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喜之人 日懸天上,山間……(1 / 1)

靖朝書 畫倦寫意 4654 字 10個月前

日懸天上,山間之中寂靜的隻聽見鳥鳴。

隱約有人低低的哭起來,那聲音如同蕭瑟的琴聲,但是並不突出,也許是畫眉伯勞之類的鳥鳴,陽光順著細葉照射入地,灑下一片碎金。

高庭煜隨意尋了一棵樹下坐著,閉上眼睛開始思考起來。

他覺得自己好像不該對程離發脾氣,她的顧忌也算是對的,不管洛京還在不在,他想找的人估計都沒了,結果並不會因為程離的話而改變。

可是高庭煜同時又覺得程離對他實在是太絕情了,難道都不能假裝安慰一下他麼?如果她來哄自己,對自己說幾句好話,他才不會走呢!

他心中暗暗的想:如果程離來尋他,他立馬就會跟著她走,畢竟自己並不是一個愛發脾氣的人。

那哭聲又隱隱約約地越來越大,高庭煜感覺自己的鼻梁骨一熱,猛的睜開眼睛一瞧,一隻淡金色的靈蝶正停在他的鼻梁山輕輕扇動著翅膀。

那靈蝶周身流光溢彩,每一次揮動雙翼,都有淡淡碎金粉撒下來,那是靈氣溢出。

高庭煜心裡一喜,伸出手讓金蝶停在自己的指上,他道:看來你的主人還是沒有把我忘記!

他伸了一下懶腰,笑眯眯說道:“那她都來這樣找我了,我還是回去比較好。”高庭煜暗自心想,程離她還是放心不下自己嘛!

樹林之間有一雙幽怨的眼睛,他不小心對上那深切的哀怨,高庭煜安慰自己道:“現在是大白天,沒什麼邪祟的,他們不敢出來的……”

“一定是我看錯了……”

眼前的的山路突然好似變換了場景,高庭煜再往周圍一看,竟然已經找不到從前的那條小徑!

他從軍之時遇到這種情況,都會叫軍師來開壇設法,因為士兵煞氣重,而行軍之地一般都靠近沙場,極易惹來邪祟。

他心裡默念完什麼南無阿彌陀佛、臨兵鬥者之類的咒語,想來希望自己彆進入到了迷魂圈裡,俗稱是鬼打牆。

高庭煜心想,再陰還陰得過我?哭聲由遠及近的傳來,其實那好似不像在哭,而是撕心裂肺的呐喊。

山林間偶爾傳來清風陣陣,野草娑娑搖擺波動,如同淡青色的綠浪,明明是青天白日,但是卻顯得那麼詭異。

靈蝶落在他的肩上,他環顧四周淡淡開口:“出來。”

無人應答,但是驀然再定睛一看,那一棵高大的樹下不知道為何已經站了一個女子,她額角一塊疤痕,腹部血淋淋的一塊,泥漿和鮮血混合成褚褐色,臉頰凹陷蒼白,兩個眼珠子如同粘貼上去的一般無神卻陰毒……

高庭煜倒吸一口涼氣,雖然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看見這番駭人的景象,還是不由得被嚇住了,轉頭就跑:“鬼啊!”

她雙眼之中蓄滿淚水,眼眶深陷,張了張嘴卻無法說話。

隻能發出嘶嘶嗬嗬的聲音。

那靈蝶隨著他的移動而閃爍,但是高庭煜突然頓住,拍拍胸脯安慰自己:“呼……我也不是人啊,怕個什麼鬼?”

他一轉身,發現那女鬼還在寸步不離的跟著自己,她望著高庭煜哭了起來,但是她的嗓子一定壞了,連哭起來都是那麼沙啞乾癟,像是破了的風箱。

“就是你在跟著我是吧?”

女鬼點點頭。

高庭煜並不敢接近她:“你快回去吧,去投胎轉世,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

女鬼聽到他這句話,哭得更加傷心了,竟然直接想穿越陽光來到高庭煜眼前,她的魂魄在陽光之下顯得透明,但是觸碰到陽光的那一瞬間,就被灼傷冒出黑煙。

“你不要過來了,會被日光灼傷的。”鬼本是極陰的屬相,她竟然連這個也不怕,那一雙慘白的臉上到處是細小的劃痕,左側額角的那塊疤痕似半截黑蟲一半匍匐。

她的衣裙早已經變得肮臟破敗,腹部中央那一塊有殷紅血跡,如同一朵朵盛開鮮豔的山茶花擠在一起,血肉模糊,不可細看,隻有觸目驚心的紅色。

高庭煜立著,蹙眉輕輕問道:“你有話要說?心願未了?”

