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堂之高 夜已靜,高庭煜並未入睡……(1 / 1)

靖朝書 畫倦寫意 4747 字 10個月前

夜已靜,高庭煜並未入睡。

他睜開眼,舉起手虛妄的朝空中抓了抓,視線繞過五指,去看梁上的金紋,遊走的鳳鳥鑄成穹頂,就算是在夜晚,也顯得如此金碧輝煌。雞人一個銅鑼敲來,越過重重樓闕傳到他的耳側,似乎還帶著深宮之中的幽幽寒氣。

他又翻了一個身,摸著錦被,指尖深深陷進去,淩亂的發隨意披落在背側,一雙眼如波瀾不驚的湖,投入一塊石子也能悄然沉寂。

明日該上朝了。

他是太子,也是大靖王朝未來的主人。

他記得那一日穿上冕服,一步步踏過漢白玉石階,回頭望去,一輪旭日隱藏在朱漆簷角之後,朝臣若黑色細小的螞蟻一般落在他的眼底,再回頭一看,這兒時看來巍峨的宮殿,竟然有朝一日可以匍匐在他的腳下。

高庭煜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這一切顯得那麼真實而又虛假。

翌日晨,天還蒙蒙亮,侍女為他換上朝服,他立在銅鏡前瞧著自己,白色絹衫之上繡有翻飛的水浪,腰佩雙玉,雲頭鞋履,背繃成筆直的一線,氣勢鋒利,銳不可擋。

侍女在一旁諂媚地投來一個笑容:“太子殿下真是天人之資,如今皇後娘娘獨得陛下寵愛,琴瑟和鳴,相必殿下今後登基,無上榮光定不敢想象!”

高庭煜看著鏡子裡那張變幻莫測的臉,她看起來的確是個美人,一雙狐狸眼勾人,說起話來嬌滴滴,黃鸝鳥似的,但是偶爾總要露出招搖的嘴來。高庭煜乍一眼瞧這皇宮,所有人都幾乎要是一張麵孔來,眼睛裡冒著幽幽綠光,縱然貼著一張人皮。

畫皮鬼剝開皮囊,不知道是怎樣的一般模樣。

他伸手撫平袖袍邊那道細微的褶皺,陰測測地笑道:“父皇還沒死,你就敢編排他來,掌嘴百下,待會兒自己去領板子。”

侍女大驚,立即跪下:“奴婢知罪,還請太子殿下饒恕!”說著,便一邊扇其自己耳光來。

眾人見他動怒,皆跪下來匍匐不敢言,殿內一片悄然寂靜,一隻雀撲棱朝南方飛去。

高庭煜走出這陰沉沉的宮殿,這紅牆綠瓦映照在他的眼中,他踏上輦車去往長春宮。

輦車雖看起來小巧,內裡布置卻華麗,檀香陣陣,蠶絲墊是上好的料子,他掀開珠鏈望著這偌大的皇城,馬蹄聲踏響青石磚,路過的金吾衛若雕塑一般的站立著,皇宮像一座無邊的牢籠一般將所有人都囚禁在了一處。

而這地方不在洛京,隻在他的心中。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他讓侍從將他在長春宮的不遠處放下,昨夜又是一場晚風,道上零落了殘花與敗葉,宮女正在掃葉,瞧見他後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便將他往皇後處引去。

皇後正在用早膳,似乎是還未梳洗,一頭長發披散在背,他往桌上瞧去,案上零心擺了些吃食,高庭煜走過去坐下,問道:“為何吃得這般少?”

“近幾日脾胃有些虛,積食不下。”她笑道,“你來得正好,順道一起吃些,免得你早朝又被那些朝城指桑罵槐,吵起來時,多吃些有點力氣。”

高庭煜孑然一笑道:“多謝母後指點,兒臣早已經用過早膳,若是再吃,便是要誤了時辰了。”

皇後笑道:“那你大清早不去上朝,來長春宮又是何意?”

“自然是想母後了。”高庭煜回道,“昨日偶感風寒,想求母後一壇碧春酒嘗嘗,驅些寒氣。”

“為何不尋太醫瞧瞧?你若是上朝前喝了酒,又要被參一筆,說你不守德行。”

高庭煜道:“無礙,左右不過是討幾句罵。”

侍女拎著酒來:“太子殿下,這是娘娘今年開春之時釀造的新酒。”

皇後道:“你且嘗嘗,若是不好喝,明年再換些東西加進去。”

母親為江南酒家之女,極擅釀酒,縱使是入了宮後,也時常自己做些酒來喝。

高庭煜一杯下肚,她問道:“如何?”

