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阿四 炊煙嫋嫋升起,夥房之中傳來……(1 / 1)

靖朝書 畫倦寫意 6418 字 10個月前

炊煙嫋嫋升起,夥房之中傳來枯柴迸發爆裂的聲音,一陣陣油熗火燒的聲音,不一會兒連堂屋了裡都傳來了陣陣飯菜飄香味道。

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推開柴扉,端著一盆尖椒羊肉出來,那尖椒綠意盎然,羊肉看起來香滑爽口,她怯生生的開口道:“白饃還在鍋裡蒸著,很快就好。”

渡口村的糧食以麵食為主,剩下來約莫有八個漢子,有的圍著桌坐好,等著上菜,有人倚靠著門邊抽著旱煙。

小姑娘身子瘦小,頭發似枯草般發黃,但是卻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能端起鐵盆裡那麼重的菜,她顫顫巍巍地走著,踮起腳尖將那菜放在桌上,一雙眼緊緊盯著那道菜骨碌碌地轉,露出渴望的神色。

有人看見了,連忙將她吆喝走:“去去去!還不快去夥房裡幫忙燒菜!”

她立刻點頭,隻敢盯著自己的腳尖,她的布鞋在鞋尖處有一個小洞,其他各處都打著補丁,連忙應聲:“好、好。”

還沒等程離轉頭問問她,便飛快的轉過身子去往灶房燒火去了。

程離問劉根水道:“裡正,那是你的女兒麼?”

“是哩,這個女娃娃平常就在夥房裡幫她娘乾點活。”她點燃一口旱煙抽了起來,“都這麼大了還留在家裡,說出去像什麼話!”

“可她不過才六七歲的模樣。”

其他人開口道:“我們這邊,養女娃根本沒什麼用的,力氣又小,能耕多少田?最後還不是嫁出去當作潑出去的水。”

“要不是劉哥心好哩,其他女娃生出來就摔死了,她還長這麼大,可不得多乾點事?”

有個漢子死死盯著那道柴扉:“要我說,再過一兩年給她尋個夫家嫁了,那村裡這麼多討不到老婆的漢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劉生木點點頭望向程離:“道長,你生的這樣美,一定有很多人想同你成親吧?”

這句話說的極其冒昧,程離不動聲色地回答他:“我一心向道,和紅塵沒什麼糾葛。”

“你看我年紀輕輕,身體又壯實,要不等你降服了那赤樹老怪,就留在這裡……”他憨笑了兩聲,流露出一種不自知的冒犯來。

男人們聽到這句話,都哄堂大笑起來:“你年紀輕輕,這麼著急討媳婦乾什麼嘛!”

隻聽吱呀一聲,柴扉被推開了,一個婦人頭裹著一塊抹布,嗓音沙啞輕輕喚道:“饃饃來了。”

她一身短打,穿著簡樸甚至到了簡陋,發絲稍微有些淩亂的飄散著佝僂著身子,手掌骨節粗大,像是得了風濕的後遺症。

她端著一個巨大的竹蒸籠,上麵滿是白饃,散發著蒸騰的熱氣,猶如可愛圓滑的胖孩子擠在一起,散發著麥子的香甜原味。

這應該就是裡正的妻子,但是和裡正的穿著比起來也真的是天上地下。

她將那蒸好的麵食放在桌子上,用餘光瞟見了一襲白衣的程離,露出一種難以表述的情緒來,但是她很快就收斂好神色,又轉向去了夥房之中。

那個小女孩很快出來,一手端著一個白瓷海碗,裡麵是兩指寬的粗麵,淋上澆頭,撒上蔥花,飄香四溢,堂屋裡的男人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不一會兒,桌子上已經擺滿了飯食,由劉根水坐上席,程離坐在他旁邊,他敲敲桌子: “柳河,給我帶酒過來!”

那婦人在夥房裡答了句是,便提著一壺酒走了出來,臂彎處還零散環抱著幾個酒碗,小姑娘端著一疊碗,顫巍巍走著,她將那些碗分發給男人們,還矗立在桌前。

一個男人摸了一把她的臉,像逗貓一樣給她扔了一塊肉,她捧著手接過來那塊熱氣騰騰的肉,似乎還沒嘗出來什麼味道,就已經咽了下去。

但是她依然站在那裡不動,惹得男個男人不高興了:“還站著乾什麼?”

她立馬又如同一隻被風吹過的豆芽菜,點點頭跟著母親躲入夥房裡去了,隻是她頻頻回頭看著程離,那眼裡有羨慕還有好奇。

眼見著小女孩走得慢,那名喚做柳河的婦人將她極快的拉走了。

程離心中有一絲隱痛,見程離這般模樣,裡正解釋道:“小孩子和她娘一般在炒菜的時候就吃完了,小孩子也不需要吃太多。”

程離問道:“你的女兒有名字麼?”

