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緣儘 巨大的槐樹落下……(1 / 1)

靖朝書 畫倦寫意 4279 字 10個月前

巨大的槐樹落下層疊的花瓣,風打折旋兒送來鐵鏽味的芬芳,綠葉在日下招搖飛舞,有一人負手立在樹下,對上程離與高庭煜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兩位果然身手不凡。”

旁邊的周棠一手拎著爛斧頭,衝出來不滿,扯著他的袖子喊道:“把我的蕭還給我嘛!”

許含卿冷笑一聲,微微偏過頭咬牙切齒道:“抓你來的時候你身上才沒有什麼蕭,我把你送出去,你倒好,恩將仇報給我招一些蛇蟲鼠蟻來。”

許含卿指著那一棵槐樹憤憤道:“你還在這裡砍我!?”

“不好意思嘛,你又不出來。我隻是著急了,隻要你把我的東西還來…”

他揮袖一甩,側過身子不再看周棠。

許含卿朝著程離伸出手,他掌心憑空出現了一柄劍鞘,黑檀木之上繪著神獸乘黃的線描:“道長,這是你的東西。”

他又對周棠道:“我說了,你的簫不在我這裡,我沒必要藏起來。”

許含卿變臉速度極為快,他轉頭又彬彬有禮道:

“叨擾了二位,實在是萬分抱歉。”許含卿朝她俯身作揖:“還不曾向道長自報家門,在下許含卿,死於建承元年,不多不少,隻在人間活了十八年。”

死於建承元年?原來他不是樹精,而是一個死人。

“許某在亂葬崗,已恭候二位多時。”

周棠一挑眉,更加疑惑:“恭候?你等他們乾什麼呀?你又不認識人家!”

“等人來破陣。”

建承元年已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程離心中一緊,隻是微微蹙眉又看向高庭煜,想來這兩個人也就差兩輪左右,又是一個大麻煩。

高庭煜率先開口道:“等人來破陣?我們為何要信你?你也本是邪祟,萬一這陣法就專為壓製你而來呢?”

許含卿勾起唇角:“這個陣法不是為了壓製我,自我生前,便早已經存在了。”

他看向程離,“道長進入此地,難道不覺得頗為奇怪?”

“百年之前渡口鎮還十分繁華,畢竟此處三山一水,應是絕佳的靈地,但是這裡現在確是一片窮山惡水,刁民還眾多。”

“曲河再往下便成洛水,灌溉下遊的八方百姓,此處的華嶺縱橫東西,地分南北,草木叢生,而雲紋山,便是龍脈之始。”

他繼續道:“你們可曾聽過一百年前的那場水災?據說是一位道人在此救水治疫。隻是從此以後,渡口鎮的靈氣遍日益衰竭,我十足的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本該是風水寶地的渡口鎮變成如此了呢?”

許含卿眼中閃過一絲悲,他恨恨道:“我在這裡蹉跎八十多年,一邊高興這本就該是那群人應受到的報應,但是一邊又在害怕,等月娘回來的時候,一切早已經變了模樣,她還認得回來的路麼……”

“這裡從前也是月娘的故鄉,若她還沒有死,如今也要百歲了,難道她就不想回來看一眼嗎?”

程離屏住呼吸,她看見這亂葬崗石碑雜立,但是更多的是被風吹日曬的屍骨,她還沒有問,許含卿是如何死的……

一個教書先生,到底又該怎麼心有不甘而化為邪祟呢?

許含卿站在血槐樹之下接住一片葉,細細的撫過那葉上的紋路:“這一株槐,是她留給我最後的東西,如今枝繁葉茂,鬱鬱若蓋,卻再也不似從前那一枝了。”

他將手撫上樹乾,喃喃念道:“槐花黃,舉子忙;魁星佑,登科郎……”

八十二年前,渡口鎮,冬。

……

那一年是二十年來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風也極為大,曲河兩岸儘是凝結的霜雪,雲紋山若披上了雪白的冬衣,一層層厚雪幾乎要壓垮鬆枝,也幾乎壓垮了秦月。

家裡剩下的穀子受了潮,發芽生黴,她挑完爛穀子,能吃的便所剩不多了,最小的那個妹妹皺著臉,幾乎要留下淚珠來。

秦月家中算上自己有六口人,秦父極愛喝酒,喝醉後就打老婆,她娘挨了十幾年的打,生了四個弟妹,在秦月十四歲的時候便上吊死了。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自己是家中老大,母親死後便是長姐如母,她看向流淚的妹妹,覺得隻要能能賺到錢,什麼夥計她都願意乾。

收豆穀,納鞋墊,采草藥,隻要能換來幾個銅板,再苦再累她都不怕,誰叫她家裡有六張嘴要吃飯?

