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安樂 高庭煜遠遠看見……(1 / 1)

靖朝書 畫倦寫意 4721 字 10個月前

高庭煜遠遠看見程離,眼睛亮了一下:“道長,勞煩你一個人過來幫我個忙。”

阿四死死牽著程離的衣角,並不想讓她離開,眼睛裡有留戀,那可是一個陌生男人!男人,又是男人!他受傷沾著血,看起來就帶著不詳。

“你待在這裡彆動,那裡麵不安全。”見到阿四十分防備,她安慰道,摸摸阿四的腦袋對她微笑道,“如果我沒事,我就會出來找你的,但是天要黑了,我希望你快些下山去好嗎?“

阿四抬頭望著她,點點頭,輕輕鬆開了手。

一隻靈蝶不知何時從程離的指尖處開始飛舞,它撲朔著翅膀落在阿四的鼻尖:“讓它帶你下山去吧,保護好自己。”

“可是他……”阿四眼中開始落淚,“是不是他殺了……”

程離抹掉她的眼淚:“如果是他殺的,我會為銀姬報仇的。”

阿四非常鄭重的點頭,像是明白了這是一個道士的許諾,她轉過身子向遠處奔去,步伐匆匆,靈蝶緊緊跟在她的身後,留下淡金色的光影。

高庭煜眼見那小女孩跑下山去了,頗有些埋冤程離道:“道長,你怎麼還不過來幫把手啊?”

“我一個人埋屍很困難的。”

程離心下一驚,果然,他越來越和邪祟似了,明明還不到滿月之夜,就已經開始食人。

一陣陣大風刮過,搖得樹葉哐當作響,刹那之間,仿佛一切越來越暗淡,已然白雲遮日了。樹影婆娑,隻聽一聲清越的劍出鞘之響,程離已經拔劍向他走來。

高庭煜仍然是一副迷茫的樣子,他微微歪著腦袋:“道長,挖坑也不用劍啊,殺雞焉用牛刀。”

“你答應了我,不再食人。”

他一拍手,恍然大悟:“道長,冤枉啊!我沒有殺人,我是埋屍的!”

這話聽起來倒像同夥了。

高庭煜後退兩步:“停!你且聽我說完,有個女鬼一直跟著我不安生,要我替她埋骨完成心願!”

“你進來看嘛,人在我來之前就死了!”他後退幾步,“我總不能饑不擇食到那個地步吃屍體吧?”

“蒼天有眼,冤枉啊,道長!”他假意裝作一副垂影自憐的模樣,可憐兮兮的瞧著程離。

程離往裡望去,一個淡色的鬼魂在觀的偏門處徘徊,卻不進觀,周身有若隱若現的淡粉色,程離想她不出七天就要化作厲鬼。

她說不出話來,隻能小心翼翼站觀外的一處陰涼地,隻是一直哽咽著,慘白的額頭上流下一行血漬,飄忽的遊蕩著。

雲紋觀內一塊巨大的牌位矗立著,古樸的篆刻著幾個大字,金漆早已經駁落,神龕下方的香爐滿是陳灰,供品瓜果腐爛,連那道人的名字,都依稀不能辨認清楚。

銀姬的屍體就倒躺在蒲團之上,被一塊帷幔裹著。

程離走過去,相必這就是那位銀姬,程離望著那一雙悲傷的眼睛:“阿四來找過你的。”

銀姬的眼睛突然如燈一般亮了起來,但是卻很快的黯淡下去,幸好阿四沒有來,否則如今自己的這幅景象,怕是要將她嚇住,多做好幾晚的噩夢。

她的屍體不安的睜大著眼睛,透出一種哀傷來,光線從外麵透露進室內,可以看見空氣中漂浮的微薄塵埃,一粒一粒在空中遊蕩。

銀姬捂著雙眼,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流淌,她連哭泣的時候嗓音都是那麼沙啞。

“你……不能說話麼?”程離問道。阿四明明說銀姬從前出生官宦之家,阿四又不識字,銀姬定然是親口告訴她的。

銀姬點點頭,她在觀外的朱漆柱子寫下:“村人歹毒,拐我至此,還將我謀害。”

字寫到這裡,銀姬全身似乎都開始沸騰起來,她淡粉色的身體漸漸爬上朱砂一般的顏色,程離心下一驚,咬破手指淩空畫下符咒。

下一刻,銀姬的周身便被金光圍繞,程離蹙眉,她這是結印往其前輸送靈力:“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否則你將化為厲鬼,永世不得超生!”