“還沒取哩,我們就叫他劉阿四,是老四嘛!”他品了一口酒繼續到,“我的另外那兩個兒子還在田間乾活呢,現在到時候也該回來了!”

“哎,現在種地的收成可是越來越少了。”裡正將話語又再次牽到那個赤樹老怪,覺得是它邪煞太重惹亂一方靈氣讓收成年年減少,“赤樹老怪原形便是一棵樹,走不了多遠,我見道長昨日如此英勇,定能將它製伏!”

“從前爺爺輩的人尋了幾個膽子大的漢子,連同都將他的根都燒掉了一半呢!”有人回道。

程離道:“若是他能被尋常人傷到,相必也不是什麼能夠禍害山川靈氣的邪祟。”

那人吃了一口羊肉夾饃:“那現在都這麼久了,不好收拾了!”

程離抿了一口酒,淡淡道:“明日我便去尋他。”

劉生木是一個難纏的男人,他坐在程離身側,倒是一直勸程離喝酒,程離搖搖頭道:“我常年辟穀,並不喜飲食。”

“你莫不是嫌棄我們是一群粗人,不給這個麵子?”他仍是不依。

程離將自己麵前的這酒碗滿上,劉生木麵色突然放緩了下來,以為她是聽了自己勸,他幾乎都在做好灌醉程離的準備了。

程離伸出手輕輕一點,那酒碗之中的水便如形成一道水流,順著劉生木的腦袋周側環旋著飛舞起來。

她微微一笑直視著劉生木,再捏一個訣,那酒便突然燃燒,如同一隻火龍一般在劉生木四側轉了起來,引得旁人離座而走。

程離的笑容在火光之中顯得十分溫暖,連人都不在如同那山巔之雪,倒是帶了幾分人氣。

劉生木嚇得兩眼亂瞟,也不敢亂動,一口氣吊到嗓子眼:“道長,你這是何意?”

“給大夥表演表演術法。”程離答道, “我修行雷法,喝醉了就愛引來天雷,我想我還是不喝酒的比較好。你說對嗎?”

劉生木並不敢放鬆,小雞啄米一般點著頭:“大師……大師還是快把這個撤了吧!”

程離輕輕一揮,那燃燒的火焰便不知何處去了,周圍的男人還心有餘悸,裡正打了個哈哈,誇到:“道長果然術法高超!”

程離輕輕頷首,她自餘光之中發現劉生木麵色一改,其餘人哄堂大笑,自知自己踩中了他那可悲的自尊心,隻準他愚弄冒犯彆人,不允許彆人冒犯他。

逐漸過了午後,太陽西斜,眾人吃過飯以後便作鳥獸散了,劉根木本想和程離一起去尋高庭煜。

但程離道:“ 不必勞煩,他不會走太遠,我很快便能將他尋到。”

劉生木拗不過程離,隻得準備好農具去後山乾活去了。

她踏出房門,望向自己前方的那雲紋觀,日光彙聚在那一點,它如貼了琉璃金一般美麗,偶爾有群鳥飛過再隱沒,雲紋山貫通西東,但是又有餘脈朝北而走,渡口村在其北麵,落入重山懷抱之中。

程離閉上眼,兩手結印,感知到了那隻靈蝶就在雲紋觀的方向,她起身向那處走去,渡口村的石板路古樸,邊角處處是零落的碎沙礫石塊。

石板路不久就隱沒在了黃土之中,這裡便已久是終結。程離踏入那被人踩踏而形成的一條羊腸小道,她感知到越靠近那雲紋觀,這裡一切的陰氣就更重。

雲紋山山勢起伏,漫山遍野映入蒼翠,雖然不似西南之處潮濕,雜草葉蟲遍地而生,但是自帶蒼勁氣韻,太陽穿林葉而下,在地上灑下點點碎光。

有人跟在她身後踩碎了一段枯枝,在靜謐的山林裡顯得那般突兀,程離微微偏過頭:“誰?”

劉阿四悄悄從一棵樹乾之後繞了出來她那兩顆眼珠子孤零零地轉,竟是先發製人:“你來雲紋觀乾什麼?”

“尋人。”程離見她實在是弱小,孤伶伶地立著,像是隨時都處在饑餓一般鎖骨凹陷,“你跟著我所為何事?”

“我不是在跟著你。”她上前一步抬頭望向程離,“我也是在找一個人。不過我要告訴你,雲紋觀女人不能進去,所以你快回去吧!”

