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隱隱傳來落葉淪為碎片的聲音,嘎吱嘎吱的,是大自然特殊的白噪音。
接收到消息瞬間的許傾訟,頓然有些木訥。他不敢相信這話是從自己親哥嘴裡說出來的,臉部表情控製失敗,他勉強擠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
“哥你……你開玩笑的吧?”
“我沒開玩笑。”
許傾讕回答得認真。他從長椅上起身,手掌隨意地拍了拍自己衣尾處的餘灰,垂下頭去,目光與落日的餘暉共同落在了許傾訟的身上。
“小老頭現在都這個樣子了,你覺得我還有束手旁觀的理由嗎?”
“但是你之前……”
許傾訟欲言又止,他不知道在這個時候說這番話,還算不算戳了許傾讕的雷點。
“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許傾讕倒是很坦然地點了點頭,把話接到了自己的手上,“你想說,我之前從來都不過問家裡的事情,就算是小老頭軟磨硬泡想儘辦法,讓我去集團裡麵上個兩三天的班,我都能跟他吵翻天。”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啊……”
許傾讕走出去了兩步,靠在了附近的一棵樹乾上。
“你也看見小老頭現在的身體是個什麼狀況了,我要是再像以前那麼不懂事,總是惹他生氣,那我可真得要天打雷劈了。”
聽著他這番話術,許傾訟抽了抽嘴角,“倒也沒那麼嚴重……”
他身體往前傾斜,眼神之中蓄滿憧憬,“那哥,爸之前給你留的位置……”
“打住。”
許傾讕知道弟弟接下來想說什麼,便直接將話語權扼殺在源頭。
“我要說的就是這一點。我回公司不承擔任何職位,隻是負責給你打打下手,幫著你整理整理文件之類的。”
許傾讕又歪著頭想了一想,“或許你也可以在公司忙你的,照顧小老頭的事情放在我身上就好了,這樣你也不會分心了。”
“非必要情況,集團裡的事情,我還是能不摻和就不摻和了。” 他將腳下的樹葉掃到一旁,“畢竟現在,大家都以為許千仞隻有你許傾訟一個兒子,我要是再突然出現在眾人視野範圍內,到時候連解釋都不好解釋。”
沒有注意到許傾訟有些尷尬的神色,許傾讕直接白了他一眼。
“說直白點,我不是在幫小老頭,我是在幫你。”
-
長假的最後一天,許傾讕再一次回到了蔚藍科技集團的大樓。
他仍舊背著自己的雙肩包,隻是裡麵卻不像往常一樣,塞著滿滿當當的東西。
空蕩蕩的背包裡麵,隻放了一張輕薄的A4紙。
他一路熟練地來到蔚蔚辦公室的門前。
敲門,走進,開包,取紙。所有動作都一氣嗬成,絲毫不拖泥帶水,沒有半分猶豫。
蔚蔚在略顯驚訝的眼神之中,取過了那張輕飄飄的紙,上麵的內容卻是沉甸甸的,一時之間難以讓人接受。
居中的大字,寫著“辭呈”二字。
“你要辭職?”
她仔細對比了好幾遍辭呈上的署名,確定就是站在自己麵前的許傾讕本人後,蔚蔚的聲線有著難以掩蓋的顫抖,“怎麼突然要辭職了?”
人在緊張與不解的情緒相交雜的時候,會莫名地發出笑意,這是身體的保護機製。
蔚蔚難以置信地輕笑出聲,“你不是剛回來不久嗎?”