秦爹愛喝酒,總在鎮上的酒家喝完酒賒錢要她結賬,可是她不識字,掌櫃的說多少她便給多少,秦月為此鬱悶了很久。

秦爹並不是不乾活,他是一個木匠,力氣大得很,隻是喝醉的時間長,交工的時間長,哪有什麼時間給客人打櫃子做床呢?

一收到定金就拿去喝酒,留給家裡人吃飯的錢太少了。

久而久之,人們都不願意去這樣懶散的木匠家裡訂東西,秦家便這樣饑一口飽一口的活著。

秦月天不亮的就起來給街上的一家豆腐店夫妻做幫工賣豆腐,賺得幾個銅板來買上幾升米,隻是最近連豆腐店的生意也不好做,來買豆腐的人少了,也就不需要秦月了。

冬至來,鵝毛大學落在秦月的肩頭,冬天黑得早,又亮得慢,她麻利得從床榻上起來,給妹妹掖好被子,隨意煮了一碗清粥,便獨自上山去采靈芝了。

冬天越是寒冷,滋補的藥材便越是貴,七八月的野山參她采得不少,但是入了冬,能尋到的山貨就不多了。

雲紋山裡麵的野獸在冬天都不願意出洞穴,敢出洞穴的,都是些豺狼虎豹,所以秦月不敢在山裡逗留太久,也隻不過是來山裡麵碰碰運氣。

山裡的雪很鬆軟,她微微閉上眼睛想著若是能躺在上麵,應當也比家裡那又硬又冷的床板好睡。

高大的樹木此刻已不見葉子,偶爾踩碎一截枯枝都能驚起山中的鳥雀騰飛,秦月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她一點點張望著每一棵樹,因為她知道有些靈芝會長在樹上。

這大雪白茫茫的一片,想來從前能夠長在背陰麵的靈芝,也早就受了霜凍長不大了。

秦月一步一個腳印往山上走著,此刻雪下得小多了,連風也息止,她停下來休息了一會兒打量著這四周,倒是什麼也沒有,從前上山的路也早已經被雪掩埋。

她望著雪麵,期待有什麼耐寒的藥材能留在山上,可惜,什麼都沒有,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發覺自己有些餓了起來,她一路攀山,又隻喝了那水一樣稀的白粥,果然不頂飽。

秦月歎了一口氣,熱氣凝結成霧氣飄揚,她轉頭時,卻在餘光之中看見了一雙綠瑩瑩冒著點血氣的眼睛。

一頭灰狼,正藏在樹後,隻露出半張狼臉,其餘的身子全在樹乾之後,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否則又怎麼能藏在那樹乾之後呢。

明明她還不曾走遠,這雪天連野獸餓得都下山來吃人了。

秦月不敢想,自己若是再往前走幾步應當是什麼結局。

她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跑!

秦月如驚弓之鳥彈跳起來,她猛吸一口氣往山下奔去,兩步當作一步逆風跨走,這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臉若刀割,在狂風中奔跑,連頭也不敢回頭看。

那一匹野狼低低的嘶吼,露出獠牙跟在秦月身後,但是它已經上了年紀,今年的大雪讓他也幾乎找不到吃食,餓的皮包骨頭,連皮毛都不甚滑亮。

但是它餓,餓急了的野獸好不容易發現一隻獵物,又怎麼敢心甘情願的丟掉這要入口的肉呢?

