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一片葉,輕輕放在唇間一吹,輕靈的哨音環繞在山間,程宣爬上最高的樹,用帕子係成一個背裹,裡麵放滿了她剛摘的酸梨與野棗。
吃一個,便吐出一口核,不知道滾入哪片叢中,等著來日生根發芽長出一棵大樹。
“呸呸呸…”嚼到一顆酸棗,程宣一張小臉皺成苦瓜。
風過葉間,簌簌拍打著枝條,男人一抬頭就發現程宣坐在那喬木上啃棗。
他不禁笑笑,仰頭扣響樹乾:“今日的書背完了麼?”
程宣搖搖頭,又點點頭。
“看你這個樣子就知道沒背完,快些下來。晚來風涼,回去吃飯了。”他穿著藍色常服,立在樹下是一抹高大的身影。
夕陽在山的那頭把雲彩染成火紅,層疊的雲若水袖一般排列著,歸鴻鳴聲斷續傳來,程宣搖搖晃晃站起來,但是往下一低頭卻感覺腿腳有些軟。
的確是太高了些,心裡有些發怵。
她紅著臉,看向樹下那個來人:“爹,我怕。”
他隨機毫不客氣的大笑起來:“簡直和你娘一模一樣。”又菜又愛玩,爬得上去,下不來。
眼看著那火紅的圓日一點點落下去,夕光把葉林染成一片金紅,要是不快些回去,保不齊好吃的就沒有她的份了!
“爹爹在下麵接著你,不怕啊。”他伸開雙臂,“你就放心下來吧,這世上還沒有你爹接不住的人。”
程宣站在樹上,她整個人有些眩暈,總感覺自己心裡空落落忘了些什麼,可是忘了些什麼呢?她想不起來。
那人在下麵拍拍手“再不下來,我就走了,留你一個人晚上在這裡看星星。”
“彆,我來了。”她狠心一沉氣,像一隻初次學會翱翔的幼鳥一般墜了下來。
“好了。”男子穩穩當當接住她,又將她放下來。
“爹,這是我給你帶的棗子。”儘是那棵樹上長的酸棗,個頭雖然看起來大,卻是徒有其表。程離老早就把好吃的選光了,留了幾個貌美的給爹嘗,此所謂坑爹。
他瞧著這幾顆水靈靈又飽滿的棗子,輕輕拍了拍程宣的腦袋:“吾家有女初長成,我甚是欣慰,你還是記得孝敬你爹的。”
程宣看他捏住一顆棗放進嘴裡。
“好酸。”看著程離星星眼問他好吃嗎,他隻能強迫著往嘴裡咽了咽,斟酌道:“甚是獨特。”
嘔,趁著程離沒看見,偷偷轉過去吐了。
程宣蹦蹦跳跳走在前麵,輕輕勾這唇角,可不能笑出聲來。她故意在前麵大聲喊:“爹,這是我特意給你留的,你要是覺著好吃,我以後都給你摘!”
他真是謝了她這份美意了。
晚膳過後不久,夫妻二人在庭院之中對弈,程宣搬了一個小馬紮在旁邊坐著,一邊給這個扇扇風,一邊給那個遞遞茶。
鄰近中秋,月相已然要到達十五——滿月夜了。虛晃的雲霧將月亮遮掩在黑幕之後,它拋灑出淡淡的餘輝,將地麵鍍上一層銀光,陰氣已然在漸漸聚集了。
男人望了望月亮,道:“小霜,陰氣更深了,若是在月圓之夜去明玄寺,雖然能將邪祟一網打儘,但怕是不好趕回來和你一起過中秋了。”
“隻敢在滿月夜出現的,怕是也成不了多大氣候,不必掛憂。若滿月夜去,陰氣太重,怕有異變。”女人落下一顆子,輕輕扣著棋盤。
“你說的也是,唔,那我還是儘早去些,早些去,百姓也少受點紛擾。”
“嗯。”她點點頭,她的雙眼蒙在白紗之後,看不見眼中的情緒。
“我明日便啟程,順便帶上宣兒。”
程宣一下沒了瞌睡,她指著自己,有些結巴的問道:“我麼?”
