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輕言細語良久,李靖好歹聽出端倪:年長女子叫“美娘”,是年幼女子的主人。年幼女子名“青妮”,從小與美娘一起長大,名為主仆,實如姐妹。沉默不言的男子是美娘的舅父,這次前來廬州,似是尋覓某位大德高僧治病。
青妮年紀小,伶牙俐齒,一刻也閒不得。但聽她說道:“神僧不在廬州,據說去了司空山。這病根不除,實在令人憂心。”
美娘道:“青妮,佛家講求緣分。舅父帶著我們千裡奔波尋訪都沒有遇見,恐怕是我命該如此。”
中年文士寬慰道:“美娘不必多慮。這次回江陵,再找時機入蜀中尋一位醫中聖手,或許能根除頑疾。”
青妮道:“主人說的這位聖手,可是孫思邈先生?”
中年文士笑道:“青妮還真有些見聞呢。”
美娘笑道:“青妮就好打聽天下奇事。不過,蜀中險峻,孫先生也如神僧一般飄忽不定,恐怕難以得見。”
李靖聽到他們談到“孫思邈”三字,再次坐起身來。他本想告訴他們,自己也正要去蜀中尋找孫先生,但轉念一想,年幼的孤星尚在病中,還是多一事莫如少一事的好。
青妮道:“咱們蘭陵蕭家,像我這等婢女也能陪讀詩書,自然知道一些事情啦。主人貴為國舅,雖甘守清貧,卻是今時隆中諸葛。公主在主人身邊長大,才德遠勝宮裡那些王子公主!”
中年文士趕緊喝止:“青妮不要亂講!我深受皇恩,被視為蕭家人。皇後雖未在美娘身側,但常有書信垂憐慰問。若是此等胡言傳出,不利美娘。再要胡說,當心責罰!”
青妮這才啞了口。
內艙的李靖聽了,更是心驚。他本出身世家,但與這個蘭陵蕭家比起來,簡直相差十萬八千裡。蘭陵蕭氏,據傳始祖為漢初三傑之一的蕭何,子孫連綿不絕。自西漢宣帝時開始,太子太傅蕭望之名動天下,在東海蘭陵已是望族。曆經二百餘年,西晉南遷江東,蕭家舉族遷移,特置南蘭陵郡(今江蘇常州市)。家族遷移不足為奇,但能將郡名和家族一起遷移的,史上極為罕見。更為稀奇的是,蕭氏南遷後人傑倍出,南齊時雍州刺史蕭衍取代南齊稱帝,國號梁,定都建康(今江蘇南京市),史稱梁武帝,控製半壁江山。後南梁經侯景之亂,陳霸先創立陳朝,蕭梁式微。蕭衍之孫蕭詧繼位並擁有原南梁西部部分疆土(史稱西梁),定都江陵(今湖北荊州市)。蕭詧駕崩,其子蕭巋繼位,至今已在位一十八年。
聽艙外三人說話,李靖大致已猜到:那叫“美娘”的女子是西梁皇帝蕭巋的女兒,不知何故在舅父家長大。聯想到自己,李靖不禁啞然。不過,外艙這位“舅父”比起韓擒虎來可是溫和多了,連侍婢都可隨意講話,對美娘自然更加寵愛。
李靖累了一夜,困乏不堪,此時已是難睜雙眼,遂將身子貼近孤星,閉目養神。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耳朵裡傳來一聲巨響,身子被掀下榻來,顯然是撞船了。外艙不知哪位女子驚叫了一聲,就聽老艄公高聲說道:“蔣爺,老夫不曾得罪過你,何苦如此相逼?”
船身稍穩。隻聽得一個嘶啞的男聲道:“死老頭兒,在南巢這個地方,不給買路錢,就彆想過湖!”
老艄公賠笑道:“這湖中規矩,小老兒自然省得。今日幸遇到蔣爺,這點孝敬錢,還請笑納。”
李靖聽了,心頭明白了幾分:看來是到了廬州治下的南巢湖中遇到水匪了。韓擒虎平時不僅給他講經史朝政,就連江湖之事也會說些。南方湖泊水網縱橫,常有水匪出沒。韓擒虎剛到廬州不久,刺史曾請他出兵剿除匪患,但韓擒虎以備兵陳國不宜輕動為由沒有發兵。
隻聽叮叮幾聲,似有五銖錢釘入船板。李靖不由心頭一驚。僅憑這盜匪一擲之力,足見此人勁力奇大。
“蔣爺,你……”老艄公話音未落,但聽船頭“咚”的一聲,那蔣爺已跳上甲板,冷笑道:“死老頭兒,你這點破錢想打發老子?我看艙內有貴客吧?滾開……”
李靖正想把臉貼上篾壁看個究竟,陡然間香風襲來。隻見外艙那名女子打開艙門闖了進來,差點撞著坐在地上的他。女子不由捂了一下嘴。李靖趕緊挪了下身子。女子彆無選擇,隻得就勢坐在榻上,但神色並不驚惶。
就在這時,那蔣爺已闖入外艙,“咦”了一聲,大聲道:“老二,老三,你倆眼睛瞎了?你們說看到一個美人兒,人呢?”
