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儀華夜裡睡得很少,剛開始是因為睡沉了總被噩夢糾纏,後來慢慢地變成了習慣。
房中的燈被她要求儘數熄滅,黑夜便暗沉沉地向她傾軋過來,往事曆曆,現在都成了要她逐一承受的酷刑。
她睜著眼與虛空對視,告訴自己熬過去。但如何才能熬過去?她不知道。
阿耶阿娘,兄長,還有那個人,他們都離開了,卻唯獨將她留了下來,讓她背負著所有的仇恨,孤魂野鬼一樣在這世間遊蕩。石複的死讓她意識到複仇並不能為自己帶來解脫,可究竟怎樣才能解脫,她也不知道。
沈儀華在黑暗中摸索著,手伸上去將壓在枕頭下的玉佩輕輕攥在了掌心中。
天還未大亮,沈儀華起身喚了人送水就來梳洗。突然院子裡傳來一陣吵嚷笑鬨聲,聲音很大,沈儀華往門口方向看了一眼,小侍女立馬心領神會,轉身出去,不多時又回來了,稟報說:“是長安的幾位郎君來找殿下了。”
沈儀華蹙了蹙眉,問:“裴世子也來了嗎?”
小侍女本就是在蕭啟府上,自然對裴珩最為熟悉,雖然隻臨門一眼隻瞧著了個背影,但是很肯定地回說:“也來了,還有李郎君和韋郎君。”
沈儀華沒再吭聲,挽了發髻,將一枚烏木簪子簪上,對侍女說:“今日早飯就不用送堂上了,讓人直接送來這邊吧,吃完我要出去一趟。”
裴珩從金保口中得知沈儀華也在此處的時候,傻孩子完全沒有多想,還覺得自己這一趟真是來值了,不僅見著了阿兄也能見著姊姊。
行至尹春地界的時候,他們原本打算找個驛站宿一晚,今早出發算著腳程剛好能趕在晚飯前到。但是一路過來,彆說驛站了,就連普通客店都沒有見著。
好容易在山腳下看見個亮著燈的小草屋,走進去發現裡麵是幾個上頭派來勘察地形的差役。打聽下才知道,原來這處地方因為匪盜橫行,燒殺搶掠,導致附近幾個鎮上的村民陸陸續續都搬離了。
幾個差役大概是從衣著口音看出這幾人身份不凡,便很熱心地邀請他們在草屋歇腳。裴珩和韋玄臣倒是無所謂,但李榮廷跟蕭啟在一起混久了,什麼奇奇怪怪的癖好也沾了點,環視一周草屋的環境便果斷拒絕,將身上帶的兩壺酒送給了差役,讓他們幫忙飲了馬,之後便直接過來了。
“我們跑了一晚上,就數我的那匹清風駒最快!”
韋玄臣已經全然將在長安跟蕭啟打架的事情拋諸腦後了,頗為自豪地向他炫耀道:“這一路上可比在長安的跑馬場上痛快多了,從來就沒這麼痛快過,早知道我就應該跟殿下一道過來。”
“韋二,你可彆吹了!分明是阿珩一直跑在前麵,什麼時候成你最快了?”
“對,我才是最快的,在淩越關的時候我還停下來等你們呢。”
蕭啟昨晚也基本沒怎麼睡著,閉上眼睛便總覺得沈儀華身上那股清苦的藥味往他心上鑽。一時又覺得嘴角那處破傷變得燥熱滾燙起來。
他起先雙手枕在腦後架著腿想事情,後來越想越睡不著,乾脆踢了衾□□躺了一晚上,直到卯時才迷迷糊糊睡過去,而現在被這幾個風塵仆仆的二愣子吵醒也才辰時不到。
蕭啟裹著件外袍坐在椅子上,頭昏腦漲地聽他們幾個爭論,神色複雜一語不發。
金保讓小廚房做了湯粥,在擺上桌時便提前說:“這裡的飲食就是如此,比不長安差遠了,幾位郎君多多包涵吧。”
裴珩一心惦記著沈儀華,視線頻頻往門口望去,問道:“阿兄,你與姊姊到底是怎麼遇到的?真是太巧了。她隻留下口信說出遠門幾日,卻不想是來尹春,早知道我也應該同你一起來。”
李榮廷和韋玄臣都用同情的眼光看著裴珩。這傻孩子估計還沒明白過來,一口一個姊姊的,巧什麼巧了?人家兩人分明就是早暗通款曲,相約……私奔。你再來得晚點,估計就得改口叫阿嫂了。
“哎,姊姊起了沒?我瞧瞧她去。”
裴珩匆匆喝了兩口粥,起身就要走。金保一陣心顫,覷了覷蕭啟的臉色,緊著將人給勸住了,“這邊起瘟疫了,沈小娘子這些日子一直在忙著斟酌藥方子到大半夜,這個時辰定然還沒有起,世子爺貿然過去不合規矩,還是等她起了再說。”
“姊姊這麼辛苦啊。”裴珩重又落座,又對蕭啟說:“阿兄來的時候不是帶了醫者嗎?怎麼還什麼事都讓姊姊親力親為呢,她一個女兒家哪裡受得了這些勞累。”
他依然自然絲毫沒覺得這話說得有什麼不對,旁邊聽著的幾人卻都暗自替他捏了把汗,尤其是金保,簡直恨不得能手動幫他閉嘴。
“吃你的飯!吃完了補覺去!”蕭啟麵色不虞,少許開口訓道:“如今給你慣的膽子越來越大了,這是什麼地方?不跟皇祖母說,也不跟家裡說,就敢往這邊跑,我一走沒人管得了你了是吧?”
