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涼如水,為萬物披上羽衣。
迎親的隊伍走在山林之中,點著幽冥鬼火,連葉都被映照得亮出青光,草叢之中偶爾傳來幾聲蟬鳴,風一過,卷起前幾夜被雨打的枯葉,刮地兩三聲,又沉沉落在地上。
那紙人小姑娘就站在陣法的不遠處,隔著半掌距離,隻能看見她麵色酡紅,歪著腦袋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突然又陰測測的對程離笑著。
話畢,就往程離的陣法撞來,兩者相碰的地方爆發出一道強烈的金光,甚至有瑩瑩火光燃燒了起來,此陣為純陽陣法,強行闖入的邪祟定會受到傷害。
隻是那小紙人不過是點睛之術,還未成氣候,隻是咯吱咯吱的尖叫了兩聲,腿部冒出了一簇火焰,邊沒了聲音。那金光黯淡之後,紙人便已如同風箏一般倒躺在了地上。
陣法四周的罡印紋路不斷閃爍,忽明忽暗,程離的耳畔又響起笙簫嗩呐之音。
那一行人從山下穿林而過,豔光四起,在離程離有十步的距離停了下來。
但是等那小紙人撞陣之後,不知何時那紙馬就如同鬼魅一般飄過來,待她真正發現的時候,那一行人僅僅與她隻有一步之遙!
有人在隊伍裡唱著幾句祝詞,聲音飄渺又虛幻,隻聽哐當一聲巨響,程離不知何時已然端坐在轎內,搖搖晃晃隔著一層紅紗,看得並不真切。
轎子裡麵僅僅開了一扇小窗,程離掀開簾子轉頭向外望去,隻見抬轎的紙人並不回頭,他們身上繪著紅色短打,套著頭巾,明明應當薄如蟬翼的背,卻能將她這個活生生的人扛起來。
山林中漸漸彙聚著濃厚的霧,她隱約聽見馬蹄聲,她知道那是前麵的新郎正在領路。
程離的血蹭到著轎木之上,留下斑斑血跡,她本是純陽之血,而這些抬轎的紙人邪祟卻無一點反應。
隔得近了才發現,他們原來連五官都未曾繪上。
她冷聲問道:“你是誰?”
周遭安靜,那邪祟並不答話。
轎子內香薰嫋嫋,繪著翻飛的成雙龍鳳,金線納布,富麗堂皇,明明一派喜氣祥瑞,但是她卻高興不起來。
程離心沉下一口氣,一腳用力的踏落在轎子之上,罡氣四麵八方的湧來,那抬轎的紙人頓住,她正欲翻出窗子望外逃走,卻聽見一聲輕輕的笑聲。
那聲音極為淺,像是破繭的蝶翼般容易被風吹散,但是還是被她捕捉到。
“夫人,切勿亂動,否則山路顛簸,恐傷了你。”
山林靜謐,唯有他的聲音那麼清晰。
話音剛落,一道紅布突然從天而降蓋在她的頭頂,程離突然感到四肢一陣酸麻,已然完全使不上力氣。
紅蓋頭覆頂,她已在成親。
程離猶如闖入某種秘境的生人,被束縛在狹小的婚轎裡,一群紙人抬著她不知道要去往何處,他們唱起朦朧逶迤的祝詞,尾音拖得極為長,在整座雲紋山裡,顯得那麼詭異。
她深吸一口氣,用力將自己的舌尖咬破,她於咽喉之中嘗出血腥味來,舌尖血最是至陽,她運轉周身元氣護住自己不被陰氣侵蝕。
程離想,若是她的劍在身側便好了,她雖然僅僅初入大乘,可是配上自己的純陽之血,修為又能至少再往上提升一個境界,摸到化境的邊。
化境,可以和上弦月的邪祟對抗了。
可是還不夠。
她受銀姬偷襲,又將劍交給了高庭煜,還運轉真氣加持咒語。
此刻,她絕不能發揮出自己最大的力量來。
程離佯裝自己動不了,歎了歎氣,隻得端坐在轎內:“你要送我去往何處?”
