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是一個晴好的夜,沒有雨也沒有風。送走陸宴之後,蕭啟起身踱到窗前,將窗扇打開。蒼穹清透,月華似水。
他臨窗而立,默然站了半晌,回過頭來,對坐在椅子上的沈儀華道:“明珠兒,來看看月亮。”
沈儀華轉睇他一眼,說:“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
“好好的孩子念什麼詩!不知道你九殿下不識幾個字,平生最恨那些吟詩作賦的。”蕭啟側過身子斜倚在高案旁邊,伸了伸手,“過來。”
沈儀華起身走過去,瞥一眼,卻故意忽視了他。那隻拉弓挽韁,執筆提刀的手在昏昏燭光下被冷落。
蕭啟笑了笑,往旁邊挪步將她讓在了自己方才的位置。待沈儀華在窗前站定後,他卻從後俯身過來,雙手撐在高案上將人給圈住了。
後背抵著這麼一個堅硬的胸膛,沈儀華不由僵了僵,不滿地道:“這麼大一間房子,九殿下無處立足?”
“有。”蕭啟直接耍無賴,“但你不是說本王愛使性子麼,就喜歡如此。”
“九殿下可真是胸襟如海。”
“彼此彼此。”
沈儀華冷哼一聲,不再搭理他。
被夜裡的涼意浸著,兩人站了許久,蕭啟不知在想什麼,今晚似乎格外沉默。沈儀華率先開口,續上前麵的話,道:“我去碼頭看過了……”
“一個人偷溜出去的?”
話未完被蕭啟掐斷,沈儀華扭頭去瞪他,卻被他按住了,“聽話一些,最近彆到處亂跑,這裡現在儼然成了是非之地,什麼牛鬼蛇神都聞著味來了,像你這樣的小孩子,都不夠人塞牙縫的。”
沈儀華直接無語,暗暗抬腳踩住了他的靴子,可身後這人不僅臉皮厚,還無知覺一般,躲都不躲,隻說:“下去出門讓人跟著。”
沈儀華不接茬。
“不是管著你的意思。地輿圖即便繪製的再清楚,都不比親自去一趟的好。”
蕭啟的話帶了些解釋的意味,沈儀華淡淡嗯了一聲,“殿下說的極對。”
小狐狸一被束縛了手腳便陰陽怪氣的。
蕭啟笑了下,說:“尹春碼頭是當年太傅成徵親自帶人選址定下的位置,建造好之後,如他向父皇所言那般,果真就成了我大晟與東南諸小國的通商樞紐。但到如今看來,這個樞紐對朝廷的作用已經是利大於弊了。你方才念的這句詩倒也應景,君王雖愛蛾眉好,但是事到如今,父皇即便是再不舍怕也隻能將此處切斷了。”
“若陛下隻是想切斷此處那倒也罷了,隻怕是……”
沈儀華頓了頓,沉吟片刻,說:“陳王與其背後的清流和楚王背後的世家,他們之間的博弈說到底也就是個爭權奪利的過程,你在這處進一寸,我在那處奪三分,雙方的眼睛都盯著彼此,更遑論有聖人執棋,雙方在明麵上是平衡的。但事態發展到如今,九殿下就沒覺得哪裡不對麼?”
“你是說——”蕭啟麵色一冷,“錦衣衛的到來。”
沈儀華側轉身子,將蕭啟推開了些,與他正麵相對,“而且來人還是首領陸宴。錦衣衛向來行蹤不定,誰聽過他們查辦哪件案子時會搞得如此大張旗鼓。你也說了錦山上那些私藏鹽鐵的洞窟中車轍印都還嶄新,陸宴方才懷疑說是有人通風報信,但通風報信之人如何就不能是他自己呢?”
她望著蕭啟的眼睛,繼續道:“按著時間推算,從長安到尹春,最快也要七八日。七八日前你還並沒有將錦山的情況摸清楚,而那些貨物的轉移大約也正是這段時間。”
“不錯。”蕭啟目光微凝,“錦衣衛來尹春,按陸宴的說法是奉父皇之命來協助我查清鹽鐵走私案的。但他們一路上都沒有向我透露一點消息,卻在到了尹春後突然大肆搜查錦山。”
“這動作可不像是來協助,倒更像是來收尾善後的。清理的乾乾淨淨,就留下個車轍印。”沈儀華涼涼笑了聲,抬指點了點蕭啟的胸膛,說:“九殿下啊,就說言出法隨這句還是該信一信的,話真不能亂說,你在長安天天惦記著要給我當刀,現在好了,還真讓人給當刀使了。”
蕭啟垂眸,少許,索性握住那節暖玉般的纖細腕子,帶著按在了自己的胸口處,似是頗為遺憾地說:“都說了本王是把好刀,多有可用之處,明珠兒非不信,現在被彆人利用,為你九殿下覺得可惜吧?心痛不痛?”
