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千仞醒來的前三個半小時中,許傾讕一直坐在陪護的那個位置上。
他的雙手始終摩挲著父親涼意加深的指尖,這期間中途,他還站起身來摁了呼叫鈴,幫著護士給許千仞換了一瓶新的點滴。
三個半小時後,許千仞的手指抽動了一下。
微小的動作牽動著許傾讕緊繃著的內心。他不敢忽視,湊上前去,仔細觀察著許千仞的狀態,在他的耳邊輕聲言語。
“爸?”
許千仞的眼皮掙紮了番,隨後緩緩睜開。
當他的視線捕捉到許傾讕焦急的麵孔後,眼神裡竟閃過了一絲詫異。
劫後餘生的許千仞試圖開口,但嗓子嗚咽著,像是有血沫卡在了喉嚨的位置,發不出半點聲音。
“你想說什麼爸?”
許傾讕見他著急得難受,便再一次摁下了呼叫鈴。
護士推著裝滿藥的小車走進了病房,“病人怎麼了?”
“我爸醒了,他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許傾讕鬆開一直牽握著許千仞的手,站起身來,給護士騰出檢查的空間,“這是什麼後遺症嗎?”
護士走上前去,仔細比對了許千仞的各項身體指標。
在檢查無誤後,她跟許傾讕解釋著:“放心,沒什麼大礙,身體恢複還算不錯。不能說話是正常的術後反應,扯不上後遺症那麼嚴重,靜養一兩天左右就可以了。”
護士給在場的兩個人都打了一劑強心針,許傾讕聽後連連點頭,表示知道了。
待護士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退出病房後,許傾讕再次坐回。
他騰出手來,給許千仞掖了掖被角。外麵氣溫有些低了,儘管房間內有空調,但許傾讕還是怕虛弱的父親再被凍著了。
許千仞再一次開口,口鼻之上的氧氣麵罩被頂得來回掀動。
他勉強發出了幾個音節,但還是不太能夠聽清楚。
許傾讕察覺到,他俯下身去,直接貼在了許千仞的麵前。
“不著急,慢點兒說,你想說什麼?”
“怎麼……”
許千仞說這些簡單的話語,就能夠要了他半身的力氣。
“是你……”
怎麼是你。
在獲取到了許千仞的完整表達後,許傾讕不得不承認,在那一瞬間,自己情緒是有些低落的。
他暫時拋棄了父子之間多年的隔閡,站在他的病床前虔誠地陪護,但最後換來的,隻是一句質問。
怎麼是你?
怎麼會是你?
許傾讕低下眸去,在掖好最後一角時,他順勢坐回了原位置上。
“集團那邊可能還有事吧,我看傾訟太忙了,就讓他先回去處理公事了。”
他多餘的也沒解釋,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再補上一句“你是見我就煩嗎”之類的話。
許傾讕做完回答後,便老老實實地坐在原地,雙手自然地搭在雙膝之上,乖巧得像他小時候的樣子。
本以為許千仞會嫌棄他,但許傾讕沒想到的是,許千仞那隻剛有了些力氣的手,竟然會主動來尋自己。
那隻手攀上許傾讕的時候,他還沒反應過來。
許千仞的喉嚨又在嗚咽,他連忙起身,再次湊過去。
“你來……”
他說話仍然還是斷斷續續,“我很高興……”
這句話猶如一陣悶雷,將許傾讕從上至下劈了個透徹。
他像是沒聽清楚許千仞的話,但現在這個情況,讓對方再給自己複述一遍,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許傾讕隻能憑著自己的心去猜測,他手指反指自己,反問著:“我?高興?”
這兩個似乎永遠都不會從許千仞的嘴裡同時說出來的詞,竟然得到了對方微微的點頭回應。
許傾讕內心五味雜陳,過度的震驚,讓他的臉部肌肉不受控製地擠出了一抹笑意。
“怎麼可能啊……”
這個小老頭有多不待見自己,他又不是不知道。
始終生活在藤條鞭笞下的孩子,竟然能夠親眼目睹藤條碎裂的那一天,這內心該受到多麼猛烈的衝擊。
許傾讕一屁股跌坐回原地。
許千仞的狀態是在好轉了,倒是他自己需要緩一緩了。
緩到一半的時候,病房的門被人悄悄地推了開來。
許傾訟躡手躡腳地關上房門,回身的時候,剛好對上了許傾讕注視自己的眼神。
“你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比自己預想的時間還要早了一些,許傾讕的思緒拉扯回來了一點,“你自己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嗎?”
“處理好了。”
許傾訟點了點頭,“我把重要的事情先交代給秘書了,不重要的全都推後了,全安排好了之後我就來醫院了。”
他伸著頭想要往病床上看,“爸怎麼樣了?”
