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繼續前行。夜雨打在車篷上,嗒嗒有聲。除了偶有馬嘶,隊伍中不聞人聲。想必蕭摩訶馭軍極嚴,即使是夜間行進,軍隊仍嚴整有序。
謝高二人對話之後,車內陷入長久沉默。連日所遇,李靖的小腦袋根本轉不過彎來。倘若連華清風都是陳國細作,那麼高盛道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不過,李靖仍然想不通:若是一切儘在蕭摩訶掌握之中,蕭摩訶自然清楚江州船行沒有造船圖譜,為何華清風要趕儘殺絕?楊奢等人又是受何人指使?
李靖想不通,乾脆不去想,閉了雙眼打盹。就在這時,馬車停下,車門打開,一名兵士打著鬆油火把,高聲喝道:“大將軍有令,人犯下車入店。”
原來在夜雨中行進兩個時辰後,到了一家客棧。店主出門相迎,請蕭摩訶入內。李靖等人下了車,由兩名兵士引入後院客房。那普照法師領了眾僧,住在前院。李靖仍與謝康途、孤星、阿月同住一室,高盛道則單獨住一室。兵士們則輪番值夜,守備森嚴,似是防備有人前來營救。
一夜無話。次日天剛破曉,蕭摩訶又整隊前行,仍按昨日安排,李靖等五人同乘一輛馬車。車廂小窗外部拉了白色布簾,隻能透光,無法看清沿途風景。不過李靖從馬蹄聲和腳步聲推斷,隊伍較之昨日已大為減少,大概隻有三四百人。
昨夜車行緩慢,今日則加速行進,車廂內微有顛簸,顯然是暢行於官道之上。一日奔馳,隻在路邊用過兩次飯食。到了黃昏時分,才又尋客棧住下。如此曉行夜宿,其間除了如廁、用飯,概不停留。在多數時辰,謝康途和高盛道都在閉目養神。
第三日黃昏,隊伍停下。但聽車外響起鼓瑟之聲。鼓吹停歇,便聽一個洪鐘般的聲音響起:“山人文仲元,恭迎蕭大將軍!”
蕭摩訶道:“仲元兄折煞小弟。路過江夏山,自當拜會兄長。”
那文仲元道:“大將軍不去郢州府衙,卻來寒舍,仲元備感榮寵……”
李靖在車內聽了,略微吃驚。他從未到過長江以南,原以為蕭摩訶要押送他們到建康,卻不料反其道而行,到了漢江入口對麵的江夏山。李靖聽舅父講過,當年吳國曾在此築城。此地又名黃鵠山,其時屬陳國管轄,而大江對岸事實上已由大隋控製。隻是隋朝初立,沿江所轄州郡安定為要,兩岸百姓仍如往常一般乘舟往來,生計不受影響。
謝康途輕碰了一下李靖:“小兄弟,我們有好吃的了。”李靖正要發問,謝康途已轉向高盛道:“高公子曾問我,江州船行的大船如何建造。倘若今晚你運氣好,必會知曉因由。”
高盛道來了精神:“莫非這文仲元,是專門監造大船的?”
謝康途未再言語。此時車門已開。蕭摩訶笑道:“文兄,今日我給你請了兩個奇人來。”說罷,親自到車門外引見:“這位想必文兄早已熟識——江州船行大東家謝船主;這位更是大有來頭——大隋左仆射家公子高盛道高著作郎。”又引見普照和尚:“這位是西域高僧普照法師,經愚弟舉薦禮聘,現為江州廣化寺住持。”
文仲元趕忙行禮:“在下清江宜都人文仲元,見過高公子、謝船主、普照法師。”李靖聽他在稱呼中將高盛道放在謝康途之前,想必以官家為貴,商人為輕,出家人則出離塵世,無意功名,故放在最後。
蕭摩訶親自為高盛道解了繩子,笑道:“一路行來,為防不測,委屈了高公子,請勿見怪。”高盛道甩了甩手,先回了文仲元的禮,居然擠出笑來:“大將軍請在下乘車,生怕我磕碰摔倒,多加了一道保障,也是應該。”
謝康途則伏在李靖肩上,拱手道:“文公安好!”