那女鬼點點頭,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流出來,但是她本身就是沒有實體的,淚水不一會兒就消弭在空中,變成了白煙。

高庭煜硬著頭皮和她說:“我不是道士,聽不懂你說的話,也幫不了你。”

他說完這句話,這一刻突然明白了程離,那是一種種無措感,毫無幫忙的辦法也並不想惹上這個麻煩。興許這個鬼並沒有惡意,但是她那可怖的模樣卻叫人膽寒,高庭煜想,自己是不是就像眼前這個鬼一樣,死命纏著程離要完成他心中的執念呢?

那女鬼還是在哭,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

高庭煜將眉頭舒展開來,緩緩道:“你可曾會寫字?既然說不出來,就寫給我看吧。”

那女鬼眼睛亮了一下,她站在樹的陰影之下,用指甲在樹乾之上一筆一畫的劃出痕跡:“死人。”

高庭煜詫異道:“你?”

那女鬼搖搖頭,她指著高庭煜又寫下:“你。”

高庭煜明白,這個鬼應當是看自己周身陰氣太重被吸引了過來,以為自己和她是同類,但是卻發現他能站在陽光之下。

他搖搖頭:“我並不是死人,但是也不是活人。”

女鬼聽見這句話露出猶疑的神色,她眼中又蓄滿淚水,似乎又將哭起來,用手指甲在那堅硬的樹皮之下劃著痕跡:“來尋我屍。”

“這就是你的願望?”

她搖搖頭,眼中又露出陰怨來,可她嗓子隻能發出嗬嗬的摩擦聲響,見高庭煜並沒有答應,她直接在高庭煜的麵前跪下,用食指在地上寫下:“求你。”

高庭煜歎了一口氣,捂著腦袋看那靈蝶在他的周身旋舞:“可是我到底能幫你什麼呢?人死如燈滅。”他對彆人說這話倒是張口就來,可自己卻聽不得。

那女鬼揩了揩眼角,又在地上寫:“生不果腹,死不殮衣。”她用那慘白的臉給高庭煜作了一個可憐兮兮的笑容,可是眼淚卻止不住的從眼眶之中流下來,果真是笑比哭還難看。

“你是讓我給你去收屍的?”

那女鬼點點頭。

高庭煜長歎一口氣點了頭:“好吧。”他心想這女鬼一定不是渡口村的人,因為渡口村的女人一定不會讀書識字。

落葉歸根,誰都不想自己葬身在異鄉。

女鬼立刻起身站起來,她的魂魄並非實體,小腿一下的部分皆為虛幻,她走路的確是全然靠飄的。

高庭煜跟著她,來到了雲紋觀,整座山沐浴在夕陽晚照之中,顯得那麼溫暖,琉璃塔頂散發著七彩的光。

現下日光越來越暗淡,女鬼在樹的影子下穿梭,越靠近那地方,她表現的就越是痛苦,忍不住低低的哭了起來。

終於,她在層疊著陰翳的一棵老樹下停了下來,伸手往起指著。

一具女屍匍匐在門檻之上,半截身子在觀外,微微揚起頭,驚恐的睜著眼睛,發絲淩亂,眼球之上覆蓋一層灰蒙蒙的眼翳,嘴角流淌著紅痕,手裡還握著一個乾癟的饅頭,血液無儘的從她腹部流淌出來,在石門檻上留下一灘褐色的血跡。

高庭煜朝前走了幾步,立在觀門之前恰好能瞧見雲紋觀內的模樣,觀內香燭已滅,梁上的帷幔垂下來,隻看見室內鋪的幾塊蒲團和一塊牌位,看不清字,灰撲撲的一切沒有光澤。

女鬼的魂靈並不踏入觀內,朝高庭煜吱呀吱呀,卻說不出話來,而那靈蝶似乎被整座道觀詭異的氣氛所感染,不停的闔動翅膀。

“為何不進來?”