“九殿下多慮了不是。”
瑩白的指尖在墨色的襴袍上順著夔紋紋路輕劃著,蕭啟呼吸驟然一緊,卻聽沈儀華不無嘲弄地說:“好刀自然人人都愛,都使得的。再說,人陸宴也算是夠意思了,這不一來就登門拜訪,還特意問了殿下,總不至於讓殿下這段時間的辛苦都成了無用功。”
蕭啟哼笑了聲,說:“本王用得著他夠意思麼。”
兩人誰也沒有點透,但彼此心裡都明白,能讓錦衣衛如此行事的隻有一人,那就是高坐在九重宮闕裡的聖人。
至於這麼做的目的,沈儀華猜測大約是長安那邊世家應該有了動作。
尹春現在的情形水患未平,糧食衣物藥材緊缺,瘟疫四起,而匪盜流民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暴亂。聖人既不想放棄東南通商帶來的利益,又沒有魄力直接將世家在這邊建立的鹽鐵走私線路挖出來。
兩相權衡下相處的法子是把自己的親兒子押在這個地方與世家談條件,談妥了雙方獲利,若是談不妥,蕭啟便要帶著不足一千的親軍應對尹春局勢。
這就是皇家的骨肉親情。
兩人腳尖相抵,少頃,沈儀華暗自歎了聲,說:“匪名為匪,實則為官。尹春的匪盜猖獗少說已經有三四年了。三四年都剿不滅的,那都是背後有神仙的主兒,倘若到時候他們鼓動流民暴亂,九殿下的這一千人怕都不夠看的。”
蕭啟低頭看著人,雙手握住了她的肩頭,輕笑問:“擔心我?”
沈儀華與他對視,一本正經說:“分析局勢而已,殿下彆多想。”
“是本王多想嗎?”
蕭啟抬手上去,手指虛虛順著沈儀華的麵頰而上,最後將耳際的那枚碧玉墜子輕撥了下,“嗯?明珠兒?”
沈儀華便笑起來,問:“九殿下想聽什麼?”
略顯粗糙的指腹一下一下摩挲著柔嫩的耳垂,那抹粉緩緩暈開,碧玉被襯的越發好看。感受到她踮腳的動作,蕭啟噙笑,一臂默默環腰將人撈起,抱坐在了桌案上,說:“九殿下想聽什麼,明珠兒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
“知道就好。”蕭啟道:“九殿下好用得很,握緊了成不成?怎麼死也得死在你手裡,不然我堂堂九殿下,讓彆人利用,踩在腳下算怎麼回事啊?不能這麼窩囊吧!”
沈儀華伸手勾住他的衣領,唇輕輕貼了下蕭啟的麵頰,又移開,輕聲笑說:“常言道色字頭上一把刀,九殿下這麼上趕著投懷送抱,總讓人懷疑有些什麼難言之……隱疾?”
小狐狸笑的壞透了。
“九殿下又是不行,又是有隱疾的,明珠兒這醫者當的實在過於草率了吧?本王覺得凡事還是試一試的好,你說呢?”
蕭啟循著吻追了去,終於將那張刀子一樣的唇給堵住了。兩個生手做一場較量,無知又莽撞,唇舌相抵間都多少帶了些賭氣的意味,誰也不肯先認輸。
夜很安靜,交纏的呼吸帶著積年的壓抑、委屈、悲憤、仇恨,漸漸蒸騰變的盛大蓬勃。
試了,但好像什麼也沒試出來。
蕭啟用指腹拭了唇角的血珠,欲開口調侃幾句,但看懷中人唇微啟,雙頰緋紅,幾縷發絲也淩亂貼在了臉上,像一支浸了露水的海棠,實在又不忍心了,手掌撫著她的後心替她順氣,笑道:“好孩子,太急了,氣都不會換。”
“九殿下好像也沒有從容到哪裡去。”沈儀華瞪著他,回敬道:“不是號稱眠花宿柳足風流的麼?有些生疏啊。”
蕭啟死不要個臉,“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好了。”
沈儀華挑眉不說話,蕭啟擦了手,才替她將麵頰上的碎發攏到了耳後。
室內漸涼,平息了片刻,沈儀華背手後去,撥開撐著窗扇的木撐子撥開,窗扇應聲合上,發出“啪”地一聲響。
她有些煩躁地用腳尖踢了下蕭啟。蕭啟垂首看一眼,隨後蹲身撿起方才不知什麼時候被她踢掉的軟鞋,替她套在腳上。
“要不要本王親自送小娘子回房去?”
蕭啟抬起頭,俊朗的臉映在朦朧光影中,嬉笑著問。
沈儀華神色恢複如常,腳踩在他的膝蓋上,稍稍用了力,冷淡說:“算了吧,怕九殿下沒吃飯,不夠力氣。”
蕭啟話脫口而出,“這話說的……”
哎?今晚他好像真沒吃飯。
沈儀華從高案上跳下,順勢拍了拍蕭啟的肩,“夜深了,好夢啊,九殿下。”
身後傳來蕭啟幾乎咬牙切齒的聲音:“金保!”
“奴婢在,殿下。”
“你主子快餓死了你不知道?”
金保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應該呀,我出門就讓人去傳飯了呀。”
主仆二人對了半天賬沒對明白,最後還是儲義從門口探進來半個身子,猶豫著說:“沈小娘子不是說殿下不吃,讓人分給我和陳師傅了嗎?”
“哪個陳師傅?”
“就醫者陳師傅,陳如海……”
“這陳如海怎麼什麼都敢吃!”蕭啟道:“金保!去,將陳如海叫來,讓他給本王吐出來!還有你……”
“我看就不必了吧殿下。”
蕭啟一轉頭,儲義的聲音已經飄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