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孤星血淚 大將軍智退欽差……(1 / 1)

軍神·李靖傳 懷舊船長 4922 字 10個月前

皇甫仁身形高大,一張蠟黃馬臉,山羊胡須,目光銳利如刀。他拱手道:“韓大總管,我有密詔,還請單獨說話。”不待韓擒虎回複,擺手讓四名隨從退下。

韓擒虎也向韓重揮手。韓重退下。

皇甫仁解下佩劍,往廳門邊的兵器架上一擱,說道:“既登大總管府,還得按規矩來。”

韓擒虎引他上座。皇甫仁也不宣詔,四下看了看,說道:“傳聞韓大總管的演武廳極為奢華,不過為何連大燭都不點亮,隻用小燭?看來,傳言多有不實,哈哈哈。”

韓擒虎聽出了弦外之音,意思是說他黑燈瞎火,不知有何見不得人之事。當即答道:“皇甫將軍星夜傳詔,韓某來不及籌備,失了禮數,還請將軍鑒諒。”說罷一揖,算是賠禮。

皇甫仁目光一閃,鼻翼翕動:“大總管今日莫非宰殺牲口犒勞將士?血腥味這般濃鬱!”

韓擒虎咳嗽一聲,從案幾下拖出銅盆,歎息道:“聖上命我經略江北兵事,雜務繁冗,引得舊疾複發,方才氣血翻湧,忍不住嘔了幾口。將軍明察秋毫,竟連這麼點細微之處都嗅出來了,韓某佩服之至。”

皇甫仁點點頭:“怪不得大總管氣色不佳,原來如此!聖上有手詔在此,還請大總管過目。”說罷,從箭袖中抽出絲絹,遞給韓擒虎。

韓擒虎起身下跪,雙手接過,湊在燭光下看了。手詔隻有幾句話:

韓卿如見,朕遣皇甫仁為密使前往江北,專為緝捕欽犯歐陽信德。歐陽與卿有舊,萬勿因私廢公,切切!

韓擒虎看了,心頭鏡亮。皇帝沒有點明私生子的事兒,但明確要鎖拿歐陽信德,自然已清楚原委。不過,皇甫仁的弟弟皇甫迥被歐陽信德擊殺在城外,看來並非一路。至於歐陽信德與自己相交,當年都曾在楊堅麾下效力,征戰中還同營抗擊過強敵,不算是秘密。

於是他道:“回密使,歐陽信德遠在中原,怎會跑到江北來?我若見到此人,必鎖拿送往京師聽憑聖上發落。”

“聽大總管的意思,歐陽信德沒來過這裡?”皇甫仁眼裡閃過一絲狐疑。

“聽密使的意思,好像歐陽信德來過這裡?”韓擒虎麵露慍色。

“天子聖聰,不會冤枉韓公!”皇甫仁把馬臉掛了起來,“三日前,本使在徐州探得歐陽信德蹤跡,正往廬州方向逃奔。大總管與此人至交,朝野皆知,他不投奔你,會到何處去?”

韓擒虎怒道:“皇甫仁,你想栽贓是吧?你是密使沒錯,但要拿實據說話!我也剛剛才知曉歐陽信德是欽犯。在此之前,若此人前來我必當成好友款待,為何你的話聽上去好像我欺君一樣?你當韓某好欺麼?”

皇甫仁一愣。的確,韓擒虎所言挑不出半點毛病。半晌,才說:“韓大總管,對不住!公為國之柱石,豈能因私而廢公,做這等株連九族之事?但我的確探得此賊向廬州而來。大總管都督江北,還請派人察查,我也好回京複命。”

“皇甫兄早這樣說,在下敢不從命?”當即起身出門,把韓重喚進廳中,說了歐陽信德容貌,讓他派出巡夜軍士,連夜徹查廬州城。但凡有可疑者,帶到軍府審問。

皇甫仁聖命在身,明裡表示感謝,心頭卻在盤算。這個案子的難處就是不宜明說,甚至楊堅密令他連皇後的人也不得泄露,隻能打著緝拿歐陽信德的幌子行事。他的確在徐州城發現歐陽信德蹤跡,然而他的武功與歐陽信德尚有差距,因此晚了兩個時辰才趕到廬州。

公事說完,韓擒虎命衛士掌燈看座。案幾上的炒黃豆自是收了,換了粗茶。其時中國飲茶尚未普及,做法也很簡陋,隻是將茶葉碾碎沸水煮開,和沫吞下。官府軍府待客,無非是個禮數,無人真去細品。

漸漸天已四更。韓重回報:在城郊野地發現兩具屍體,血肉模糊,但依稀能辨識出一人是歐陽信德,一人不知身份。皇甫仁霍地站起,取了佩劍,要去查驗。於是由韓重帶路,韓擒虎跟隨,到了軍府東側仵作房。隻見停屍案上,歐陽信德和獨孤魂衣衫破損,渾身血肉模糊。皇甫仁縱然精細,也不能準確數出傷口究竟有幾處。但獨孤魂這個人,他是認識的。

韓擒虎看了一會兒,突然擊掌道:“這位好像是雲中劍客獨孤魂!舉目天下,恐怕能在他劍下活命的不超過十人。皇甫將軍,難道這位獨孤劍客是同你一起來的?”