秦月在山中狂奔,此刻那鬆軟的土讓她不敢鬆懈,因為一放慢腳步就要塌陷在其中,兩邊的樹枝如今看起來是如此礙事,她一路上在山中繞行,一不下心就要撞上樹去。

整座山都如此安靜,隻有她奔跑時的呼氣聲,她一手握緊鐮刀,輕輕往身後望去,卻見那灰狼鼓儘力氣還追在她身後……

越來越近……

她腳下一滑,一不小心栽倒雪中去,那一匹餓狼鼓足勇氣翻身將她壓倒,當幸好她背後有一個背簍,讓那狼不得一口咬住她的脖頸。

那狼用爪子劃下她的肩膀,幸好她過冬的衣服穿得不少,這利爪也沒那麼鋒利,她隻感到一陣劇烈的鈍痛。

秦月猛得往左側翻身,抓準時機,用鐮刀朝那灰狼的腹部捅去,那是狼全身上下最柔軟的地方。

那可真是一匹瘦骨嶙峋的狼,連腹部的毛都快要掉光了,隻剩下一張皮,她都能感覺到那刀子在它內臟之中攪動的感覺。

灰狼張開嘴準備一口咬下秦月的一塊肉,她看見狼的牙齒已經七零八落,它已經很老了,一定是被狼群遺棄找不到吃食才敢下山來。

秦月此刻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又將刀抽出來,血成了一道熱流緩緩流過秦月的手腕,打濕她的衣袖,她又將刀子橫劈往那狼嘴裡砍去,一隻腳踢在那狼的腹部。

而那狼嗚咽了一聲,似乎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她趁著這個機會爬起來,頭也不回的往山下奔去,她不敢再回頭看一眼,多希望自己能像鳥兒一樣,有一雙翅膀便能撲騰離開這座山林啊。

山下的那一條小溪越來越近,她幾乎可以聽見泉水叮咚的聲音,一大片平地在她眼前展現,她踏過結冰的水麵,望著不遠處的鎮子,已經有人升起嫋嫋炊煙。

應當是麵館的那一家,已經燒火開張了吧。

她路過山下獵戶的木屋,一邊心有餘悸地走,一邊才發覺自己的腳腕處一陣陣酸痛,掀開褲腳一看,那關節處已經腫脹泛紅,一定是當時跑的急不小心滑倒傷到了。

她跛著腳一瘸一拐沿著路邊小徑走,生怕踩著路麵又摔一跤,她想著弟弟秦石還在鎮裡的學堂中上學,她現在順便走回去,也能等他下學一起回家吃個飯。

鎮上的私塾是一位年輕的教書先生開的,秦月聽得鎮上人說他甚至曾入京得禮部尚書接見,但是據說針砭時弊,言諷犀利,多遭人陷害故而不得賞識,隻好四處遊曆,在此落腳。

入京?洛京對於秦月隻是一個幻夢中的地方,她甚至不能想出來,那樣的地方該是什麼人間天地,皇城腳下來看整座大靖,又該是怎樣的一種風景呢?

她又冷又餓,袖口處的狼血已經凝結,緊緊貼著她的腕骨,又濕又寒,她一入山什麼都沒找到,到是還差點丟了命來,真是丟臉。

渡口鎮的學堂是新修繕的,連窗格都散發著漆油的亮光,有朗朗讀書聲傳來,秦月越走越近,會心一笑,想著弟弟就在這學堂之中讀書,心裡又有了幾分奔頭。

時來雖有女子讀學,但幾乎隻有達官貴人之流的女眷才能交得起束修,像秦月這樣大字不識的女子才是更多的。

她認不得字,算賬都幾乎算不明白,不過她知道隻要弟弟認得字,往後就能教她寫,所以縱然秦家日子過得不甚明朗,她也要卯足勁送秦石去上學,因為女子並沒有上學的機會。

她站在窗外往學堂之中打量,一位年輕的教書先生身穿一身淡青色長衫,正一邊負手,一邊舉書在教童子們背書。

他衣衫整潔,腰間環佩著玉掛墜,長眉入鬢,鼻梁高挺,轉過身一抬頭便正好對上秦月探究的目光。

秦月心砰砰直跳,蹭得一下紅了臉,往後退了幾步,便轉身飛快的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