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鈴鐺將程離喚醒,紅砂蓋頭,所見皆為一片赤色。
一群被裁剪著巴掌大那樣的小紙人掀開簾子入轎,將她若螞蟻駝物一般搬了下去,程離的腦袋依然是昏沉的,她使勁搖搖腦袋,狠心咬破自己的舌尖嘗出血腥味來。
鐵鏽味在喉頭蔓延,她瞳孔猛然皺縮,一瞬間耳目清明了起來,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時早已經被換上了喜服。
成片的牡丹祥雲紋路在她的袖擺之上開放,金線在袖口衣襟穿梭,紅得仿若烈焰,恰似殘陽如血。
她被人推搡坐在椅上,發覺這裡是一處閣屋小院,窗台外可以看見一支含苞待放的春桃,簷角係著一隻鈴鐺,鈴片在風中發出清脆的聲響,把視線投向室內,五色鳳鳥盤旋在屏風之上,實木桌椅刷上了一層褐色的漆,散著古樸的光。
程離微微蹙眉,她知道眼見不一定為實,這是西北的渡口村,又真該這麼早就綻放春桃呢?
有小紙人將她的臉扳過來對著銅鏡,鏡子裡麵的人眉目流轉之間自帶一股冷意,有小紙人一頭栽進胭脂粉盒裡,又撲騰起來給她畫上紅撲撲的腮紅。
小紙人被剪成巴掌大的模樣,力氣並不大,甚至有些還會飛。飛舞在她頭周圍的,為她一點點細細的編發,又咬來珠釵插在她的發髻之中。
程離想要抬起手撥開那些小紙人,卻聽見它們嘰嘰喳喳不知道在叫著些什麼,看起來還頗有一些委屈。
程離的周身被環繞了一圈小紙人,她想掙紮著站起來,但是幾十個小紙人聚集在她的腿下,一個有一個跑到她腿上來,似乎想要把她壓住。
她心下極為煩躁,想使上勁,但是卻發覺這些紙人看起來輕飄飄的,力量卻十分足,她不知道被下了什麼咒法,如今力量還在恢複當中。
程離故意打翻桌前插了幾株花的瓷瓶,一聲清脆聲響,瓶中的水傾瀉流出打濕她的衣擺,小紙人連忙又跳上桌,拖著一塊布連忙將碎瓷塊和水一一擦拭乾淨。
銅鏡之中的程離在一群小紙人的擺弄下上妝,畫上黛青色的眉,撲上胭脂,又添上朱丹,有小紙人飛在她的左側臉頰為她挽發,一邊繞道她的耳後,一邊又如撥浪鼓一般點頭。
最後又在她的額間點上花鈿,程離看向銅鏡之中發覺似乎連鏡子裡麵的人也不是她了。
她本來就生的冷,就算再怎麼好看,也是不近人情的。
如今這一套打扮卻讓她仿若凡塵之中要成親的新娘子了,眼角的朱砂痣更是為她增添了幾分風情。步搖珠釵琳琅,寬袍大袖,簡直不像一個修士了!
程離閉上眼睛暗自在自己的腑臟丹田之中運轉真氣,她再一次咬破自己的舌尖血,仿若閘瀉,真氣衝開屏障在四肢之中流轉!
她當即立刻起身,掀翻所有立在她肩膀、膝蓋之上的小紙人,打開了雕花門窗,頭也不回得跑了出去!
這院子極為大,庭前植了一叢巨大的牡丹花,紫色的花團在風中搖曳,竹影浮動,不知何處的鳥鳴聲似遠似近的響了起來。
院子的圍牆十分高,青瓦投下層疊的影子,蒼翠的竹葉從院子的一角探出頭來,程離抬頭望天,一輪圓日在淡藍色的天幕之上高懸,
但是程離卻知曉,這哪裡是什麼亭台水榭,園林庭院,又該是那邪祟作下的把戲!
她的背影在一片高牆回廊之中穿梭,火紅色的喜袍迎風若一隻巨大的飛鳥,程離扔下珠釵霞冠狂奔,滿頭青絲垂瀉,迎著風飄舞,在空中織成一張細密的網。
那些白色小紙人跟在她的身後,緊緊向她奔來,程離縱身一躍,若一隻輕快的鳥翻過圍牆,她立在牆頭,朝四周望去,整座宅子竟然沒有儘頭!
以她為中心,整座宅子都是一樣的石牆青瓦,東南角植上一叢翠竹,偶有假山亭樓點綴,看起來雖然靜謐秀斂,但是卻沒有一絲人氣,
程離翻身而下落入青石板之上,她不敢停下,但是也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縱然暫時甩掉了那一群紙人,但是她又該怎麼破了這個迷魂陣出去呢?
四麵八方,如今全部隱匿在陰氣當中,她知道這裡一定有出口,就在陽氣最重的地方!
程離深呼吸一口,咬破自己的食指,血液從她的指尖傾瀉,金色流光在她的印中爆發,血滴化作一隻隻飛舞的靈蝶,懸在半空中朝八方飛去。
術後,她立刻捂著胸膛佝僂著身子喘氣,汗從她的鬢角滑落,她現在力量最多恢複了一半,連施展引靈術都如此費力。
若是有劍就好了!程離在心中想,她現在倒是希望高庭煜不要那麼聽她話了,如今連一把趁手的武器都沒有。
有輕輕的步履聲從她身後傳來,似乎有人正繞過重疊的牆瓦,朝她走來,但是,絕不是活人!
“夫人,何故要跑呢?一個時辰以後,你就自由了。”
那邪祟還在跟著他!
程離修行這麼些年,最明白的就是邪祟的話不可信,他們要麼是死去的人,要麼是修煉多年的精怪,思想和常人有極大的不同。
比方說,當鬼的都覺得做人十分不自由,因為人竟然不能穿牆,還是死了比較好!