隨著船板幾聲響動,外頭一個尖嗓子說:“老大,我是跟了一路啊,一個酸文人帶著兩個小娘子,其中一個美得讓我心癢,不在艙內麼?”
那蔣爺哈哈大笑:“看來是躲在裡頭了!”說罷,一腳踹翻中年文士,上前幾步,伸手推開裡艙篾門,探頭而入。
但他的笑聲還未消失,喉頭就發出“咕咕”之聲。隨即,蔣爺高大的身子抽搐著倒在裡艙的門檻上。原來,情急之下的李靖拔出短刀往前一衝,正好刺中來人喉頭!
外頭兩名水匪聽見艙內有異,大叫了幾聲“老大”不見回應,心頭有些發怵。其中一個匪徒揪住老艄公,把刀橫在他的脖子上:“死老頭兒,你把我們老大怎麼樣了?”
裡艙,李靖嚇得渾身打顫。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雖有巧合,但畢竟與他平時苦練功夫有關。他隻得壓住快要蹦出胸腔的心,把短刀從蔣爺咽喉上拔出來,用艙中破布擦了擦,再插入綁在小腿上的刀鞘之中。那絕色美人坐在榻沿,看著死者喉頭鮮血流滿裡艙,居然麵不更色。
李靖微感詫異,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隻見此女體態豐盈,麵如滿月,雲鬟高挽,發如墨潑。寬闊的前額上梳出一個美人尖,兩條細長的柳葉眉斜斜插入天倉,眉心有一顆朱紅痣。那雙細長的鳳目,清波不漾,似有靜水流深。直貫天庭的鼻子顯示著孤傲的個性,人中如破竹般呈現出規則的輪廓。那張緊閉的小嘴卻有些蒼白,若是如桃花般紅豔則會令男人滋生發狂的親吻之欲。李靖先前通過篾壁隻看到半張側臉,此時就在近前,可嗅得勻勻呼吸,反倒覺得她臉色蒼白。若是增添幾分血色,確有傾國之容。
那女子見李靖失神地看著自己,不禁蛾眉一蹙,似乎有些嗔怒。
此時外間已鬨得不可開交。兩名匪徒嚎叫不絕,中年文士倒也還算鎮定,但那個小婢女鬨了起來。這不鬨還好,被衝進來的另一匪徒如抓小雞一樣提在手中,大罵道:“我們老大死了,你們一個也彆想活!”兩名匪徒跟著蔣爺橫行南巢,以為老大武功卓絕。然而頃刻之間老大就已斃命,想來裡間必有高人。於是各自挾持人質,不敢邁進裡艙一步。
李靖殺了人,自知再不出來,無辜的老艄公和那個叫青妮的婢女隻怕要吃大虧。當下強定心神,扶著門框,把滿是絡腮胡子、渾身是血的蔣爺屍身搬開,站在前艙,大聲喝道:“你們老大已死,誰敢造次,休想活命!”
李靖雖比同齡人身形高大,但畢竟是個十二歲的小小少年,縱使喝罵,仍是童音。甲板上的兩名匪徒先是大吃一驚,待看清來人,隨即都放下心來。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瘦子道:“原來是個小破孩兒!看來我們老大遭了你的暗算……快快出來受死!”
李靖此時的武功,在獨孤魂、韓擒虎等當世絕頂高手麵前自然不值一提,但對付此等水匪自是綽綽有餘。不過,青妮和老艄公在劫匪手上,也不宜輕動。他把中年文士扶起挺身說道:“你們老大已死,二位要是顧念兄弟情分就該好生安葬,我可饒二位不死!”
劫持青妮的麻臉大漢狂笑道:“好大的口氣!老子豈能聽你這小毛孩的?馬上把雙手自行綁了!不然……”隻聽青妮驚叫一聲,嫩藕般的脖頸被鋒利的長刀割出了一條口子,鮮血直流。
橫肉瘦子也把刀鋒往老艄公肌膚發皺的脖頸上壓。李靖想著老艄公救孤星之情,心頭大急,當即擺手道:“好好!我自縛便是!”說罷從艙內拾起一根小繩,準備自縛。
瘦子喝道:“小毛孩休得耍詐!喂,那個書生,你來綁,綁結實!否則先把你剁了喂魚!”