女人轉頭笑道:“是呀,你平日刻苦鑽研,也該去見見弦月級彆的邪祟。”
她話裡還有幾分幸災樂禍。
“你可彆想偷懶。”他打趣道。
“是。”
月輝流轉,一輪幾乎全圓的月亮高懸於天幕之上,悲憐地俯視著眾生。
第二日晨,霞光微曦,程宣方才洗漱完畢,收拾後來到大堂,發現父親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了。
他負劍而立,光影勾繪著他的輪廓,好似他的確不是從前那般的輕狂少年郎,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紀。
“宣兒,走吧。”他轉頭向程離微微一笑,程宣突然生出一種恐懼來,但不知道原由是什麼。
她點點頭,暗自把不詳之感壓下去。
明玄寺地屬青州石玉鎮,因出產礦石聞名。明玄寺建寺已將近千年,香客來自八方,遠近聞名。
他們行至石玉鎮時剛至午後,日光毒辣,蒸得程宣額上浮起點點汗來,她想找家客棧尋碗水喝,但是整座鎮子皆閉戶而無一人!
小草淅稀稀拉拉從狹縫間生長出來,微微泛著黃色,程宣抬眼,偶爾能從裱花窗子裡依稀看見幾個搖晃的人影。
其中有個風信輕輕道:“整個鎮子不是沒有人,而是沒有活人。”
“他們的生氣皆被吸走,三魂丟失,形成了無神有形的屍。”風信是程家暗中布下的探子,以打探信息為主。
“日光毒辣,他們不敢出來。”那個風信不過是稍微比程宣年長幾歲的少年,說話卻早早已經十分老成,“少主,待入了夜,就該有“人山人海”了。”
程宣心顫了顫,一想到這所有人都變成活屍的樣子就深感惡寒。
“你可彆嚇人了!”又有個年長的風信冒出來,他狠狠拍了拍那少年的後腦勺,“這不是有姚真人麼,害怕他們區區的屍?連日光都不敢曬幾分。”
“也是也是。”那少年尷尬的扣扣腦勺,往後麵退去了。
程宣輕輕點頭,往姚少青那邊走去,她喊了一聲:“爹。”
“何事?”
“整座鎮子的人都變作了活屍,他們還救得回來嗎?”程宣尋了一個陰涼點的地方坐下,那一處角落正是一戶人家的廂房,由於背著光,恰好能擋幾分太陽。
裱花窗格上的漆幾乎已經凋落,留下歲月斑駁的痕跡,風過,撲簌簌的掉落一地牆灰,程離踮起腳,輕輕往窗格裡瞧去。
房間內看起來十分陰涼,但是隔著窗紙看不真切,像是披上了一層黑紗,疏疏放著櫃子、一張床和若乾倒塌的椅子,隻能看見些大物件。
突然程宣的視線被擋住,那東西像是一層灰蒙在窗格上,她想要揉揉眼睛,卻發現那東西正在動!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再定睛一瞧,竟然是一隻灰色的瞳孔!
那人眼睛蒙上一層白翳,眼角泛著紅色的血絲,周圍有蒼白而乾涸的皮膚,已然全失去了生氣,化屍了!
對麵那“人”似乎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但是仍然免不了嗬嗬喘著粗氣,儘管隔著牆,她也能聞到對麵身上那股難以壓製的臭氣。
“小心!”他一把將程宣拉過來,“活屍三魂已離體,若不招魂,很難救回來。”
“這弦月邪祟,倒是低估它了,它竟然能吞生魂。無論如何,現下的當務之急便是斬殺那邪祟,石玉鎮已到,待你們休整好,我們便去明玄寺罷。”不遠處的幾個風信拿出手紮記錄,有些人正在整理法器用具。
邪祟食人,不僅僅隻是吃那麼簡單。精氣神,三魂七魄,血肉筋骨,邪祟幾乎都能一並咽下。
明玄寺建於本地最高的山上,遠遠望山腳下望去,隻能看見一片羅列的廟宇,偶爾在山林之上露出尖尖簷角來。整座山的樹木青翠欲滴,簡直與鎮上的枯草不似一個季節。隻因為那座山陰氣極重,草木森林沾染活人之氣,自然生長的更好。
一座廟門倏爾立在眾人眼前,上麵寫下三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門輕輕虛掩著,像是剛剛有人來過,忘記闔上。
有風信上前叩門:“有人麼?”那梗著脖子傻兮兮地模樣,全然看不出這一座廟宇籠罩在森森陰氣之下,哪裡還有活人呢?