可是,當人的肯定覺得做人最好啊!
程離深呼一口氣,又開始狂奔,她借力踩上一截青石板,又迅速的翻過了一道牆!
那邪祟不知道在何處悠悠歎息一聲……
一張喜帕從天而降落在她頭頂,正當她準備移動的時候,整個人又仿如入定了那般,腿腳不得動彈,連手臂都似乎被人抽去了骨頭,沒了力氣!
程離知曉,這是在邪祟的老巢之中,行動定不如外界自在,但是她肯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程離深吸一口氣,默念金光咒,這是驅邪鎮魔的咒法。
她感知到氣在自己的經脈之中穿行,自外周指尖流通於四肢軀乾,再進入五臟六腑,程離不知道那邪祟用了怎樣的術法阻斷了她本該流通的炁但是她必須衝開脈阻,絕不能任人宰割!
突然,這天外似乎傳來了一道咒罵的女聲:“殺千刀的許狗,快給我出來!”
刀斧一聲又一聲,程離似乎感覺到連地都抖了三抖,這境外之聲,又來自何處?
那邪祟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但是奇怪的是他卻並未來,這又給程離增加了更多的逃脫機會!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廣修億劫,證吾神通。”
“三界內外,惟道獨尊。”
“體有金光,覆映吾身。”
“視之不見,聽之不聞。”
……
程離蒙上蓋頭並不能視物,垂頭隻能看見自己的腳尖,她用儘全身力氣想要衝開自己經脈當中的阻礙,背上滑下點點冷汗……
時間爭分奪秒,她不敢懈怠!
程離的思緒集中在一點,她感到那凝結在自己脈絡的淤積逐漸散開,她心中生喜,卻不料有腳步聲越來越近,下一刻手腕便被人握住!
那冰涼的觸覺就讓程離下意識的使周身流轉雷法,金藍色的電光刹那間從她手掌心迸發出來,隻聽一聲滋啦的爆破聲響,那雷電若一條遊龍一般穿行在她的周身阻礙!
一息之間,有人悶哼一聲,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程離,是我!”
高庭煜將她頭上的蓋頭掀開,有一瞬間的恍神。
縱然有雷電引在他身上,他也不曾放手:“周棠在外麵引蛇出洞,我們快走!”
高庭煜此刻就站在她身側,他的手心傳來涼意,一如程離從前想象的那樣,他發間還沾著草葉,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
雷電灼燒高庭煜的袖口,幾乎讓他的半邊膀子燒焦,程離瞧見他的傷勢,蹙眉開口道:“對不起……”
“無事,我們快先走吧!”他想拉著程離往前一步,但是程離的腿卻突得一軟,若不是他牽著程離,她幾乎就要跌在地上。
“我剛剛中了那邪祟的術法不得動彈……”
“抱歉,是我疏忽了。”他解下腰間被布裹纏的乘黃劍交給程離,“你的劍。”
程離點頭收下,她握著劍柄好似自己又更加有了力量,乘黃感受到主人氣息,周身有隱隱劍氣流轉。
“我背你吧!”還未曾聽見程離回話,他便已經半蹲示意程離靠上來了。
程離現在還在恢複中,便點點頭:“有勞,多謝了。”
院子內有牡丹花香陣陣,如成親時新娘子臉上的兩朵酡紅,樹葉在微風中摩挲著,程離知道縱然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她身下的這個人一定是真實的。
有靈蝶歸來,圍繞著程離和高庭煜,程離開口道:“它們一定是找到了出口。”
“我瞧見這裡四麵八方皆是一個樣式,一道牆後又是一道牆,界中無儘,這裡應該是那邪祟創造的芥子世界。”
“芥子世界?”
高庭煜開口道:“我進此處之時看見了一棵巨大的血槐,我砍樹時,便被吸了進來。也許這這棵樹乾中央便是芥子世界吧。”
“樹?”
“對,待我們出去後我再和你細談。”
高庭煜隨著靈蝶飛舞的路徑不斷奔走,穿過重重一模一樣的回廊庭院,他所見皆為虛幻,隻有背上的程離呼吸之時讓他脖頸處微微的癢意,提醒他這才是真實。
程離摘取他發間的葉,瞧見他發髻也亂了,甚是狼狽,輕輕靠在他的背上,突然有種熟悉的感受。
從前小時候她與師傅程三問住在流域的時候,每每她想練劍耍賴的時候,師傅就這樣背著她從一個牆頭跳到另一個牆頭,從一棵樹尖跳到另一棵樹上,告訴她,等她修行有成,也能如此自在。
可是她越是修行,便越發覺得自己便越發不自在。看過更廣闊的天空,便越發好奇,儘頭處到底有什麼,道,又是何種的東西?若是不好,那為何所有的修士都在求呢?
她有所求,這便是,不自在。
童稚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她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她從未有過八歲之前的記憶,師傅說她因為貪玩摔壞了腦子丟了記憶,但是最近她卻不敢相信了這些來。
程離麵對這個廣闊的世界,她越發覺得自己渺小了起來。她不再隻是流域之中幫人捉鬼驅邪的程道長了,但是她是誰,程離自己也說不清楚。
如今離開程三問的庇護,能打得過的邪祟越來越少,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
她輕輕的歎了一口氣,看著靈蝶在前方引路,高庭煜跟著那靈蝶彎彎繞繞,因為這芥子世界方位全是混亂的,非常人能感知到,人若棋子一般落在旋轉的棋盤之上,實在是難在準確的時間裡尋到方位。
半個時辰後,高庭煜一步再穿過一道回廊之時,刹那間天旋地轉,萬物周遭又變了模樣,他們終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