世外高僧賢徒,不僅一路照顧先生,還對美娘有救命之恩,自然是梁國上賓。隻是先生說要繪圖,莫非這王氏船譜已不在人間?”

謝康途道:“正是。隋陳兩國派人秘密搶奪船譜,以為船譜在江州船行。其實當年南北分裂之時,就有兵家到襄陽求索船譜,王氏一族被斬殺數十人。族人將這船譜視為大害,但祖上遺言又不能違逆,就由族長記熟船譜,再將真譜當眾燒毀。於是一代一代,都是由族長臨終前傳給下一代。到了江州船行老東家王鐸這一代,老先生無後,又對其弟敗儘家產深感失望,這才在臨終前將江州船行和船譜傳給小人。”

眾人聽了,都暗暗稀奇。普照法師道:“王家苦心孤詣,讓這稀世船譜得以傳承,殊為不易。然而這造船之事極為複雜,若是沒有圖譜,斷難體會精微之處,謝船主單憑記憶,就能描繪準確麼?”

文仲元道:“法師有所不知,在下沿江有三處船塢,均是按謝船主所繪圖譜建造。不過陳國禁造戰艦,隻是些民船而已。這些年來,在下所造船隻,除偶有失火沉沒外,概無因急流險灘損毀事故發生。謝船主博聞強記,天縱其才,不然王鐸老先生也不會將江州船行交托於他。”

蕭巋大喜過望,便要請謝康途繪圖。一直肅立在殿前的那位七八歲的童子突然道:“父皇,此事或有不妥。”聲音雖然稚嫩,但神態老成。

蕭巋摸著他的頭,含笑道:“瑀兒,你且說來聽聽。”原來,這個孩童正是蕭巋第七子、蕭美娘胞弟蕭瑀,七歲前已讀完諸子百家,過目幾乎成誦,是江陵朝野皆知的神童。

蕭瑀道:“這船譜既為稀世之物,隋陳兩國自是緊盯不放。若謝船主將船譜獻給梁國,父皇如何應對?那蕭將軍和高公子現下都在館舍,今日假意不提船譜之事,待謝船主說出船譜秘密後定來索圖。父皇若是告知蕭將軍,隋朝必以此興兵來伐;若告知高公子,陳國也可藉此攻打江陵;若都不說,則兩國均有口實,先取梁國,再行決戰。古人雲:懷璧其罪。請父皇三思。”

蕭巋一心想得寶圖,居然沒想到這一層。

蕭巋道:“既是如此,瑀兒有何應對之策?”

蕭瑀道:“為今之計,隻能立即將這船主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