山間黑得早,日光早就被這些遮天喬木所覆蓋,在昏沉的山裡,偶爾傳來幾句不合時宜的鳥鳴,森森散發著寒意。
隻聽吱呀一聲,一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小和尚從門背後鑽了出來,他身形瘦削,略微頷首,隻能瞧見他一半的眉眼,但是卻驚為天人。
溫潤若玉,朗朗若月,隻是他年紀小,看著又瘦,難免有幾分病氣,身上卻全然不帶一絲陰氣。
“你們是誰?”
風信開口道:“半月前接到圓德方丈的一封書帖,特此前來拜會,不知可求見一麵?”
“原來是風信山莊的修士。”那青年雙手合十輕輕彎腰,隻是後又遺憾道:“方丈已於十日前歸真,早已入了浮屠塔中。”
風信略微皺眉道:“實在是突然,未曾料到方丈早已圓寂……還請小師傅節哀。”
“世事無常,若夢幻泡影。”二人你來我往的打了幾個圈子也套不出幾個有用的消息來,程宣聽見父親開門見山道:
“天色已暗,還請小師傅一庇。”
是了,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那沙彌眼中一閃,隨即又將那暗光消散,輕輕點頭道:“還請各位施主隨我來。”
明玄寺以玉佛建寺,從前石玉鎮挖出來的白玉菩薩便供奉在這裡。天蒙上灰色的一層,寺廟裡連廊幽折,簷牙高啄,於其他寺廟不同,此地玉石極多,連台階欄杆,都是一片寒涼。僧人行色匆匆,早已將點上了燈。
程宣跟在父親身後,總覺得這寺廟的確是奢華了些,四處都是玉石。小徑曲折通幽,她路過大雄寶殿,瞥見了那一尊被供奉在此地的玉佛,那玉佛全身上下貼著金箔衣,紅燭燃燒,黃金與火焰的光芒交相輝映,美得好似人間最富麗的主人。
好似是看穿了程宣的心聲似的,那名為恒真的沙彌為她解釋道:“石玉鎮本出產礦石,時人建造便常以玉石為料。”
恒真將他們帶到了後院,也就是客房,朝程宣雙手合十:“女施主,還請隨我來。”男女有彆,不可於一屋之下,有專門為女香客準備的廂房。
看著廂房離父親他們睡的地方不遠,程宣暗自鬆了一口氣。
恒真道:“寺內過午不食,還請見諒。”程宣在後麵輕輕應了一聲,算是了解。
雕花窗格透出光,有飄忽的塵埃在光影裡麵閃現,廂房內布置的簡單,有隱約的檀香飄忽,一座白玉佛像靜靜地立在龕前,它質地晶瑩潤白,麵色慈悲,閉眼持珠,似眾生相。
這佛像雖然是閉眼,但是程宣與其對視一眼之時卻感到心中一梗,連帶著整座廂房都灰暗起來,那僧人立在她背後,影子將她全部覆蓋,好似這一尊佛就如同放大了一般在她身後。
門不知何時關了。瞬間,程宣的那一顆心幾乎停止了半拍,她握住腰間的配劍,冷汗從鬢角滑過,那如同被捕食者盯上的滋味,讓程宣靜默了呼吸,一陣悠悠微風傳來,那檀香味更濃了,她耳邊傳來一句又一句令人頭皮發麻的誦經聲,高低錯落,起伏有致,耳畔還傳來不同香客的祈願。
“我要家財萬貫,良妻美妾!”
“不求彆的,隻想中個秀才!”
“救苦救難的菩薩,我老母身患重病,我願用我十年壽辰換她……”
“小女子隻求有情郎,求您成全……”
千年寺廟的誦經聲伴隨著檀香在她耳前一一重現,一股酸麻勁從程宣的腳腕處傳來,順著筋骨連上膝蓋,背繃得筆直,如一張拉弦的弓。
她幾乎不敢側過身去,那一尊玉佛就在她麵前靜靜立著,光打在佛像之上,隻有一層淡淡道餘暉。
那佛像雖然是閉眼,但程宣卻好似覺得他的眼睛無處不在!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程宣仿若被放置在火上炙烤般難耐。
“咚咚……咚咚……”
“宣兒,餓麼?爹為你尋了幾個果子嘗嘗。”程宣父親叩門詢問,她立刻鬆下一懸著的氣。
程宣眼神一顫,緩緩舒下一口氣,她轉過身去瞧那恒真。他有半張臉湮沒在陰影裡看不真切,另一邊,丹色薄唇微微勾起,眼瞳似長明燈般穩當流轉,美得仿若神人。
恍眼一看,那半張臉是極惡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