程離十分疑惑:“既然是道觀,為何我不能進去?”

她隨意摘了一片葉放在嘴邊吹了兩三聲,似乎像在逗鳥:“因為那裡是女人的墓地。”

“我娘告訴我,生不出來兒子的女人和剛出生的女孩,都會被丟在那裡。”她在山地之上走得極快,“你不要過來了,如果被他們發現,他們不會放過你的。”

“他們?你的爹和哥哥?”

阿四點點頭,不知道是誰給她紮的發丘,枯黃的頭發像被揉在一起的秋茅,不聽話的炸著毛。

程離覺得她這番話說起來實在是奇怪:“那你為什麼敢上來?”

聽到這句話,阿四輕輕地笑了,她牙齒生的白,笑起來倒是十分機靈可愛,不似那個在家裡端茶送水的木納小女孩。

“因為我不怕死啊。”她轉過頭來望向程離,笑容更加燦爛,“我再大些,要是生不出兒子就會死的,反正我怎樣都會死的,來得早和晚又有什麼區彆呢?”

程離並不把這句話當作童言無忌的笑言:“人應該都是害怕死的。”

“不啊,我不怕。等我死了,我就變成鬼飛走了。”

她雙眼之中似乎沒有一點情緒,但是有隱隱壓抑不住的憤怒,她又開始玩起了那個葉子,雙腿邁得飛快:“你跟我來吧。”

阿四連著一道羊腸小道不斷奔走,也不知道路過了誰的野墳,她又從人家墳頭草上拔了幾顆野果子遞給程離:“這叫山撚子,墳頭上的才最好吃。”

程離嘗了嘗,酸酸甜甜的,還挺好吃的。

阿四奔走的道路和靈蝶所在之處越來越重合,程離心生疑惑。

阿四似乎對這裡十分熟悉,她在前麵不停地跑著:“娘告訴我,如果我再不去,她就會餓死了。”

“她是誰?”

阿四頓了頓:“我不知道,可能沒有名字吧,賣過來的時候都說她是青樓裡勾引有婦之夫的賤人。”

“她丈夫花了二十兩買的她,講價前是三十兩,若不是她成了跛子,又傷了臉,價格估計要更貴。不過二十兩也不是一筆小錢,索性就叫她銀子了,不過她說她從前也叫銀姬。”阿四很疑惑,“青樓是什麼地方?我看那些男人一說到這個就笑。”

“……”程離道:“青樓,那不是什麼好地方。”

“還有,乾嘛叫銀雞啊?不叫金雞?聽起來值錢些。”

程離歎了一口氣,於空中為她比劃了那個字,阿四突然羞紅了臉才道:“喔喔,原來是這樣,娘還沒教我認完所有字嘛!”

日光漸漸下落,影子也被越拉越長,越往上走,水汽露氣越來越重,林葉越來越茂密,山林之間的鳥兒歸巢,而雲紋觀,已經在眼前了。

雲紋觀在山頂處開辟了一塊不小的地,周圍的樹木上連著紅色祈福的絲帶,三個古樸大字以金漆寫下,如今雖然十分斑駁,但不難猜測剛修築之時的大氣。

道觀兩旁的鎮獸腳下已生青苔,看似已經有很久沒有人來修繕了。

隻不過那尖頂之處以琉璃作塔,彙聚著四麵八方的日光,如同一麵永不沾塵的鏡子一樣閃耀。

阿四輕車熟路地走近那個道觀,程離突然感覺到一絲飄忽不定的幽魂,再等她一感知,她似乎覺得那一座道觀都散發著陰狠的怨氣。

程離停下步伐。

“你找的人死了。”她攔住阿四,“因為這裡沒有一個活人。”

程離和普通的修士不同,她是純陽之體,比一般的修道之人更能感覺到陰氣的波動。

她清楚的明白,那裡麵沒有一個活人。

阿四對她眨眨眼睛,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似的,呆呆問:“真的嗎?難道都死了嗎?”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依舊是沒有流露一點情緒來,隻是問道:“死?到底又是什麼呢?”

難道還會比活著更可怕麼?阿四隻知道自出生以來,娘就沒有受過什麼好的待遇,或許是女人天生就該如此,待在廚房燒火煮飯一輩子,偶爾出門不過是去河溪口浣洗衣裳,天生比男人低一頭,隻算得了半個人?

