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吃驚,文仲元和蕭摩訶更是吃驚。
這四人此時全都成了落湯雞。張軻、來護兒雖被綁縛,麵色還算平靜;蕭美娘漂亮的臉蛋被凍得通紅,身體微微發抖;青妮撇著小嘴,一臉不服氣。
文仲元趕忙上前見禮:“國舅爺,犬子年幼無知,驚擾大駕,望乞恕罪!”
張軻剛才在鬼門關走了一回,此時見到文仲元,驚魂稍定:“原來……原來是文公!張某倒也無妨,隻是驚嚇了公主……”
文仲元這才知道這位絕色美女是梁國公主,急忙拉了一把文士弘,一齊跪下:“臣文仲元、文士弘父子參見公主!冒犯公主,罪該萬死……”
蕭美娘環視眾人,目光輕輕從李靖麵上瞟過,毫無驚訝之色,淡淡地說:“罷了。文先生這裡有更衣室麼?”
文仲元驚覺,深秋天氣落水,壯漢尚可支撐,女子則難以忍受,趕忙吩咐侍女扶蕭美娘和青妮入內更衣;又命文士弘解了張軻、來護兒的繩索,由男丁侍候入內更衣。
文士弘闖了禍,一時呆立當場。文仲元喝道:“你這逆子,膽大包天!梁國公主、國舅,怎會是大隋細作?你若不為非作歹,如何會闖下大禍?還不從實招來!”
文士弘低下腦袋,囁嚅說道:“回稟父親,孩兒決非為非作歹。昨夜晚間,孩兒接報,有男女六人在西行江船上密議,說是……說是……”他抬頭看著眾人,一時不知該不該講。
文仲元怒道:“蕭世伯不是外人,況且我文家做事向來光明正大,直說無妨!”
文士弘隻好繼續說道:“說是要設法到我們的魯山塢察看……還說我文家有甚麼船譜……孩兒接報後,派快船尾隨,今夜船到江口,孩兒率十餘人鑿沉船隻,俘獲……俘獲……”
“不要說了!”文仲元袖袍一拂,頓足道:“就算你不識國舅,也不能鑿船行惡!船上其餘客人莫非已落水遇難?”
“並無其他客人。”文士弘定了定神,“是艘快船,從齊昌始發,船工是我們的人。船行至中途,船主派船工從陸路騎馬回報,這才……”
蕭摩訶突然插話:“賢侄說船工回報有六人,現今隻有四人,還有二人現下何處?”
“那二人是本宮隨從,已上岸騎馬回江陵。”一個嬌美的聲音回應。
李靖一看,蕭美娘已換完衣裳,白衣飄飄,如仙女一般回到廳中,身後跟著青妮。隨即,張軻、來護兒換完衣裳回到廳中。
蕭美娘走到李靖身後,說道:“木兄弟,你那小兄弟呢?”
李靖正要回答,蕭摩訶轉了下眼珠,抱拳道:“蕭摩訶參見公主。聞說公主貴體有恙,不知好些了麼?這位小兄弟說,他與公主隻是路遇,並非藥童。”
蕭美娘柳眉一挑:“大將軍,論輩分本宮該稱你聲叔祖,怎的說話如此隨便?本宮與僧璨大師、木氏兄弟亦為路遇,就算與叔祖也算路遇。路遇之人,就不能為本宮侍藥療病?”
這幾句話說得滴水不漏,李靖暗暗心服,當下起身施禮:“木立參見公主。上次大船失火,幸虧謝船主搭救。小人和兄弟一直四處尋找公主,不料今夜相見,小人感謝上蒼護佑公主無恙……”說罷雙眼發紅,很是激動。
李靖思念公主原本是真,此時真情流露,讓蕭摩訶多信了幾分。蕭美娘道:“為何沒見你那小兄弟?”
李靖道:“小弟年幼,不能入席……”
蕭美娘看了一眼文仲元:“文先生,按規矩,女子也不能入席,我看我還是回避吧。”
文仲元趕忙施禮:“公主萬金之軀,臣豈敢怠慢?這就重新布席,請公主上座。”
蕭美娘道:“既然如此,今夜就不分主仆,在貴府討口飯吃。”李靖發現,這蕭美娘在不同場合表現大為不同,特彆是這種莊重場合,天生有一種不容商討的威儀感。
於是文仲元重開宴席,命人把孤星、阿月帶了進來。蕭美娘一手挽住一個,蹲身在阿月的額頭親了一下,安慰道:“阿星阿月莫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欺侮你們。”
蕭摩訶臉色變得極其難看。這阿月是始興王之女,是他親自帶兵屠戮全家,就算陳叔寶不再追究,他也不能留下禍根。然而蕭美娘是梁國貨真價實的公主,此時突然出現,竟然護著這女童,讓他很是尷尬。他自恃武功高強,又有甲士相隨,一時隱忍不發。不過對於小孤星當藥童之事,蕭摩訶極為懷疑,便說道:“公主說僧璨大師給你治病,並派藥童侍候,本無可疑。然而大藥童尚可,這小藥童也就四歲模樣,飲食起居都要他人服侍,公主不怕他煎藥時燙傷自己?”