許傾讕的雙手緊抓住背包的包帶,他沒有選擇逃避,而是直直地迎接上了蔚蔚考究的眼神。
“實在抱歉,這是我不得已的決定。”
他深吸一口氣,“我父親病重,我需要足夠的時間去處理家裡麵的事情,還要去照料他的身體。”
許傾讕每一句話說的都是實話,他這一次沒有撒謊。
“我承認在這裡工作很放鬆,找到自己的舒適圈也很開心。但現在,我家裡麵出了意外的變故,在公司和個人之間,我還是選擇回歸家庭。”
他說完這些話後,便閉口不言了。
自己該要講的,該要解釋的,都已經全部說完了。至於接下來,那就全要看蔚蔚的態度了。
自然,在聽完許傾讕給出的理由後,蔚蔚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實話實說,她從來都沒有想過,會有許傾讕主動提出辭職的這一天。
仿佛他回職還就是前兩天的事情,仿佛一切順利的事業都還剛剛開始,但現在就已經有人站出來主動提醒她,旅途即將就要到達終點站了。
這個提醒自己的人,還正就是這趟列車的駕駛員。
她深吸氣的動作都在微微發著顫,藏匿於辦公桌下那雙看不見的手,早已緊緊攥握成了拳。
女生修剪得恰好的指甲,卻也在此時轉變而為了利刃,歹毒地刺進了最為薄弱的掌心。
股股的疼痛蔓延至左心房。
“很嚴重嗎?”
她在千萬個問題裡麵精挑細選,選出了最沒有把握的那個,“你父親的情況,很嚴重嗎?”
預想之中的,許傾讕沒有遲疑地點了頭。
“挺嚴重的,如果搶救不算及時的話,可能連命都保不住了。”
不知怎的,在聽到這話的一瞬間,蔚蔚似乎覺得自己好像感同身受了。
她想起來了蔚長安,她的爸爸。
那個時候,蔚長安的胰腺癌一經確診,便是晚期。
他本身就患有輕微的糖尿病,所以後來日常的腰酸背痛,也就並沒有放在心上,他還總以為是在公司操勞過度而留下的小病灶,也總是想著簡單休息幾天,或許就能好了。
可就算是把公司交給了蔚蔚來打理,蔚長安也有了足夠的時間來調整作息,但身體卻仍還是每況愈下。
直到有次,蔚長安在家中因腹痛與背痛交雜,而疼暈了過去,被張姨發現後叫了救護車,這才得以在醫院做了一次係統性的檢查。
檢查結果可想而知,主治醫生對蔚蔚明確表示,病人僅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了。
可從確診到離世,也才隻不過三個月而已。
一條生命的逝去速度會有多快,蔚蔚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就算自己的內心再怎麼不舍,蔚蔚也沒有任何的理由攔著對方不走。
在利益和生命的麵前,她還是懂得該如何做出選擇的。
蔚蔚沉默著不再言語。她將那張辭呈收了過來,轉身就將它壓放在了文件櫃的最深處。
“我明白了,”她仍有清醒的理智,來安排接下來的所有事情,“辭呈提交之後不能立即離職,需要有十五天的交接期,這個你知道嗎?”
“我知道。”
對方同樣冷靜得可怕,“在十五天之內,我會儘可能地將手上的所有事務全都處置好,不會因為將要辭職而怠慢工作的。”
難得聽到他這麼認真又嚴肅的話語,蔚蔚輕搖了下頭,“我相信你。”
這句話的後麵,似乎還能補充上些什麼,“我相信你的工作態度。”
董事長辦公室單處高樓一層,從這裡的窗外看下去,看不到任何的辦公室景象,收入眸中的,就隻有近乎無情的城市景色。
在這裡待得久了,似乎都沒什麼人情味了。
蔚蔚自嘲著笑了笑,“你走之後,林星代替你擔任副部,你覺得怎麼樣?”