普照和尚雙手合十,低頭見禮。
李靖定睛看去,眼前這人約莫五十多歲,頭戴黑帽,身披黑袍,身長六尺開外,麵色黑紅,高鼻闊口,長須及腹,乍一看如畫像中的關雲長。他的身後,是一座氣勢恢宏的宅院,飛簷鬥拱,沿山勢高低錯落延伸開去,恐怕有上百間房舍。大門之上高懸巨匾,上書金色大字:黃鵠山莊。
文仲元一擺手,鼓樂隊緩步從側門退走。蕭摩訶笑道:“仲元兄如此排場,不愧‘江夏孟嘗’雅號!兄弟都想辭官歸隱,在兄台手下逍遙幾日。”
文仲元欠身道:“大將軍說笑了。草民身處四戰之地,每日如履薄冰,隻好養些樂手自娛;大將軍國之棟梁,今又加封侍中、驃騎大將軍,身負社稷使命,草民與大將軍相比,如同螢蟲對驕陽……”
“呃……加封之事,我也才知曉,仲元兄消息好靈通。”蕭摩訶按住話頭,“行了幾日,滴酒未沾。仲元兄是故交,我就不客氣了,請安排酒席吧。”
“得知大將軍前來,酒菜早已備好,請!”文仲元把大手一引。
蕭摩訶命手下將士駐紮莊外,隻帶了普照法師和八名甲士進入山莊。
這是李靖自離開廬州以來,真正算得上是盛筵的一餐飯。
燭影輕搖,寬大的廳堂亮如白晝。席位由羊毛地毯鋪就,地板擦試得油光可鑒,案幾上擺滿珍稀佳肴,熱騰騰的江魚烤得直冒油光,酥嫩的羊腿抹上一層蘸料,讓李靖不禁直咽口水。兩名大漢抬了一壇泥封老酒進來,隨後是八名細腰美女款款而入,纖纖玉手握住泛光金樽。一名大漢拍開泥封,向金樽中倒酒,那酒直入樽中,再輕放案上,不曾有點滴溢出。這手法雖不能與巫山漁女相比,但這大漢拿捏如此之準,顯然是武功高強之人。
蕭摩訶身份為尊,自是坐了上首,文仲元主陪,餘下依次為高盛道、謝康途、普照法師。李靖原先被安排到側廳與孤星、阿月兩個孩童一起,是謝康途提出由李靖照顧更為方便,文仲元應允,李靖坐了末席。
李靖並不在意座席,況且自身尚在控製之中,隻得聽從安排,扶謝康途坐好,起身欲為眾人把盞。文仲元止住:“這位小兄弟,來者是客,不必勞煩,請安坐。”
蕭摩訶道:“這小子人小鬼大,自稱姓木,說是僧璨大師藥童,然而在南陵江大船之上與我周旋,折我一員大將,著實可惡……”
謝康途打斷話頭:“蕭大將軍何必與小孩子一般見識?謝某作證,小兄弟姓木名立,確為僧璨大師藥童,隻因大師為梁國公主治病,病未痊愈,派出二藥童跟隨服侍。大將軍言及有陳國將軍失蹤,定然彆有因由,木兄弟不過十二三歲,如何殺得了陳國將軍?”
蕭摩訶正要發作,文仲元舉起金樽,笑道:“大將軍和諸位光臨寒舍,蓬蓽生輝。文某略備薄酒,請貴客賞臉滿飲,再暢談不遲。”眾人紛紛舉樽。李靖和普照不能飲酒,以水替代,也跟著乾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文仲元道:“今日相聚,甚感榮幸。大將軍與高公子、謝船主之事,本在大將軍職分之內,文某不便過問。既然來到敝處,可否賞文某三分薄麵,莫要劍拔弩張攪了酒興?至於離開本莊之後,文某概不過問。”
蕭摩訶笑道:“仲元兄多慮了。其實高公子也好,謝船主也罷,若非聖命在身,蕭某能與二位交上朋友亦是三生有幸。請文公放心,我已命屬下在莊外紮營,絕不會攪擾貴府。”
高盛道舉樽相敬,歎息道:“高某南下偵伺,不料事泄被擒,口服心服。兩國之爭,敵友分明,在下也知縱使蕭大將軍想放過高某,陳朝也不答應。因此如何處置,高某全不放在心上。今夜能飲金樽美酒,雖死無憾!”說罷一飲而儘。
蕭摩訶皺眉道:“高公子放心,就算主上想放過你,我也不會手軟。本將不才,但先前屢破北齊大軍,全是明陣對決,而非陰謀詭計。高公子培植細作潛入大陳,犯了本將忌諱,絕無輕饒之理!”
文仲元打了個哈哈:“高公子既無生路,不如多飲幾樽。謝船主,莫非你也卷入軍機之事,致使半身殘疾?”
“回文公,恰恰相反。”謝康途無奈搖頭,“我這雙腿,是拜隋軍所賜。”當下簡要講了斷腿過程。蕭摩訶等他講完,再說了前後因由,舉樽道:“謝船主在陳國境內經商,向來安份守己,與仲元兄合作亦是順暢,隻是欺瞞朝廷窩藏欽犯,無法脫罪。”
謝康途將樽中酒一飲而儘,慘然道:“謝某有家難歸,有國難投。大隋殺我兄弟、斬我雙腿;大陳毀我船行、殺我兄弟。天下再大,無我容身之所,更無生存之望,不如讓蕭大將軍一劍砍了乾淨。”
文仲元撫須靜聽,突然將酒樽往案上一頓,正色道:“謝船主遭遇,令文某膽寒。文某亦是布衣,靠建造商船為生,說不定哪天也被捉住,隨便安個罪名,就把腦袋砍了。”
蕭摩訶強笑道:“仲元兄言過了!兄台基業遍布沿江,身處陳、梁、隋三國要衝,不用說陳國上下對你極為倚重,就連大隋、梁國都敬仰兄台為人。兄台雖以布衣自嘲,然而清江文氏家道深遠,前朝之大梁、大魏、大齊,均有文氏人傑拜將封侯,沿江世族都以文家馬首是瞻。彆人或許不知,蕭某還是清楚的——兄台雖無兵權,但振臂一呼,萬眾響應,旬日召集數萬人馬不在話下,哪是謝船主所能比擬?”