“醒了。”
許傾讕的話語和許千仞注視的眼神,一同到達了許傾訟的身上。
他一時激動,直接撲在床邊。
“爸!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許傾讕直接替他做了回答:“爸現在說不出來什麼完整的話,你等著他完全恢複好了之後再說。”
“原來是這樣……”
許傾訟長舒了一口氣,拉過自己身後的凳子,在床邊穩穩坐下。
“哥你……”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後知後覺地問著許傾讕,“爸有跟你說什麼嗎?”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告知對方。
這正巧也是他心中的疑惑,倘若許傾訟知道什麼內情,幫著自己解釋兩句開導一下,那也是再好不過了。
“爸說,他見到我來,很高興。”
這句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都有些連接不上的遲疑感。
看著許傾訟倒是沒怎麼吃驚的眼神,他更加篤定了對方知道些什麼,“你們在我背後,是不是說了些什麼?”
許傾訟倒是沒有直接回答哥哥,他的視線先是瞟向了躺在病床上目睹全程的父親。
見對方的眼神是肯定的,許傾訟這才開口慢慢說著。
“其實這次發病之前,爸說過好幾次自己心臟不太舒服了。”
“我有勸過他,要不要及時去醫院做個檢查,但是爸每次都拒絕了。說是要先把集團上上下下的事情都處理好,在他還沒有把一些亂攤子完全解決之前,我直接接管整個集團,顯然是不太現實的。”
許傾訟歎了口氣,繼而說道:“爸其實不止一次跟我說過,說你們倆因為商業接管這件事情,不知道吵過多少次架了。有好幾次他在氣頭上,甚至還說,可能以後給他收屍的時候,都不會再見到你了。”
說到這裡,許傾訟看了一眼許千仞,而後者卻閉起了雙眼,看不出眼神之中流轉的情緒。
“我跟爸說,不要講這些晦氣話,但是爸卻把這些看得很認真,他是真的覺得,可能以後不會再跟你有任何關係了。”
“這次你能來,爸估計也是沒想到吧。”
許傾讕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父親對自己更多的,竟然是一種無奈的失望。
無奈明明兩方都對彼此仍有愛意,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失望兩方硬碰硬,卻換不來任何一方的退讓。
許傾訟充當了二者之間的潤滑劑,他又繼續輕聲地對著父親言語道:“爸,其實哥也沒有你想得那麼絕情。他隻是更多地在乎你對他的評價,想從你這裡獲取一些正麵的肯定的讚揚而已。”
“但是你每一次都是打壓式教育,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很好地消化掉這種教育方式的。一切方法都是要因人而異,哥明明也很厲害,你以後就不要再一直重複他的不是了。”
聽到小兒子說的這些話,許千仞又重新睜開了雙眼。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儘管此時此刻的他無法開口講出完整的話,但兄弟二人還是能夠從眼神之中讀出情緒。
許千仞聽進去了。
二者關係的敘述暫時告一段落。因剛剛術後,身體還算虛弱,許千仞沒過多久便再一次陷入了昏睡。
在了解到這種屬於正常情況後,許氏兄弟將一切都收拾好,便一同出門前往辦公室,問詢了接下來恢複期間的注意事項。
所有需要注意的問題全都把控準確後,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出了醫院大樓。
長椅上還殘留著幾片被風卷落下來的落葉,許傾讕彎腰撿起,將它們丟進身後的草坪泥地後,便招呼著許傾訟一同坐下。
初冬的風並不溫柔,呼嘯而過的風吹動著二人的衣角。
先坐下來的是許傾讕,但先開口的卻並不是他。
“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麵對許傾訟的疑問,許傾讕整個人都靠在長椅椅背上,“我看情況。你呢?”
話題的掌控權兜兜轉轉,最終還是落到了許傾讕的手裡。
他像是一個天生的掌權人,仿佛生來就有著絕對領導的能力。
許傾訟咂咂嘴,選擇順著他的話去回答:“先前集團裡麵雜七雜八的事情,爸也處理得差不多了。這段時間,他在醫院裡麵好好修養,我就需要頂上這個位置了。”
他身上的擔子越發沉重,壓得許傾訟現在就有些難耐。
“可能最近會忙一些,但這已經是沒辦法的辦法了。”
身旁的許傾讕沉默,風夾雜著他的呼吸節律,一同吹往遠方。
許傾訟並不指望對方會針對此事做出什麼評價,他說出這番話的本意,就沒想要等到對方的回答。
就在他以為,一切都隻會無儘頭地沉默下去的時候,許傾讕的聲音幽幽傳出。
輕飄飄的,像不真切的。
“我辭職吧。”
一片落葉從頭頂處的枝乾飄下,像是提前預知到了似的,許傾讕抬手的瞬間,竟穩穩托住了那片即將支離破碎的殘葉。
“我去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