仿若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兩個人又回歸到了最為平常的工作狀態,像往常一樣,對這一天嶄新的任務做著規劃。
對於蔚蔚提出來的建議,許傾讕倒是非常讚同,“我覺得可以,她現在也不像是剛進公司那麼莽撞了,跟著走了好幾個單子,領導和指揮能力也慢慢提升上來了。”
“但她對你的依賴程度還是很高。”蔚蔚招呼著許傾讕在自己的對麵坐下。
這個時候她沒什麼事,倒是私心希望能再跟對方多說說話。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卻總是會莫名覺得,這樣的機會以後好像不會再有了。
“也不知道,如果你離職的消息被她聽到的話,她又要難過成什麼樣子了。”
許傾讕跟著輕笑了一聲,“她難過歸難過,但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後,反倒是讓彆人注意不到她的閃光點。”
“林星腦瓜子轉得快,一些聽起來不切實際但實踐性拉滿的想法,屬她想得最多。但是我在的時候,她的獨立觀點得不到施展,也就總是習慣性地被人忽視掉。”
他長舒了一口氣,椅背被他倚靠得稍稍後仰。
“現在,也算是給她一個舞台了。”他抬眸看向蔚蔚,抵在下巴處的手指規律地敲著彼此,“還希望蔚總能夠多多鼓勵她,讓她敢於抒發自己的想法,我保證,林星不會比我差的。”
和許傾讕一樣,蔚蔚也一直很欣賞林星。她不由分說地點頭應下,讚同之意溢於言表,“肯定,我會轉告黎堏的。”
兩人就這麼有一言沒一句地互相搭著說話,直到辦公室的門被其他人敲響,才打破了這股玄妙的平衡。
前來彙報的人是財務部的,他隻負責遞送本季度的財務賬單而已,全程沒有多說一句話。
但即便如此,當來者退出辦公室後,這種已被打破的天平就很難再次回到平衡狀態。
蔚蔚和許傾讕看著彼此,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場麵一度陷入尷尬之中。
人一尷尬,手上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去翻找些什麼。蔚蔚下意識地就要去扒拉自己的挎包,眼神卻剛好落在了那枚仍舊拴在包帶上的掛件。
孤零零的掛件,在金屬鏈條撞擊的時候,會發出獨特的清脆的響聲。
她的記憶一下子就重回到了那幾次藝術展。
她和許傾讕看過多少次藝術展?她好像自己也記不太清了。
像是往日回憶在不斷浮現,蔚蔚的手指不斷摩挲著那枚有了些劃痕的掛件,嘴裡還在小聲念咕著:“是不是以後,我們也沒有機會去看藝術展了?”
似乎是沒想到蔚蔚會扯到這方麵,許傾讕也是一愣。
他好像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
他在遞交辭呈的時候,腦袋裡思考的,還都是集團裡麵大大小小的事情。
直到蔚蔚提起這一點,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也是與她相關的。
兩個人有共同的愛好,經常會在下班的空閒時間,一起相約去看當地的藝術展。
儘管有了這項額外的活動,但他們也不會有什麼更加過分的交集,頂多就像是形成了一種無言契約,關乎於靈魂同伴的那種。
他利用短暫的時間想了想,好像這段可有可無的關係就此結束,應該也不會對彼此造成什麼太大的影響。
再加上他最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本來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時間,再去分心觀賞藝術展了吧。
許傾讕想要點頭應答,但這一次的動作,似乎有些額外沉重。
他怕自己的意思表達得還不夠明確,又加了言語進行補充。
“應該是的,可能沒有機會了。”
這個回複理應是在蔚蔚的預料之內的,但當她切實地真耳聽到後,心裡那個本來巋然的物體,卻轟然坍塌了。
她似乎是有些難過地抽動嘴角,但很快便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麵部的表情像個沒事人一樣。
但桌下拎著挎包的手,卻下意識地將包帶擰成一團。
“我知道了。”
她淺淺笑著,“你的情況我了解了,要是沒有什麼其它事情的話,你就先去處理自己的事情吧。”
她下了逐客令。
對許傾讕。
他不知道蔚蔚心裡麵想的內容,便也沒多做表示,重新背起了自己空無一物的背包後,便退出了辦公室。
辦公室大門被關上的那一瞬間,蔚蔚真切地感覺,自己好像少了一塊什麼東西。
她察覺不到,這種迷失尋找的感覺讓她很不舒服。
她鬆開了自己的包帶,手指摸索著,直到觸碰到了那塊變得冰冷的掛件。
蔚蔚取下掛件的時候沒有猶豫,但是在安置它的時候卻犯了難。
她思考了片刻,最終還是選擇把它放在了文件櫃的深處。
和那張辭呈待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