銀姬雙目血紅,流下血色的淚水來,可她隻能嗚咽,隻留下了說不儘的哀怮。

程離捏訣,無數金色的符字淩空自她掌心中旋繞出來,不停的環繞著銀姬和程離二人,猶如活體。

“七竅為係,五感為連;知汝所知,感汝所感。”一連串金字將高庭煜所環繞起來,“見明咒!”

見明咒,是修道之人為與邪祟所溝通而形成的一種咒法,有些低級邪祟難以交流,也有些冤魂厲鬼如銀姬一般並不能開口訴說人言,道人便通過此法,與邪祟五感相連,意在與邪祟溝通。

不過施術者必須要修為高於被受法者,因見明咒也稱見明雙咒,本是二者一同入法,隻有修行高者才能窺探低等的那一方。

金色的符字將程離二人包裹起來,程離腦海中浮現了一段又一段的畫麵,她們是銀姬的記憶碎片,就在此刻如珠子般串聯了起來,讓程離可以窺見銀姬的過往記憶。

而程離第一個感到的就是,悲。

……

冬至日的時候,撫州城下了一場好大的雪。

一行車馬拖著一列囚人,他們腳下的枷鎖吭哧作響,寒鐵仿佛是沁入骨髓一般紮人,冰粘著腳腕,生出麻木的痛楚來。

周靜樂睜著眼睛,她希望阿娘能給她披上棉衣來,這雪下得好大,她感覺冷。

萬物凝結,大雪覆蓋過枝頭,抖落寒霜,城門已經打開,這一條看不見的人馬不知要去玩何方。

路人披上裘衣,她看向那街邊正燒的正旺的火爐,裡麵正在煮著羊肉,劈裡啪啦的乾柴崩裂,她突然哭著叫了起來:

“娘,我餓——”

阿娘眼下青黑,連忙捂住她的嘴巴:“樂兒乖,等一會兒就不餓了,阿娘帶你喝羊肉湯。”

旁邊正在坐著喝酒的大漢連連歎氣,冬日嗬氣成冰,吐露白霧:“哎,亂臣斬首,全族流放邊疆,可憐稚兒!”

周靜樂並不明白,她問阿娘:“阿爺呢?我要找他陪我玩!”

阿娘擦去她臉頰上的淚水輕輕道:“阿爺走在前麵呢,你小聲一點,要是哭了,阿爺這輩子都不來陪樂兒玩了。”

周靜樂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立刻屏氣噤聲,揩了揩眼睛怯懦道:“樂兒很聽話的。”

阿娘突然笑了起來,隻是聲音帶著哭腔:“好……好,聽話聽話……”

她聞著那一路的羊肉湯香味似乎飄到了城外,城外馬蹄聲陣陣,士兵站在城樓之上如矗立的古鬆,鐵甲之下看不清麵容,那一扇巨大的城門仿佛隔著兩個世界。

阿娘抖了抖肩膀,眼睛之中流出兩行淚來看向遠方,遠處有個人影窈窕徐徐向此靠近,不一會兒,她突然聞見了很香很香的胭脂粉味。

命運仿佛在此落下烙印,注定她的一生大半輩子將會流連於胭脂水粉化作的紅塵當中。

娘攏了攏她的衣襟,拍去她身上的碎雪,輕輕抱了抱周靜樂:“樂兒,娘先走了,一個人的時候記得好好吃飯,天冷了記得按時加衣。”

周靜樂此時就開始大哭了起來,她抓著娘的衣袖,發現這在寒冬臘月的天裡是那麼薄:“娘,我不要,你不要走——”

記不起麵容的士兵手持紅纓槍,他惡狠狠地催促著:“城門馬上就要關了,還不趕快走!”

周靜樂被那女人抱起,而她整個身子卻朝阿娘傾去,淚水滾燙,流出眼角幾乎就要被凍成細細的霜,她幾乎要落到地上:“阿娘,不要丟下樂兒!樂兒以後會更加聽話的——”

阿娘走上前來對她笑了笑,周靜樂以為她終於回心轉意,卻隻見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政事浮沉,周家氣數已儘,你好好活下去。”阿娘的手掌心是那麼溫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抱著她的女人身上有濃烈的桃花香,閉上眼睛或許還以為自己身在桃林,她的指甲上塗滿了紅蔻丹,說起話來確十分不耐煩:

“周夫人,還請您趕快走吧!您家的小姐,我們明義坊會好好招待的。”她靠近周靜樂的耳邊,狠心對她道,“你要是再哭,我就把你丟去喂狼!”

