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驟停,雲霧漸開。
巫山漁女聽完李靖講述,從琴裡找出一條絲絹,其上繡著琴譜。她定定地看著琴譜,似乎癡了一般,半天不言不語。趕車青年小聲道:“主人,張公……張公既已仙逝,我們還是尋找公子為要……”
巫山漁女沒有理他,問李靖:“琴主離世前,是讓那阿月找她的……哥哥?”
李靖答道:“當時張公氣若遊絲,隻是對阿月說‘若你將來能碰到你哥哥,他自會教你。’”
巫山漁女長歎一聲:“這位‘哥哥’,是否還在世間,也難說得很。”歎息完畢,收琴入囊,突然起身,對趕車青年道:“即刻去樅陽。這兩個孩子,也帶上吧。”
李靖抱起孤星,踩著血泊,小聲問道:“是否……將他們安葬?”
巫山漁女提了琴囊,頭也不回:“把這破廟燒了,省得麻煩。”
趕車青年把主人和李靖、孤星安頓上車,再引火燒廟,放走軍馬。一時間,煙火四起。趕車青年吆喝一聲,那瘦馬揚蹄疾奔,泥濘飛濺而起。
樅陽古稱“宗子國”,現為一縣治所,街市整潔遺跡頗多,隻是人口並不稠密,僅有四條街道。“離韻”酒家並不難找,地處官道北側。趕車青年把馬車停在酒家外時,客棧內已有燈火。
李靖現在知道趕車青年名叫顧木生,出身三峽水上人家,爹娘早逝,與胞弟顧水生相依為命。兄弟倆被水匪欺淩,為巫山漁女所救,木生便當了侍從;水生不願習武,仍在江上營生,後來做了船工。
一路上,巫山漁女對李靖頗為照顧,一改冰冷麵容,除了講述顧家兄弟身世,還口頭考校李靖功夫。
原來,巫山漁女曾受過孫思邈恩惠,得知李靖兄弟前往蜀中投奔後,答應送至巫峽。江湖中人一諾千金,李靖身旁有如此頂絕高手相護,心頭一寬,隻是對她動輒殺人抱有成見,但也不宜直說。
離韻酒家的掌櫃是個胖子,圓臉短須,身著皂色衣服,見有馬車停下,跑出來說:“客官,今日本店不接外客,煩請移駕路南一裡的榮華酒家。”
巫山漁女撩開車簾,冷聲道:“店家,我們不是住店,是來尋謝船主的。”
店家怔了一下:“客官,敝處沒有姓謝的船主,還是請到彆處……”話音未落,巫山漁女從車內伸出半截琴囊。
店家一驚,隨即透過掀起的車簾看到了李靖兄弟,當即躬身道:“請……請尊客入內。”
巫山漁女領著李靖、顧木生進店。有夥計過來牽馬。李靖背負著孤星,見這家客棧青磚灰瓦,收拾得頗為整潔。隻是店前院內擺滿了棺材,在暮色中顯得有些陰森可怖。
店家並未請客人在廳堂落座,徑直走向□□。一位身著綠色官服的青年,頭戴紗帽,挎了一把腰刀,長身而立。見了店家帶著巫山漁女一行進來,側身一讓,顯得極為客氣。
店家命夥計關了□□大門,伸手將眾人引進一間小屋,對巫山漁女道:“客人請坐。這位是樅陽劉縣尉,在下姓王,不知尊客如何稱呼?”李靖聽了,暗暗一驚。縣尉是縣令佐官,掌管一縣刑律,想必是來處置案情的。
巫山漁女道:“我的姓名並不重要,來此隻是想見謝船主。”
劉縣尉歎道:“尊駕恐怕來遲了,謝船主失血過多,昏迷近四個時辰,現已幾無氣息……”
胖店家抹了把頭上的汗,看了李靖一眼,說道:“這位小兄弟,謝船主醒著時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要我找到你,向你說聲對不住……”
李靖不明其意。巫山漁女道:“此中因由,回頭細說。趕緊讓我見謝船主,或許還有救。”