就算出去,也切莫叫彆的男人看見了,必須要時刻跟在劉根水的身後,像是他的所有品,如同牽著狗一般。

女人,嫁出去就要不停的生兒子,如果是女兒就將她們溺死抑或是坑殺於塔中,她突然想到那個塔林,心中生出一種想要嘔吐的惡寒來。

如此循環往複,一輩子謹小慎微的活著。

阿四每天夜裡都在對上天祈禱,若是有一天可以一覺睡醒就死了該多好。沒有被打的痛苦,不用受饑和寒,也沒有乾不完的活,聽說人死後要是多做善事可以升入仙境,少在陰曹地府受苦。

她恨恨地想,這渡口村裡每一個欺淩過她的人,往日都是會下十八層地獄的,如此,她的心便又舒暢了些。

可是當她看見了程離,一個白衣飄飄端坐著如謫仙一般不沾塵的女子,她坐在根水的旁邊吃飯喝酒,也沒有人敢對她不敬!

阿四不由得看呆了,難道並非是所有的女人都該如同豬狗下等人一般的活著?她們可以吃得好,穿得飽,甚至還能向程離一般,無拘無束地走著?!

她想起同村那個連姐姐,據說被賣來渡口村的時候才十二歲,有時候她會給自己講一點外麵的故事,說她的故鄉全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水田裡稻禾青青,小時候她就坐在田埂之上,看哥姐摸魚抓蝦。

可是這裡,女人最好不要隨處走動,也不要光腳下水,因為腳是不能隨便給男人看的。

村裡有太多單身漢,不要一個人落了單,他們看女人的眼色就像一匹狼見了肥肉,沾著味就來了。

而程離,竟樣樣與她們不同!阿四不禁想,等自己長大了,到底有值得了多少兩銀子呢?是不是如同程離這樣美麗的女人,又要貴些?

可是不管怎樣的女人,生不出兒子,都要死的,因為她們沒有這個生兒子的運,自然也沒有命活下去。

畢竟像銀姬這樣美麗的女子,生不出孩子最後的結局也莫過於死亡。

她生的美,就像是山茶花一樣,雖然來之時已經帶著枯死垂敗之色,但是模樣依然是美麗的,帶著惹人憐愛的淩虐欲。

牙婆告訴銀姬的丈夫,本來像她這般美麗的女子,價格一定比現在昂貴不知多少倍,但是因為她是青樓出生,又和有婦之夫勾結不清,還欲圖做人家的小妾想從青樓之中跑出去,便被打斷了腿,成了跛子賤賣給了牙婆,而牙婆看她瘸了條腿,便開口隻要五十兩銀子。

要知道牙婆要迷昏著人送到渡口村來,必須駕著馬車翻過雲紋山,因為這裡出去隻有那唯一的一條山道,看在和這個村子有多年的交情之後,才勉強給他又少了價錢。

銀姬就這樣被他那個丈夫買過來,耗儘了將近他們家中的所有錢財!

盼天盼地,盼個兒子傳宗接代。

銀姬告訴阿四,她才不是什麼和有婦之夫勾結的青樓女子,她從前家中儘相為官,隻不過因為一次牽連,家中男丁遭受流放,女子充為官伎,她本不過是想將自己贖出去,奈何奴籍難改,樂坊也並不放人!

阿四真的不明白外麵的世界,什麼是青樓,什麼又是當官,流放,流放還能去哪?原來王朝這麼大嗎?邊疆竟然還有五千裡?

銀姬的手和她們也不一樣,娘的手在寒冬臘月還要去浣洗衣裳,又是開裂又是凍瘡,她自己的手也如同雞爪一般,又黑又瘦,而銀姬的手據說是用來執筆撥琴用的。

這天下竟然還有女子能不乾活?阿四實在是驚訝極了,不過銀姬告訴她,雖然自己能不乾活,但是所為之事卻比任何事情還要下作。

可是阿四並不明白,她隻想不乾活就好了,想睡就睡,想起就起多麼好啊!

但是銀姬死了。原來她就這樣就死了,隻要受傷,隻要吹風,隻要吃不飽,穿不暖,就會死了,阿四想,她自己也許也離死不遠了。

阿四輕輕吹響自己手邊摘下的葉,木葉聲音悠揚婉轉,如同山間的鳥雀一般自在,而那雲紋觀的大門之後,再也沒有扣門聲了。

原來沒有回應,就是死。

有鳥雀振翅飛過山林,天黑得越來越快,雲紋觀的陰氣越來越重,連琉璃塔頂都不再輝煌,意味著日落將要來臨。

那道觀的門突然抖了抖,吱呀開了一條小縫,淡淡的光從縫隙之間投進去,似乎照在了一個人身上。

阿四高興的瞪大雙眼,卻看見裡麵卻走出來一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