裴珩被訓的乖乖閉上了嘴。
蕭啟轉過視線,李榮廷與韋玄臣兩人自知事情不妙,脖子一縮默默喝粥。雖然跑了一晚上馬,此時都又累又餓,但是,兩人暗暗交換一個眼神——這粥真他娘的難喝!
用過早飯,蕭啟趕了三人去休息,自己洗漱後轉到沈儀華的房間,卻不想被小侍女告知人已經在半個時辰前就出門去了。
蕭啟轉身從門口邁了出來,又回頭問:“她說了要去哪裡嗎?”
小侍女搖了搖頭,回:“並沒有,小娘子隻說出去走走就回來。”
“那她……昨晚睡得如何?”
小侍女略一回想,道:“小娘子時便熄燈睡了,一宿沒有喚人。”
敢情因為親了下就徹夜難眠,輾轉反側,思來想的隻有他自己?人家轉頭就不放在心上了,還一大早又跑的人影都找不到。
蕭啟愈發鬱悶,也不叫人跟著,騎了馬便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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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芽將沈儀華的來信交給翁翁後便坐在一旁安靜等著他看完。
王和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大好,往燈下湊了又湊,半晌才終於將書信看完,手微微發顫將紙箋一角就著燭火引燃,徐徐丟在了地上的銅盆中。
青芽倒了盞茶水捧到他手邊,王和接過,半晌開口滿是擔憂地說:“如今那地界瘟疫橫行,匪盜如織,根本就是個朝廷各方勢力養蠱的地兒,老皇帝如今將兒子往那一丟,說白了就是將兒子的性命押上了同世家鬥法。她非要蹚這一趟渾水。這都半個多月了才來一封信,說一切都好,隻當我老糊塗了,什麼都看不明白?情形都壞到如此地步了,她還要瞞哄我到什麼時候?”
“勸不住。她要做的事情,除了殿下誰能勸得住?”他說著悲從中來,聲音都有些發顫,“可是殿下將我留下是要我看著她的……”
“翁翁。”青芽在他身邊蹲下,握住了他枯瘦的手,“您彆自責,也彆怪小娘子,她,她太苦了,由著她做自己的事情吧,總要讓她將心裡的苦都發泄出來。”
王和又一聲沉重的歎息,鬢角灰白的發絲在燈下像是覆了一層嚴霜。
青芽這小丫頭什麼都不懂,但小娘子自打殿下帶來東宮讀書時起便是他在旁看著的,十數年的過去了,物是人非,但是他知道她的性子是不會變的,她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做絕的,不給他人留後路,當然也不會給自己留後路。
“罷了,就聽你的,由著她吧。”王和緩聲開口,“明日就不用你了,我親自去一趟。”
青芽猶豫了下,說:“翁翁您年紀大了,還是我去吧。”
王和擺了擺手,“三年了,我也該見一見宮裡的故人。”
第二日,青芽和清容雇了輛馬車,才送翁翁出了巷子,剛好碰上陸大娘,打過招呼後大娘熱情地將幾個燒餅塞到了青芽的手中。
青芽不好意思,推辭了好一陣子,陸大娘硬是不讓步。
“拿著吧,你這孩子總這麼見外!我們家二郎上次回來還同下人叮囑,正被我給聽見了,他說橫豎家裡的馬車閒著不用,下次讓車夫備好,你們出門直說一聲就行了。你看看,放著這現成的便利不要,又自己雇車,多不方便呐。”
青芽被陸大娘幾句話鬨了個臉紅,隻好說:“大娘和陸大哥好心,但我們也不能太不客氣了。”
“嗐,都是鄰裡鄉親的,說這些做什麼。”
清容意味深長地看了青芽一眼,隨後接了陸大娘手中的燒餅,笑道:“大娘說的在理,我這表妹就是不開竅,難為陸大人這麼有心,那下次,下次我們出門一定跟您打招呼。”
陸大娘笑眯眯拍了拍清容的手,“就這麼定了,有時間你們姊妹倆來家裡,大娘給你們做好吃的。”
清容乖巧答應:“哎,一定來。”
等陸大娘走遠了,清容嬉笑著拍了拍青芽的肩,“好丫頭,陸大娘這是相中你,想讓你做她家兒媳婦了吧。”
她的嗓門不小,青芽急了,怕被彆人聽著,緊忙拽她回家走,一麵道:“容姊姊你彆胡說了。”
“什麼叫我胡說?”清容問:“難道你敢說你對你那位陸大哥不動心?”
“沒有的事!”青芽連忙擺手否認。
“真沒有?”
“沒,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