胖店家再不遲疑,伸手在牆上一按。但聽軋軋有聲,青磚之間開了一道門。店家引眾人鑽過暗牆,進了一間密室。借著燭光,李靖定睛一看,密室放了一塊案板,上麵平躺著一人,麵色灰白,雙目緊閉,正是謝康途。案前,跪著女童阿月。
阿月的眼睛已經哭腫,似乎癡了一般,對進來的眾人毫無反應。劉縣尉輕輕揭開蓋在謝康途身上的白布,李靖不由渾身一顫。原來,謝船主下肢已從大腿處斫斷,此時雖已用白巾包紮,但經過血水凝結已成褐黑色。
巫山漁女搶前一步,先探了謝康途的鼻息,再把脈,隨即示意李靖上前來聽心跳。李靖把耳朵壓到謝康途左胸,憑他超常聽力,聽不到半絲聲響,於是起身搖頭。
巫山漁女命顧木生抱起謝康途,右手食指和拇指卡住謝康途兩腮,略一使力開了唇齒,左手送入一顆黑色藥丸。李靖跟舅父學過軍中急救之法,心想謝船主已無氣息,哪裡能咽得了藥丸?卻見巫山漁女迅疾在船主腰、背、頸、腹數處點拍,再把手掌按在他的頭頂。良久,隻聽“嗝”的一聲,謝康途的喉嚨終於響了一聲,隨即哈出一股藥氣,但雙目仍然緊閉。
巫山漁女吩咐顧木生:“把船主放平,推血強心,或能活命。”說罷揚起雙手,對胖店家道:“趕緊弄盆水來。”店家應了,出了密室,不多時端了一盆清水進來。巫山漁女淨了手,一邊監督顧木生推血疏通筋脈,一邊問站立不動的劉縣尉:“那姓楊的將軍,究竟殺了多少人?”
劉縣尉不過二十出頭,劍眉星目,但看上去老成持重。他微一躬身:“回尊駕,經查點,今日巳時末在離韻酒家,楊奢將軍率二十軍士,斬殺十五人,自損五人,謝船主重傷昏迷。死者屍體,已由在下全部入殮。”
巫山漁女見他說話辦事乾淨利落,且對自己禮遇有加,不禁略有好感:“你是屬地官員,此事如何處置?”
劉縣尉道:“若是公事公辦,當向州府呈報案由;若是私下辦理,則儘快安葬死者,知會遺屬。”
巫山漁女道:“我是外人,本不該管這些閒事。但我聽你的意思,於公於私,這些人就是枉死了吧?”
劉縣尉道:“尊駕已為死者報了仇,也不算枉死。”
李靖吃了一驚。這縣尉難道是神仙,如何得知巫山漁女殺了楊奢等人?
巫山漁女冷冷地問:“你是誰?知道我是何人?”
劉縣尉抱拳道:“在下劉洎,字思道,自小在江陵長大。據聞巫峽之上的神女峰,有一位為民除害的俠女,武功高絕,黑巾蒙麵,捕漁為業,隱姓埋名,故江湖人稱‘巫山漁女’。楊奢將軍劫掠謝船主古琴而去,尊駕帶回古琴,足見已手刃楊奢一夥,劉某深感欽佩!”說罷,深深一揖。
饒是巫山漁女性情乖僻,在劉洎不露痕跡的讚揚之下亦十分受用。但她仍冷冷地道:“我殺了大隋官軍,劉縣尉是否也要上報州府派兵拿我?或是劉縣尉即刻將我捉拿,前去邀功請賞?”
劉洎道:“不瞞女俠,在下本是江陵人,世受梁國蔭庇,這個樅陽縣尉不過是今春貴人舉薦充數罷了,隨時可以卸任。謝船主對我家曾有恩,本店店主亦是謝船主友人,若能相救謝船主,在下死不足惜,斷不敢有邀功請賞之心。”
李靖心頭一動。這劉洎明知自己無法捉拿巫山漁女,且一旦翻臉就有血濺五步之危,卻說得那麼有情有義。這是他離開舅父以來,碰到的最會轉圜之人,頓時若有所悟。若換作是他,自然是不避凶險秉公辦案。
巫山漁女口氣緩和了些:“劉縣尉真是聰明!我是山野之人,不問世事,也不怕官府。楊奢率兵胡亂殺人,罪有應得!我不除之,天理不容!”
劉洎說了聲“是”,隨即問道:“女俠不認為這樁命案有些蹊蹺麼?”