極為淡,幾乎不像是酒,但他還是苦澀一笑:“當然是極好。”

他用袖子擦擦嘴,被皇後笑著打罵道:“怎麼這般不知禮,不怕羞,你可是太子。”

“母後教導的是。”

皇後尋來一張雪白的蠶絲帕,為他擦乾嘴角酒漬。二人靠的近了,高庭煜瞧見她眼角的皺紋,她早已經不是從前剛入宮的模樣了,歲月已悄然而至。

她的臉在他的眼中朦朧變換,高庭煜輕輕推開她,眼角滑過一滴淚,又輕輕被自己拭去,沒有人注意到。

“母親,我小時候常喜歡爬您種下的那顆梨樹。您說那是自江南移來,結的果子又大又好吃,所以每逢秋至,我都要爬上去摘下來嘗嘗,但是每次都是又酸又澀,我咬一口就扔了。”

皇後笑笑,使得她眼角的皺紋越發明顯:“是啊,那時候你摘一個咬一口便扔了,一棵樹不過也就結那麼十幾個,我用來釀酒的果子,你倒是全部扔了。”

“那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麼母親要將這一棵果子又不好吃,品相也十分一般的梨樹留在院子裡。那時候我想,也許它下一年就不一樣了,所以我每年都在樹下期盼著它能結出甜梨子來,直到十二歲入營前,也常常在樹下站著。”

“但是它竟沒一次讓我如意。”

皇後的手撫蓋住高庭煜的手背,她緩緩道:“北地水堿,自幼栽培於南方的樹,怎麼會在北方成材呢?”

高庭煜的雙眼蒙上一層水霧:“我現在懂了,都懂了。”記住一切的不是幻境,而是他自己。

“早些上朝去,我最近又新釀了一壇酒,等你回來的時候再來拿,這一次的梨子我嘗了,一點也不酸澀。你到時候下朝去往太子府,記住了,有一壇埋在天街的儘頭……”

“就在那個你熟知的地方。不過現在還沒藏多久,怕是新酒不好喝,也可以再等等……”

“好、好。”高庭煜點頭,他哽咽著,小心藏著情緒。

這一句段話,是從前他受詔入宮之時,母妃親口與他所講。隻不過那時他不是太子,也早就沒有回京的機會。

“怎麼還站著不動呢?我一介女流不上朝堂,自可以拖到日上三竿,你倒是不行的。”

“母親,我舍不得,再來看您一眼。再等一會兒,我便走了。”

皇後笑著應答。

他的眼神仔細描繪著母親的輪廓,她並不年輕了,鬢角已經冒出白發,那一雙眼睛裡飽含著慈愛與溫柔,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該多好啊!

高庭煜拎著一壇烈酒而走於廣闊的路中央,他仰起頭來將酒狠狠灌入喉中,卻沒有幻想中的辛辣味道,他雙眼朦著淚,卻不是被酒氣所逼。

高庭煜眼尾發紅,撩起袖子,一雙含情眼似笑非笑,俊美而帶著一絲邪氣,不像是端莊的太子,倒像是打馬長街的紈絝。

眾人不敢上前,他一個拂袖便將要攔的侍從打翻在地。

“醉的不是我,是你們啊!”他搖搖晃晃將酒壺拋向彆處,隻聽一聲清脆,那酒壺便四分五裂。

有閹人鼓足勇氣上前,尖著嗓子道:“殿下,時候不早了,您該上朝了!”

高庭煜搖晃著身子正對著他,道:“是了……孤該上朝了!”

“起駕!”金色的輦車行馳於內廷深宮,馬蹄踏過磚石,留下踢踏的響聲,遠方天空吐出淡淡魚肚白,連綿的群山在此刻隻有青暗色的剪影,東方的第一縷曙光,還在等待,而這巍峨皇宮正在悄悄蘇醒。

天子之巔,他正在登入其中。

卯時三刻,金鑾殿中滿堂朝臣肅穆,天子高座於龍椅之上,華蓋羽儀垂落在皇帝身後,無上威嚴。

他努力睜開眼想要看清楚這金鑾殿,這座宮殿幾乎是萬眾的夢想,黃瓦蓋頂,重簷九脊,盤龍柱鑲嵌金箔與玉石,一個人站在此處,竟然覺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見太子搖搖晃晃走進來,酒氣衝天,有大臣掩鼻蹙眉:“成何體統!”