李靖這才感覺蕭摩訶看似粗豪,實則心細如發。正擔心蕭美娘無法應對,卻聽她發話了:“這是大將軍不懂診治之道,少見多怪而已。本宮幼時被寒邪入侵內腑,僧璨神僧雖穩住病情,但需長期藥物治療,其中必有三至五歲男童小溲為引,一旬三次,三年方可斷根。所以神僧派了兩位童子,大童煎藥,小童輔藥,這又有何稀奇?”
李靖對蕭美娘的急智更是敬佩,竟以童子尿為由應對蕭摩訶。
蕭摩訶笑道:“三五歲孩童,到處都是,公主何必一定要帶在身邊?”
蕭美娘怒道:“大將軍,本宮治個病你都要管麼?我這疑難病情,服藥時辰常在子、醜二時。半夜三更,你讓本宮哪裡去尋童子?”
蕭摩訶張嘴欲駁,卻無有力言辭,隻得以強笑掩飾。
重開宴前,蕭美娘慰問謝康途。謝康途便大致將分彆後的遭遇向她說了。
重開宴席後,文仲元重新作了介紹,分賓主落座。蕭美娘自是坐了首位,餘下依次為蕭摩訶、張軻、文仲元、高盛道、謝康途、普照、來護兒、文士弘、青妮,李靖仍居末席。蕭美娘把兩名孩童放在身側坐了,忙著挑揀食物喂阿月。
小阿月連忙擺手說吃飽了。
文仲元作為主人,見場麵有點不倫不類,也不說破,當下舉樽開席:“今夜寒舍喜迎貴客,尤以梁國公主為尊。小兒士弘,少不更事,得罪了公主、國舅,文某在此賠罪。蕭大將軍與公主原本一家,文某在此祝陳梁兩國世代交好。請諸位共飲。”說罷一飲而儘。
高盛道被擒後心情鬱鬱,先前就多飲了幾樽,臉色潮紅,此時乘著酒興,說道:“在下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話還沒說完,蕭美娘打斷了他:“那就彆講了。”
眾人都是一愣,隨即會心一笑。李靖深知蕭美娘嘴快,連蕭摩訶都奈何不得,高盛道若要鬥嘴,恐怕不是對手。
高盛道並未生氣,反而笑道:“公主,在下說的事正好與殿下有關。文公在先前蕭大將軍入莊時,稱是陳國子民;現在梁國公主大駕光臨,文公又俯首稱臣。請問文公,你究竟是哪國人?”
文仲元正色道:“高公子,文某既是陳國人,也是梁國人。其實梁國陳國,原本就是一家人,隻是後來奸臣亂政,陳、梁分國,但各州郡官吏多係前朝老臣。文某無官無職,出生在清江,文氏一族多在清江漁獵耕種,現仍屬梁國。二十年前,文某沿江討生活,最終落腳於此。所以,文某根在梁國,身在陳國,見了梁國公主,自當執臣民之禮,有何不妥?”
高盛道不依不饒:“適才聽文公子說,文公的船塢在對岸魯山。江北屬大隋管轄,如此說來,文公也是大隋臣民?”
這道理雖有些牽強,文仲元竟一時語塞。
蕭美娘道:“高公子本是階下囚,是蕭大將軍、文先生讓你列座,不是看在你麵上,而是看在高仆射麵上。照你的說法,你現在在陳國疆界,你就是陳國人;若是被解押到突厥國,就是突厥人了?”
眾人差點笑出聲來,但都強行忍住。他們哪裡知道,這蕭美娘從小受苦,常與村姑、漁婦鬥嘴,尋常三五人根本辯她不過。
高盛道卻不以為意,繼續說道:“適才文公子言道,公主也在打探船譜。文公既是梁國臣民,公主一聲令下,讓文公交出船譜豈非更好?為何還要偷偷摸摸去找?”
蕭摩訶本欲發作,但此言正是替他說出心中疑惑,於是閉口不言,靜觀其變。
蕭美娘道:“我一婦道人家,拿船譜做甚?如有菜譜,興趣可能要大一些。高公子為大隋著作郎,本應經史貫通,然而高公子所言,連三歲孩童都能聽出破綻。就算文公真有船譜,我一行四人縱有上天入地之能,焉能找到?適才文公介紹高公子,特意給你留了麵子,你率領大隋細作數百人南來,其中不乏高手,都未能尋得船譜,我們四人坐在船上就能唾手而得?再說,天下大勢已定,我梁國偏安江陵,隻有三州之地,一無爭霸本錢,二無征伐雄心,要這些東西做甚?適才文先生也說了,梁、陳本是一家,莫非高公子擔心梁國大造舟艦,把戰船開到長安城去?”