巫山漁女被問住了。李靖也是心頭納悶:楊素馭軍極嚴,縱使派遣楊奢南下公乾,也不至於在客棧見人就殺,而且一殺就是十幾條人命。先前在破廟之中,楊奢說出的理由是謝康途等客商“不遵大隋法令”,從性情來看,謝康途是精明的商人,斷然不會衝撞官兵。楊奢殺了十五人,卻留謝康途半條命,必有特殊原因。但究竟是何因由?李靖想不出來。
劉洎轉身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店主:“店家,請你說說當時的情形吧。”
胖店主訥訥地道:“今日……今日辰時許,謝船主……船主乘馬帶著這個(他看了一眼仍然跪地發呆的阿月)……這個女童到了小店,隨後就有十五位船行兄弟也到了。一名壯漢對他耳語幾句,謝船主臉色大變,讓我將這女童藏入密室之中……”
巫山漁女插口道:“你是說,謝船主知道有官兵前來?”
胖店主點點頭。講著講著,他的言語順了一些:“小人常受到謝船主恩惠……這次謝船主匆忙而來,本是先讓我準備馬車去接……(他看了一眼李靖和孤星)去接這兩位小兄弟,不料聽到急報,就命船行兄弟在此等候……一個時辰後,那姓楊的將軍率二十騎趕到。小人聽了船主之言,約束夥計不要出來……店外一場惡戰,楊將軍死了五個人,謝船主被砍斷雙腿,船行兄弟無一幸免……”說罷,淚水流了出來。
李靖這才明白,原來謝康途並不是故意丟下他,而是先到樅陽召集船行兄弟,再派馬車前來接應他倆。不知是誰得到前方官兵追殺而來的消息,謝船主先藏阿月,再召集船行兄弟拚死阻攔……
回想起在破廟之時,其實楊奢一進廟就認準了李靖和孤星,但忌憚巫山漁女主仆二人武功高強沒敢動手,不料一語不合,一十六人全都死在顧木生劍下。
李靖想通了這一層,心頭寒意頓生。看來,自己和孤星的行跡已然敗露,楊奢所謂的“東下公乾”,不過是受命擊殺一個三四歲孩童罷了。
然而,李靖與孤星走這條道路,隻有謝船主、來護兒、張軻、美娘和青妮知曉,這麼快就有官軍前來追殺,必定是這五人之中有人告密。謝船主為保護李靖兄弟作出如此犧牲,可以排除;來護兒藝高氣傲,一諾千金,既與李靖密約,就不會說出去。
那麼,極有可能是張軻三人泄露了行蹤……想起美娘如花的笑靨,李靖心頭百味雜陳。
劉洎道:“大隋初立,南有陳國兵強馬壯,北有突厥虎視眈眈,聖上又是帶兵將領出身,馭軍甚嚴,斷不容許大隋官軍殘殺百姓。楊奢將軍飛騎而來,一定是身負秘密任務,遇到謝船主抵抗才痛下殺手。然而,秘密任務是甚麼?是誰下的指令?”說著,他側眼看著李靖和孤星。
巫山漁女早已知悉李靖和孤星身份,打斷話頭說道:“查辦案件,非我之責。當前要緊的是救活謝船主,才能知曉因由。”
劉洎道:“還有一事,我亦覺得奇怪:謝船主的人全部被楊將軍所殺,卻隻砍斷船主雙腿,看來是有意留個活口。楊奢為何要這樣做?”
巫山漁女有些惱怒:“劉縣尉,楊奢一夥是我殺的,但我與謝船主素不相識,就連這兩個孩子我也是路遇。你若想拿我歸案就動手,你問這些我如何知曉?”
劉洎賠笑道:“女俠莫怪。在下隻是好奇而已。”
就在此時,顧木生輕呼一聲:“船主有呼吸了……”眾人一齊看去,燭光下謝康途的臉有了些許血色,雙目仍然緊閉。一直癡呆般跪著的小阿月撲在謝船主身上,低聲啜泣。
巫山漁女蹲下身,眼裡有了些溫柔之色,輕聲道:“阿月,你……你師父是否跟你說過你哥哥的下落?”
阿月仰首看著蒙著麵巾的巫山漁女,一時不語。巫山漁女似乎有些急切,把那張古琴放在她的麵前,接著問道:“你師父是不是告訴你,將來找到你哥哥,他會教你彈琴?”
阿月仍然不作答,隻是盯著古琴出神。李靖心知巫山漁女想從阿月口中套出這位“哥哥”的下落,隻是阿月對她並不熟悉,一時難以接受。他也蹲下身,小聲問道:“阿月,這位姑姑是你師父的家人,你可以告訴她。”
阿月看著李靖,終於說:“師父說,哥哥在很遠的地方。”
巫山漁女眼中希望的火苗熄滅。這句話,等於沒說。
這時,胖店主驚喜叫道:“謝船主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