皇甫仁暗暗叫苦。皇帝密令他務必抓住歐陽信德,確保小主人性命無憂。現在看來,獨孤皇後派出獨孤魂就是要殺死歐陽信德和小主人斬草除根。皇帝皇後雖是夫妻,但對此事立場不同。不過沒見著小主人屍身,料想還有希望。心念至此,他不想再耽誤工夫,當即道:“看來是兩大高手偶遇私鬥,同歸於儘。我將稟明聖上實情。有擾大總管,這就告辭。”說罷,也不待韓擒虎回應,一展披風,出門率領隨衛揚長而去。

韓擒虎恭敬地送出軍府大門,不由心下一寬。獨孤魂自命劍術天下第一,突然消失必定引起皇後懷疑。幸好皇甫仁“見證”兩大高手相拚而亡,自己也算脫了乾係。當即命韓重在城外安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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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負著歐陽孤星,強忍腿上劇痛,沿小道疾行。

正是初晨,霜天萬裡,草木蕭索,寒鴉淒厲,長河蜿蜒伸向迷蒙的遠方。到了郊村渡口,一位身材瘦削的老艄公正在初露的晨光中收拾船艙。李靖上前,放下歐陽孤星,拱手道:“老丈請了。”

老艄公看了一眼李靖,沒作理會,繼續忙活。李靖隻得再作一揖:“船家,煩請將我們載往濡須口。”

“小哥倆要到濡須口?”老艄公道,“我是要去濡須口,但這條船已有客人租了,沒見我這麼早就起來收拾麼?”

李靖四下看看,渡口隻有這艘孤舟。“老丈,船資加倍,還請與包船的客人商議一下。”

老艄公歎息一聲:“小兄弟,恐怕不好商議。客人是官家,小民不敢招惹麻煩。”

這時歐陽孤星咳嗽起來。艄公停下手中活計,走下船來,蹲身,左手抓起孤星的小手,右手摸著白花花的胡子,閉目半晌,搖頭道:“恐怕是活不成了……”

李靖心下一沉。舅父擔著殺頭的罪保護這個孩子,自己也是冒著凶險前去蜀中,萬一有個差池,如何麵對舅父?而這孩子目光呆滯,麵色慘白,料想這老艄公所言不虛。他壓著快要蹦出來的心,懇切地說:“還請老丈救我小弟。”

老丈看了他一眼:“這位小哥,看你剛才走路,腿上也有傷。你們究竟是誰?莫非家中遭逢變故?”

李靖心想這老艄公既然能瞧出病來,可能也有法子醫治,馬上順著說:“老丈,昨夜家中失火,親人受傷,所以急著去濡須口投奔親戚。小弟怕是受了驚嚇,還請老丈施救,小子定當厚報。”

老艄公看了他一眼,說道:“小兄弟淨說瞎話。你藏著兵刃,腿雖有傷走路無聲,自然身負武藝;你這小弟若隻受驚嚇,不會有性命之憂。他是被功夫高強之人所傷,幸好隻是在彆人打鬥時側麵受力,不然恐怕當時就沒命了。”

李靖大駭,沒料到在這小小渡口遇到了高人,當下撲通跪倒,連磕幾個響頭,哭道:“求老丈救我小弟……”

老艄公看了看道路儘頭,沒有人,揮手道:“先上船吧。不過說好,等客人前來,你們就得下船。”

李靖此時急著救人,哪敢跟他囉嗦?當即抱起歐陽孤星,踩著木板上了小舟,隨老艄公進了船艙。艙不大,僅容數人坐臥。老人推開了竹篾編成的小門,進入裡艙。裡艙更小,可容三四人,有一矮榻,榻前堆放著日常生活用具,看來是老艄公平日居所。

老艄公示意李靖把歐陽孤星放在榻上,先是取穴行針,再是推拿活血。李靖站在一旁靜觀。不多時,小孤星臉上隱現血色。老人讓李靖取了一個小木盆,扶小孤星起來,雙手一前一後,凝神發力。隻聽“哇”的一聲,小孤星噴出一口黑血。

老艄公額頭微冒汗星,把小孤星放下躺平,喂了一顆丹藥,輕籲了口氣:“小命算是保住了,但元氣大傷,恐怕壽數有限。”