文仲元臉色一沉:“蕭大將軍疑我有異心麼?我文氏源自西漢蜀郡郡守文翁(按:中國史上地方官辦教育第一人)一脈,文翁老祖倡導教化,一心辦學,雖門生甚眾,數百年來從未有不臣之舉。我族先輩雖有人為官,但若逢亂世必避世漁耕自保,不問軍政。大將軍說文某能召集數萬人的確不假,但不是為了造反,而是自衛——若有滅我族人者,無論公侯匪盜,定然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李靖聽文仲元說得斬釘截鐵,心中大為佩服。韓擒虎曾向他講過天下大勢,但從未提到過文仲元。從剛才文仲元所言來看,這文家實力不容小覷,怪不得蕭摩訶對他禮讓三分。
高盛道突然插話:“請教文公,據傳西晉名將王濬傳有‘王氏艦船建造圖譜’,後來王氏在荊襄一帶衰落,而文家則為沿江旺族,不知這船譜是否由文家掌管?”
文仲元吃了一驚,隨即麵色平靜:“王濬姓王,文某姓文,王家如何會將家傳圖譜給文家?說到這造船營生,不過因地製宜,沿江田夫野老多藉此謀生,對南人而言並不稀奇。”
蕭摩訶打了個哈哈,端起由麗人斟上的美酒:“適才蕭某失言,還望仲元兄恕罪。至於高著作郎所言船譜之事,恐怕多為傳言而已。陳國在大江之南,水係縱橫,全靠舟楫,上至老叟,下至孩童,無不精通,故有南船北馬之說。我知高公子欲得造船寶圖,大造舟艦攻陳,可是縱使造成大船,如何駕馭?當年曹孟德連舟百裡,然而北方之人無法操控,故赤壁一役,檣櫓灰飛,教訓還不夠深刻麼?”
謝康途長歎一聲:“當時在江州船行,謝某竭力解說,高公子就是不信。試想陳國以舟船為根本,如何會讓稀世船譜流落民間?今日在文公這裡,謝某就算死也得說個明白:凡我江州船行所有船隻,皆由文公清江、魯山、江都三大船塢所造,本人既不懂建造之法,更沒有造船圖譜。”
文仲元道:“蕭大將軍統禦大陳兵馬,最是清楚:文某所造之船全是民船,而非戰艦。大陳有令:凡私造戰艦者,滅九族。文某是大陳臣民,決不敢做叛國滅族之事。”
蕭摩訶把手一擺:“罷了。說好不爭短長,還是飲酒為要。”於是眾人頻頻舉樽暢飲。那普照法師向來寡言少語,陪坐席間,隻飲清水,不沾葷腥,連筷子都不動一下。
文仲元見氣氛好了一些,笑問蕭摩訶:“有一事文某大惑不解。大將軍既已扣下高公子、謝船主,本該東去,何以反向西行?”
蕭摩訶道:“反正他們也走不脫。待我完成使命,再押回建康不遲。”
文仲元道:“不知是何使命?當然,若事關主上機密,算是文某多嘴。”
蕭摩訶道:“也不算機密,卻與仲元兄有關——此次西行,須得仁兄鼎力襄助,才有可能完成使命。”
文仲元一愕。正在這時,廳門被推開,一位青年公子闖了進來,大聲道:“爹爹,孩兒捉住了隋朝奸細!”
李靖回身一看,來人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身長六尺,一身白衣,頭束金冠,麵色白裡透紅,劍眉虎目,四方闊口,腰懸寶劍,大步流星走進廳中。可能是剛從水裡出來,白衣濕透,緊貼全身,不停滴著濁水。
“弘兒,何事慌張?”文仲元沉聲喝道,“沒見蕭大將軍在麼?還不趕緊過來拜見!”
那青年止步,斂容行禮:“侄兒文士弘,拜見蕭世伯。”
蕭摩訶起身,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兩年未見,弘兒愈見英武了!”神情甚是親切。
文仲元似乎極為疼愛兒子,也起身笑罵道:“瞧你這個熊樣,總是冒冒失失。快說,抓了何人?”
文士弘道:“這奸細一行四人到處打探消息,被我發現後鑿沉船隻,入水擒了他們。”
“人在何處?”文仲元問道。
“帶進來!”文士弘大喝一聲。
隨即,廳門大開,四名黑衣壯漢,押著四人進了廳堂。
李靖一看,心都快蹦出了嗓子眼。
這四人正是蕭美娘、張軻、來護兒和青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