阿娘最後瞧了她一眼,便走入那條隊列之中,大風飄搖,撫州城雪下得越來越大,落在每個人的發梢、眉宇之上,猶如細撒的鹽。

她的身影,至此再不會在周靜樂的記憶中更改。

時為女子,縱然從前是哪家官家小姐,一入教坊,便從此改頭換麵,削去良籍,彈琴奏樂,供作權貴玩笑。

活下來,邊疆千裡,許多人還未至便已身死。

周靜樂在明義坊裡懵懵懂懂的長大,和她一起同住的姑娘叫做小柔,生來就是被賣給教坊裡的孩子,明明年紀不比她大多少,但是卻比她心思更加活絡。

她夜裡還不曾入睡的時候,望著那床幃,開始回憶起阿娘、阿爹爹相貌來,但是她什麼都要記不住了,連自家的宅子,也在不知名的大火中被全然燒去了。

她是個下九流的樂伎,因為跳不來舞,總是抬頭,低頭,擺手慢一拍,連腰肢都比不得彆人軟,也老是踏錯步子。

嬤嬤打發她去學琴,並不指望她能真學個什麼樣子出來,畢竟明義坊又比不上教坊司裡的那些供皇家表演的樂人擅技,這一切不過是為了裝點她的手段罷了,從前的出生清白,又擅些琴棋書畫這種文雅的東西,不知道一晚上又要比普通的多賣多少銀子呢!

如果是舞女就好了!嬤嬤總是這般對她說,是了,若是舞女,出風頭的機會就更多了,她模樣上好,若是被哪個權貴看中,下半輩子不愁吃喝,明義坊又要賺多少錢?

周靜樂聽到這些話,隻敢垂著頭看看腳尖。她在彆人眼裡就是一塊肉,在嬤嬤眼裡就是一塊銀子,誰叫她天生長得白花花的呢?

夜裡小柔爬上她的床,摸到她的胸上,佯裝驚奇到:“你還沒被送去接客麼?”

周靜樂不是不知道,接客是什麼,隻是她特彆扭捏,她又不是什麼良籍,便是要討好男人,做出放浪姿態來,嬤嬤看她怎麼也學不來,便隻讓她好好學琴,讓她稍微往後延延,她心裡看嬤嬤簡直就是大善人。

她聽說教坊司每年都從民間尋納樂人,若是自己琴技了得,說不定能去那裡,至少那裡的女人並不是隨便接客的。

聽到否定的結果之後,小柔便捂著嘴巴笑了:“我馬上就要搬出去住了,你知道嗎?我第一晚賣了這個數!”

小柔咯吱咯吱的笑了起來,她朝周靜樂比了比手指:“雖然我長得不算好看,可是誰叫我會討男人歡心呢?”

周靜樂的心突然沉了下來,她轉過身看小柔,她的眼睛在黑夜裡還是亮晶晶的,彎彎的唇瓣微笑著,她說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原來一個女子是能賣這麼多的。

她笑嘻嘻道:“好啦,我和你說,你以後也有這麼一天呢!看你那榆木腦袋,也不知道能不能學會,光是懂得怎麼在床上叫,都是一份技術活呢!”

小柔教她怎麼拋媚眼,做出含情姿態來,怎麼從男人兜裡掏出更多錢來,要嬌羞,卻又不能太端著。

周靜樂愣愣睜大著眼睛,似是不太明白,她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來,要由著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趴在自己的身上,要把自己的身體拿去換錢。

當天夜裡,她突然做起噩夢,發起高燒來,夢見脫光了的男人女人,夢見一車車銀子,夢見自己許久未見的爹娘。

她好像又重新回到了那個下雪天,娘親答應她要給她買一碗羊肉湯喝。

夢裡娘親真的買了她給周靜樂喝,羊肉湯上飄著蔥花,冒著白汽,她一口一口吞著肉,不一會兒就吃得乾淨。

但是片刻後,她的胃就開始翻湧,肚子又痛又難受,她心裡疑慮難道是這個羊肉湯不乾淨?

她慌張極了,眼睜睜看著血從全身四麵八方彙聚起來,從她的身下流淌。

周靜樂立刻被嚇醒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下一陣陰濕,摸見自己的床榻一片滑膩血腥,血沁入棉被裡,味道像是生了鏽的刀刃,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

她忍著淚水,推醒了身邊的小柔:“我是不是要死了……”

“怎麼了?”,小柔揉了揉睡眼朦朧的眼睛,看見她睡塌沾染血跡,並不稀奇的咦了一聲,捂著臉笑道:“你長大了呀!”

這一年,她十四歲,至此,周靜樂便叫做銀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