李靖跪下感謝。老人扶起,命他坐在榻沿,解開他的衣衫,褪下褲子,察看傷口。李靖此時才覺得傷處劇痛無比,有如火燒。老人嗅了嗅,說道:“原來用了軍中金創藥。幸好劍上無毒,但也傷了筋脈,就算續上,年老也必受其苦……”話未說完,就聽艙外岸上有人呼喚。

老艄公應了一聲,趕緊讓李靖穿好衣衫,小聲說:“小兄弟,我不能留你們……客人到了。”

李靖心頭一緊。且不說此處再無到長江的船隻,就連自己和這個傷病孩子也需要老艄公照顧。於是小聲哀求道:“老丈行行好,我們兄弟傷病在身,遇到老丈是我倆的佛緣,請老丈慈悲,容我們在裡艙暫歇,我們保證不出聲便是!”

老艄公皺了下眉頭,沉聲道:“那說好了,你倆不準出聲,在裡艙也不能動。若是客人知悉,你們就得下船!”

李靖諾諾連聲。

老艄公關緊艙門,下船迎客。李靖既已答應艄公,就側身躺在榻上,看著一動不動的小孤星。這孩子眼神似乎清亮了許多,閉嘴不出聲。李靖伸出手,握著他逐漸有些溫熱的小手。小孤星的手動了一下,以示回應。

不多時,客人上船已畢。但聽一男聲道:“青妮,你且扶美娘坐下。外頭風大,小心受凉。”一個女子應了一聲,聲音清脆悅耳,但童聲尚未褪儘,嬌滴滴如啼囀黃鶯。李靖心下好奇,但眼前的小孤星更讓他憂心。他在這名孩童的耳邊悄聲說道:“孤星不怕!哥哥一定護你周全。”小孤星的小手握力更強了些。李靖看到,有淚珠掛在他的眼角,晶亮如露。

老艄公安頓好客人,升帆起航。李靖遵守約定,在內艙不敢出聲。小舟一開始平緩移動,隨著秋風勁吹,船速加快,船身晃動。李靖隻得從榻上下來,鼻孔裡陡然鑽進一股幽香。他忍不住把臉貼近篾壁,就看到外艙坐著三人,是一男兩女。

船艙左側是位中年文士,一身青衣,短須,清瘦;兩名女子坐在船艙右側,靠裡端坐的女子約莫十五六歲,頭插金釵,高挽雲鬟,小袖束裙,外加一件紫色披風。李靖隻看到她半張臉,但立即被那凝脂般的肌膚、通貫天庭的瑤鼻、不停閃動的長睫、線條飽滿的嘴唇所吸引。而坐在靠近艙門的那個女子,身著青色小袖衫,高腰長裙,腰帶下垂,肩披帔帛,頭梳雙髻,半邊小臉兒紅樸樸的,很是俊俏。李靖生在官家,一眼就看出靠裡坐的女子是主人,靠外坐的女子是侍婢。至於那名男子,不知是何身份。

李靖隻看了一眼,心頭不可阻止地跳了幾下。無論在三原老家還是跟隨舅父行軍,美貌女子也是常見,但這位紫衣女子一個側影就讓他的心靈產生了從未有過的震動。父母均信仰佛教,父親沒有納妾,母親從小就告訴他男兒不可好色,色欲將會燒毀理智。他至今仍然不懂,也從未真正關心過任何女子。今日帶傷在這艘小舟之上,突然見到如此氣質非凡的女子,竟然有些把持不住,想伸頭再看。不過,既然答應老艄公不惹麻煩,隻得強行收斂心神,回到榻沿側臥。

那中年文士進艙後不再言語,但兩名女子開始小聲說話。李靖天生聽力超常,外頭雖有小舟破水之聲,但二女的話語仍能清晰傳入耳中。她們說的不是北方話,而是軟膩的吳語。

韓擒虎久曆四方,曾專門聘請先生教李靖說各地方言,南有吳語、俚語,西有羌人、西域話,北有突厥話,東有高麗語。李靖一開始不願學習,韓擒虎告訴他,有位將軍名叫長孫晟,精通各國語言,出使數國如進家門一般,曾憑三寸不爛之舌遊說各國止歇乾戈,是天下聞名的使臣,就連如狼似虎的突厥汗國待之亦如上賓。李靖對英雄豪傑心向往之,於是決心以長孫晟為榜樣,刻苦學習,觸類旁通,所以吳地方言聽起來與中原官話並無二致。

此時,李靖耳朵裡的聲音清軟動人,如同一劑良藥,給這位心情焦灼而又腿傷難複的少年帶來些許安慰。甚至,他覺得似乎在記憶深層那個模糊的空間裡聽過這種聲音,極為遙遠,遠到可以超越思維的邊際。或許是隔世的印象,或許是朦朧的臆想,然而它對心靈的慰藉如同母親溫柔的手撫過發熱的額頭,足以讓他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