青妮聽主人說到此處,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倘若這舟艦能從陸地開走,駛向長安倒是好玩。”
文仲元道:“公主說笑了。天下分分合合,苦的是我們這些百姓。還盼各國友好相處,止歇乾戈,還百姓清平世界。”
蕭摩訶接口道:“仲元兄所言極是。大隋初立,百姓渴盼太平,然而隋朝有高公子這樣的主戰派鼓動,意圖吞並大陳,我朝數度遣使議和,收效甚微。南北分治已久,局勢早定,穩局則各自得益,破局則兩敗俱傷。不瞞各位,本次蕭某受命西行,就是出使梁國。梁國雖國土銳減,但與大陳同出一源,篤信佛教,為政寬厚,又與大隋交好,因此盼梁國念及天下蒼生,居中調停,促使陳隋兩國永結盟好,為民謀福。”
李靖這才明白,原來這蕭摩訶西行是受陳國皇帝之命,出使江陵。而這位文仲元,看似一介布衣,實為一方霸主,怪不得蕭摩訶對他禮敬有加。
高盛道聽了,本已發紅的眼睛頓時有了光彩,正色道:“大隋亦是信佛,我皇也正是顧念蒼生才平定北方、建立新朝。若陳國果有講和誠意,在下可據實上奏,為兩國和平竭儘全力。”
蕭摩訶道:“高公子,本將沒有殺你,就是議和誠意。不過,就算即刻放高公子回長安,憑你一己之力,也無法促成和約。然而若得仲元兄鼎力相助,情形則大為不同。”
高盛道碰了一鼻子灰,心頭不服,強笑道:“莫非在下對和談而言毫無分量?而文公財富雄厚、樹大根深?”
蕭摩訶正色道:“你是首相公子,自然有分量,但分量還不夠。高仆射遠見卓識,斷不會因你生死而罔顧國事,況且大隋姓楊不姓高。”
高盛道怒道:“本人最恨彆人稱我為仆射公子!我這個著作郎,不是父親大人賜予,是吾皇論才除授!我南下為國效力,也不是奉父親之命!蕭摩訶,你數度羞辱於我,不如直接把我砍了,你看大隋將士會不會將你剁碎喂狗!”
蕭摩訶要的就是他發怒。當下淡淡一笑:“你終於快說到實情了。還是讓蕭某替你說了吧。你雖是高仆射長子,但效忠的另有其人,就是隋朝太子楊勇。太子急於建功以保儲君之位,因為太子身後還有四個兄弟,若無大功,青宮難保。所以,太子網羅朝臣,一麵在長安修築新城,一麵派人南下竊取機密伺機攻城。沒想到楊勇用人不當,你雖出身高貴,但並無令尊大才,尚未伸手已被捉拿,身陷囹圄而不明所以,真是丟儘了高仆射的臉!”
“你……”高盛道的臉青一塊、紫一塊,舉樽的手微微發抖,“原來你這大將軍,竟然私派細作,四處偵伺……枉你是成名將領!”
蕭摩訶笑道:“兵者,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高公子會養細作,難道蕭某不會?實話告訴你,本次你們南下,並非隻有太子門人,還有晉王私黨。隻是這楊廣比楊勇有腦子,做事極為隱秘,但蕭某身係大陳安危,豈能任由你們野蠻北人胡來?”
李靖聽到這裡,才知道高盛道的靠山是太子,怪不得如此囂張。然而晉王也派人秘密南下究竟為何,不得而知。突然間,李靖的腦海裡閃過楊奢在被殺前向巫山漁女求饒——“求前輩放過在下……我當稟明晉……”當時李靖渾不在意,此時腦子一激靈,竟然把這個“晉”字與“晉王楊廣”聯係起來。看來,這楊奢是楊素手下或許不假,但定然是受晉王之命才砍去謝康途雙腿、斬殺船行兄弟。順江東下,自然就是尋找孤星,殺死或捉拿楊堅的私生子!
想到這裡,李靖的腦袋嗡嗡直響,席上蕭摩訶等人的話一句也聽不清了。
他本就聰慧,此時集中精神,也將高盛道一路來“無視”孤星聯係起來,更加印證太子、晉王其實已知孤星行蹤。高盛道是在江州船行才見到孤星,恐怕太子在他南下時已秘密告知要十分留意,因此高盛道在江州船行放走巫山漁女時,獨獨要留下孤星!
然而晉王何以識得孤星?楊奢在廟中為何神色慌張?陡然間,李靖腦子裡鬼使神差閃出易黃王子的樣貌來,再聯係起來護兒與自己的君子之約,所有的疑惑瞬間解開——這易黃王子,正是晉王楊廣!易黃二字,不過是楊(楊)廣(廣)二字的拆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