中年文士隻得接過繩子。李靖伸出雙手,中年文士纏了幾道。瘦子放開老艄公,邁進艙中,把刀架在李靖脖子上,對麻臉道:“老三,進裡頭瞧瞧還有沒有硬點子?”
麻臉放開青妮,衝進艙中,以刀探路,進了裡間。四下察看之後,對瘦子道:“二哥,真的有位美人兒,還有一個小娃娃!”
瘦子輕舒了口氣,一肘打在李靖左胸。李靖應聲倒下。瘦子仍然不敢大意,俯身把李靖綁結實了,對麻臉道:“老三,把他們全都綁了!”
不多時,麻臉把老艄公、中年文士、美娘、青妮都綁了,橫豎放在前艙。孤星雖氣息微弱,也被提到前艙扔在角落,不過因年齡太小沒有被綁。二匪這才放了心,收刀坐在艙口。
李靖被縛,心頭焦急,平時舅父所教的兵法毫無用處,隻得靜觀其變。說也稀奇,這被綁的人中,除了青妮瑟瑟發抖,其餘之人都麵色如常。就連在角落裡的小孤星,也隻是張了張眼皮,似乎剛剛發生的一切與他無關。
瘦子對老艄公說道:“老頭兒,今日你算是撞大運了!老大不幸被這毛孩子暗算,終歸這賬還是要算你頭上。”
老艄公這才開言道:“兩位英雄,人死不能複生。就算你們殺光我們,也無濟於事。”
那中年文士道:“二位在道上謀生,我們帶了些盤纏,你們儘數拿去安葬這位英雄便是。”
瘦子冷笑:“說得輕巧!錢財自然是要拿的,但你們一個也彆想活!不過,這位小美人兒,爺倒是有些舍不得,嘿嘿……”說罷,伸手去摸美娘的臉蛋。
那美娘竟不閃避,讓他撫摸,有些柔媚地說:“這位爺,可曾有家室?”
瘦子一愣:“這……還不曾……”
美娘媚笑道:“這就是了。小女子隨舅父南來,就是想尋個好夫家……英雄若不嫌棄,妾身願嫁與你為妻。”
瘦子鼠目生出毫光,看了一眼對麵的麻臉:“老三,看來你要有二嫂了……”
麻臉臉上的麻子輕微抖動,大嘴一撇。美娘看在眼裡,對麻臉道:“這位英雄難道也沒娶妻?”麻臉看看她,又看看瘦子,不說話。
美娘道:“若是尚未娶妻,我這位妹妹你看如何?”抬眼看了看青妮。青妮目露驚懼,但被女主人淩厲的目光逼得不敢再說。
那麻臉起身道:“小娘子拿一個丫頭來消遣我?我麻三難道長得醜麼?”
美娘笑道:“若論長相,麻英雄除了臉上有幾顆麻子,身材著實要比這位瘦英雄壯實許多。不過,聽你稱呼這位瘦英雄為二哥,總該有個禮讓,先成全兄長吧?”
麻臉哼了一聲:“比我年長就該占先?”
瘦子霍地起身,怒道:“老三,你成心與我搶婆娘不成?”
麻臉見老二發怒,嘴角泛起唾沫星子,欲言又止,坐了回去。瘦子的氣消了些,說道:“老三,老大已經死了!你不要跟我搶,我看這小丫頭年紀雖然小些,但養兩年就是大美人兒,你又何必心急?我是你二哥,若是老大沒死,我也不敢跟他搶。”
麻臉伸舌將嘴角唾沫翻卷回嘴裡咽儘,喉結上下滾動,澀聲道:“那好!美人歸你,錢財和小丫頭歸我!”
瘦子這才咧嘴笑了:“這才是好兄弟!不過,安葬老大的錢,你出!”
李靖眼見二人就要談妥,心中大急。正要說話,卻聽美娘冷笑道:“男兒無誌氣,百歲也空活!二位可知,我行囊中有何物?”
瘦子一聽,趕緊撲到艙角翻檢行李。美娘挪了下身子,伸頭在麻臉耳邊悄聲說了句話。
艙角,瘦子果然從革囊中翻出一個錦囊。打開,借著透艙而入的日光,一顆明珠閃耀奪目。瘦子興奮地“嗷”了一聲,卻被一柄長刀透背而入。他驚諤回頭,就看到了雙眼噴火的麻臉兄弟。
“老三,給你……”他的左手把那明珠舉起,遞給麻臉。麻臉自打從娘胎起,哪見過如此珍寶?立即鬆開刀柄去接。然而正當他的指尖觸碰到珠子之際,隻覺身子一震,瘦子的長刀已如毒蛇一般鑽入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