轎子外,那邪祟起先並不回話,最後隔了一段路後才道:“從來處來,往去處去。”
偶爾有風飄過來,紙人身上的竹篾條互相交錯在一起,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此外她唯聽見幾聲蟲鳴。
程離未曾聽見過渡口村還有其他強大的邪祟,想起那江心上的紙人,想來他就是渡口村民口中的那赤樹老怪。
那邪祟就說這幾句模棱兩可的話,看似並不太想搭理程離。以程離對這些邪祟的了解,一般抓住了不立馬吃的,那麼就會留著過幾天再吃。
自己應當算得上這邪祟的儲備乾糧了。
她朝那窗外望去,竟然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猶如沉溺在雲海之中,什麼也看不見。
邪祟有意模糊蹤跡,讓她能夠往外看,卻不知道看什麼。天地一色,不知歸路。
程離咽下自己的舌尖血,暗自使真氣自丹田往各處奇經八脈流走以免受陰氣侵蝕,夜霧濃厚,她辨認不清時辰,想來還未至天明。
需要再等等,等日出之時,陽氣就會越來越盛,到時候借一番天勢也比現在好。
程離突然想起高庭煜來了,她叫他在山下等自己,這時候程離卻希望高庭煜倒彆這麼聽話,至少給她送劍來。
有人在轎外吹起笙簫,銅缽一聲蓋過一聲,如金石碎裂,耳畔的絲竹明明如此悠揚,輕柔飄渺,但是卻無比讓她感到乏力暈眩,程離的指甲緊緊嵌在掌心之中。
“睡一覺吧……”
那邪祟的聲音聽起來彆樣溫柔,仿若月夜下的潮汐,輕輕撫摸著聽者的心底。
“睡醒後,一切就結束了。”
程離身子如同被刹那間抽出所有力氣,她才想到自己剛剛聽了那一曲笙簫,自己應當被迷魂術法暗算了。
她強迫自己睜著眼,可是她似乎被蒙上一層薄紗,看什麼都帶著一層霧氣,轎內的金鳳顛倒,糅合變形,香爐似遠也似近。
程離實在無法撐住,陷入了昏迷之中……
……
待高庭煜上山時,夜色正濃,雖然已至後半夜,遠方的寒星懸於天空,一點又一點的閃爍著光芒,而雲紋觀前的那小徑旁,早已經沒了程離的蹤影。
高庭煜並非活人,能夠感知極為強烈的陰氣,他在草地之上依稀辨認出有程離的血跡,而整座塔林卻悄無聲息。
天小徑兩旁的霧氣逐漸散開。
他朝周圍大聲的呼喊著程離的名字,可回應他的隻有不斷撲簌而飛的鳥雀。
高庭煜心中生疑,程離不可能在此處憑空消失,此處也沒有她的氣息,可她修為並不弱,那一群嬰靈也不至於將她吞噬。
可是她沒了劍啊!高庭煜如此這般想到,自己一定要將程離尋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從前程離設陣的地方一片綠草倒伏,上麵沾染著點點血跡,他仔細一瞧,裡麵竟然還有一個破爛的小紙人。
他將那紙人翻過來一瞧,心裡涼了一截:“怎麼還在這兒!”
一切仿佛都能串起來,他模模糊糊住在心中有了一個大概,這點睛之術他們在江心之中遇見過,住店之時也遇見過,到這裡還能遇見,簡直是陰魂不散!
微風飄過,那紙人身上的紙片撲簌生響,猶如兩片落葉交織,它類人的胸骨之處竹篾已經斷開,連腳下也被燒去了半截,留下一圈黑色的灰燼。
高庭煜將她翻起來,尋了一塊方巾將那紙人中央的竹篾條纏了起來,猶如包紮傷口似的讓紙人的胸骨立了起來。
但是沒有氣的點睛之術化作的紙人也不過是尋常的喪葬用品罷了,高庭煜狠下心將自己的食指咬破,將血滴進那紙人的兩個眼眶之中。
他尋常看那些邪術都是這般用的,若是不成功他便下山去和那村民問個清楚,到底還有什麼邪祟能讓大乘期的修士消失。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那小紙人還是一動不動,高庭煜輕輕歎了一口氣,正想將她放下,但是刹那間紅光一閃,那紙人仿若鼓氣了一般立了起來,就是腿短了一截,一隻腳長,一隻腳短,呆呆的立著,看向高庭煜。
高庭煜嚇得立刻跳了起來,那紙人抬起頭來瞧著他,如同一隻呆呆的鵪鶉,他動了動喉結,咽了咽嗓子,想著是不是要念幾句咒語來,可是他什麼也不會!