她寫到:“不敢。”瑟縮的用手指指了指觀內。

高庭煜想到的確是有些邪祟不敢入觀,便一步一步緩緩走過去,轉頭道:“我定將你尋一處好地掩埋。”

那女鬼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她樹乾上用指甲劃下:“我想回家。”

“那你家在何處?”高庭煜問道。

她淒淒地笑了,手指頓住並不再寫,兩隻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可是她的嗓子一定壞了,隻能發出破碎的哽咽聲。

“家破人亡,再無歸所。”那遍布灰塵的地上隻留下來這幾句話。

“那你和我一樣,我也沒有家。”他似苦笑了一下,又將手撫上心口:“不如這樣,此心安處是吾鄉。”

那女鬼恰似懵懂的看了他一眼,她剛死不久,還未成氣候,怨氣形成還不久,若是現在完成她的願望,說不定她可放下執念,轉世為人?

可是,為什麼偏偏要放下,高庭煜不明白,他絕說不出這樣的話,冤親債主皆為造化所致,為何偏要人人都放下?他偏是放不了呢?連死後都仍然記住的事情,就這般忘卻,難道不是白活一場?

他蹙眉,輕輕問道:“誰殺了你?”

誰讓你連話也不能講,誰讓你倒在血泊之中,誰讓你連做鬼都不得安生?

……

風過葉抖,微風像情人的指尖撫過發梢,但是帶來的觸感卻是寒涼的,那並不是因為風太冷,而生因為人心太冷。

阿四回答程離:“銀姬為什麼在這個觀裡?”

“當然是她生不出孩子,被人打傷丟在山裡。我將她安置在觀裡,不然山裡入了夜,野獸就出來了。去觀裡,也算多一個去處。”

見程離不理解,她又補充道:

“如果有女人生不出孩子,那麼她的丈夫就會尋來另外一群男人用楊柳條抽打她,用木棍拍打她的肚子,哭喊求饒流血也不能停手。”

“大人們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被邪祟附體,子孫不敢來轉世投胎,所以一定要先嚇一嚇她們身上的邪祟,拍走邪氣。”阿四撓撓頭,“這好像叫做拍喜罷?”

“如果生出來的是男兒,那當然皆大歡喜了,要是是女兒,要用針紮她一百下,放在火上烤,用棺材木從心臟裡紮下去。”

程離聽聞厭惡道:“為何要這般對待一個女嬰?”

阿四一副沒見過世麵的樣子鄙夷程離:“當然是要嚇死這些魂靈啦,要讓她們永世不得超生,讓這些女兒都不敢來投胎轉世。”

“他們都說我爹心善呢,竟然還把我養大。”阿四那一雙眼睛之中突然蒙上水霧,“不知道等我長大了,他要收多少彩禮才讓我嫁給彆人。”

“程離,你是道士,彩禮錢肯定更貴吧!”

她揩了揩眼角:“我不想嫁給彆人,他們長得又老又醜。”

程離摸摸她的頭,蹲下來告訴她:“不會的,一切都會有辦法的。”

生男則相賀,生女則殺之。可又能有什麼辦法?

程離突然對自己的修道產生了懷疑,都說修道是為了匡扶蒼生天下,但這天下之人,熙熙攘攘皆為利往,果真值得她如此付出嗎?

她可以辟穀修行,但是凡人活於世上便是要吃飯穿衣喝水,匡扶天下,若不入世又怎能做到呢?

程三問從前與她講,這個世上人能做到的東西太少了。她今天可以帶走阿四,但是她可以解救如同阿四這樣千千萬萬的女孩麼?她們甚至從沒有出生的機會。

程離望向這一座雲紋觀,覺得它奇異非常,裡麵從前的大能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態甘願獻祭自己化為鎮山之物呢?

程離沉下心來仔細感受,發覺整座山都籠罩在一種莫名的氣氛之中,這裡有山有水,雖說渡口村的風水並不太好,但是雲紋山並不該如此死氣沉沉之像,群山之中連稍顯靈氣的生靈都無。

雲紋山東西走勢,她仔細想了想,又有曲河從此發源,至於下遊便是洛河,山水夾雜,陰陽衝和,這裡本該是龍脈的起始之位!

但是怎麼偏偏,渡口村此地如此奇怪,龍興之始本該是祥地,但是這裡土地貧瘠,邪祟作亂,人民無德。

程離凝神,發覺那雲紋觀中的陰氣越來越重,日光漸漸西斜,樹木的影子被不斷拉長,高庭煜便是身處其中麼?

門吱呀一推開,果然是他。

他手上沾血,如同冰枝之上綻放點點紅梅,顯得那麼紮眼,身上一股屍氣環繞,沉默的隱在黑暗之中,如同將要臨世的惡鬼。

程離的瞳孔猛得收縮,果然,還是食人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