彼此就這般乾瞪眼著,那小紙人突然望向了東方的雲層,遠方的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朝霞似乎就在那濃厚的雲層之中躲藏,她嘴裡念叨著:“日出……歸家。”
高庭煜琢磨了一句,歸家?這紙人還有家?他一拍腦門,想到能夠製作這紙人的邪祟一定就是她口中的家。
天光已經欲出,夜色漸漸退去,遠方的群山從漆黑變成了黛青色的剪影,一個紅衣小紙人迎著風歪歪扭扭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她陰氣不穩,中央的方巾比起她整個身子來又顯得太重,隻能瘸著腳往前走一步,整個身子又往前點點。
搖搖晃晃,顯得十分滑稽。
高庭煜鬼鬼祟祟的跟在矮了一截的小紙人身後,他薅了一張大葉子,走兩步就把葉子蓋在臉上,生怕有人,哦不,有鬼將他認出來。
小徑兩側的草木沾著晨露,帶著濕氣,那小紙人由於短了一截腿,走起路來慢悠悠的,偶爾連一個山坡也翻不過去,還需要高庭煜把她拎起來帶她一把。
他不由得抱怨道:“這樣走還要多久啊?”
他們繞過前方的一簇簇樹林,又翻過一個山頭。
那小紙人少了陰氣,看起來呆呆的,全然不似前幾天那般駭人,站在樹旁,隻顯得十分滑稽。
高庭煜輕輕動了動鼻子,實在是奇怪,他從前雖然沒有特意學過什麼術法,但是入世以後卻越發能感受到陰陽二氣的波動了。
他每每靠近程離,就會感到一種淺淺的溫暖,所謂萬物負陰抱陽,果然是這般。
高庭煜已經感到他應當在逐漸靠近程離了,因為氣息越來越熟悉。
那小紙人依舊是在蹣跚行走著,看起來連一陣風都能把她吹倒,兩截小短腿不停的搖擺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高庭煜心裡焦急,這紙人走的也太慢了,越是慢,程離便越是危險。
那塔林之處看起來連爭鬥的痕跡都沒有,難道那邪祟的修為當真有這麼高,程離一個大乘期的劍修也無法抵抗?
還是說程離把他一個人丟下,自己走了?
高庭煜心裡有千千結,一切都要找到程離之後再說。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辰,他們應當是終於又翻過了一座山坡,來到了開闊的原野處,此處不似彆的地方有密林,隻有無儘的草地和一條碎石沙礫鋪就的路,極目望去,雖然是平原之處,但是卻沒有一絲一毫的人煙。
那小紙人漸漸越走越快,而高庭煜也發現陰氣也是越來越濃鬱,周圍的霧氣不知何時又開始漸漸聚攏,明明越是到早晨,這山間的霧氣就該越淡薄。
天地之間仿若隻有他一個行者走在這一條空無人煙的路上,霧氣不斷地朝他此處聚攏,高庭煜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霧氣越濃,那小紙人越跑越快,高庭煜猛得瞳孔皺縮,他聽見了一聲銅鈸,連拍兩聲,又有絲竹嗩呐聲響傳來。
他抬頭望天,霧籠罩過來幾乎把天光都遮蔽了,那紙人突然笑了兩聲起來,跑得飛快,轉頭便入了迷霧之中!
“等等!”
那小紙人一息的功夫便隱沒在了一片白色裡,他立刻朝前追去,耳畔的絲竹樂聲也越來越清晰,不知道是哪家又在結親嫁女……
高庭煜沉氣往前奔去,那嗩呐之音也越發清晰,有歌聲飄渺傳來,拖著逶迤的調子,如泣如訴。
明明樂聲喜慶,但是他卻聽出一種悲傷來。
他腳下不停,終於在迷霧之中看見了一行人,有紅袍人挑著沉甸甸的杠箱嫁妝,紅綢帶係在塗朱貼金的木箱上顯得分外精致,其餘的手執銅鈸、嗩呐,重複的應著拍子。
前麵挑著的花轎隱隱約約淹沒在霧氣之中,偶爾露出雕龍刻鳳的四角來。
他們隱沒在迷霧之中讓人看不真切,又是一陣狂風刮來,高庭煜袖袍裡麵被灌滿了風,像是有人在牽扯著他的衣服似得阻止他往前再走!
高庭煜伸出手捂著眼睛遮擋風沙,卻奇異的發現狂風根本沒有吹散霧氣,那些霧嚴絲合縫的卡在送親一行人之中,他沉了一口氣,逆著風往前奔去,想問問那一隊人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小紙人。
那狂風似乎有意在與他作對,但是他還是逐漸追上了那一行送親的人!
他拍了拍一個紅衣人的肩膀,輕輕問道:“勞駕這位大哥,請問你看見過……”
那紅衣人僵硬的轉過脖頸,發髻烏黑,皮膚煞白,但是一張臉上卻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