高庭煜聽到這句話,嗤笑道:“說得好!”

他清朗的笑聲回蕩在殿堂之中,滿朝嘩然。

他搖搖晃晃走近禁衛,抽出佩劍,隻聽寒光一閃,兵刃若一道流光一般錚鳴出鞘,他仔細把玩劍柄,喃喃道:“看起來卻是一把好劍。”

眾人來不及驚呼,隻聽一道慘叫,高庭煜已然揮劍劈向剛剛那位朝臣,他的脖頸處留下血淋淋的一道傷痕,血水若潑墨一般濺在梁上,金龍沾血。

“放肆,來人,將這個孽子拿下!”龍椅之上的那人一拍案牘,龍顏大怒。

血順著劍刃緩緩淌下,高庭煜一步步走向前,他的背影逆在光裡,若從地獄爬上來的修羅,他擦了擦下顎處的血,竟然還是溫熱的。

高庭煜狀若瘋癲一般的猖狂笑道:“這麼真!這麼真!”

“你簡直要將我騙過了!”

又是一劍!他朝著那禁衛便是一揮,那人隻好抽手格擋,但是三兩下子便被高庭煜奪去了性命!

他睥睨著那倒下的禁衛道:“你算個什麼東西。”

那躺下的人,像一隻被擺弄成形的人,搖搖晃晃抽搐一般流著血,一張臉變化莫測,再定睛一瞧,竟然是空無一物。

一群大臣若無頭蒼蠅似的妄想從殿門跑走,閹人提著衣擺往外奔走大喊:“太子瘋了!太子瘋了!”

”來人!護駕!”

深宮寂寥,隻有人群撕裂一般的呼喊。日初拂曉,光影斜入內閣,上好的檀香盞被踏碎,火紅的燭淚撩起一連串的殘焰,它們攀附起來燒著大殿,像是來自幽冥的暗火,天然帶著死亡的喧囂。

高庭煜退回門邊,看著他們一個個倒入血泊當中,撕心裂肺而無助的慘叫不絕於耳,他的鬢角幾乎都要被血沾濕了,盤發鬆散,一身濺血,劍身映照著他冷冽的側臉,是一位俊美的殺神。

他右手執劍旋舞,風姿淩厲,墨黑的烏發垂落隨著身影飄搖,他的頭冠早已經不知何處去了,黑發此刻皆隨著微風輕蕩。

“救……救我……”大臣嘔出一口血來,他匍匐倒躺在地上,不一會兒就沒了氣息。

高庭煜微微側過身,拖著劍走上寶殿,那劍尖劃過石板,留下金石碰響的聲音,一道蜿蜒血路被他開辟,他已然走到了高台之下,劍尖直指皇帝!

“嗬。”他冷笑一聲,吐出兩個字“父皇。”

大殿處的火越燒越旺,連著高梁似乎要將一切吞噬殆儘,灰燼縹緲虛無,火燭燈台倒儘,上好的琉璃錦緞依然隻剩下殘墟。皇帝的一張臉掩蓋在冠冕之下,幾乎要模糊的看不出來。

“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1】。”

“吾兒,你是要……”

“弑父麼?”

上好的金絲楠木倒塌,劈裡啪啦碎成黑炭,這句話若千斤之錐刺入高庭煜的心底,他捏緊指節,渾身顫抖,幾乎要握不住那淌血的劍,他幾乎直不起腰來。

他強撐著立起來,勾起唇角,眼色一撩。

“若我說是,”

“又如何?”

莊嚴肅穆的金鑾殿藏身於大火之中,殿內血水橫流,藏著森然的鐵鏽味,幾乎都要沸騰起來。

殿堂上金磚可鑒人影,高庭煜恍惚看見昔年的自己,瘦削的身軀挺立在朝堂之上,往事仿佛卷攜入識海。

“你是孤最聰明的孩子,天資卓越,銳不可當,賜你玄燭之劍,接著!”玄燭劍乃皇家禦賜之劍,雖古樸無華卻鋒利無比。

“謝父皇!”他正是在此受劍,開始一生為大靖鞠躬儘瘁,血戰沙場……

眾人都說陛下命他戍守邊疆是為了曆練他,大勝後削減兵權是要他養精蓄銳,懂得藏拙,那麼最後殺他,又是為了什麼?

他突然覺得自己手裡的劍有千鈞之重,刀刃拖地,金屬之間摩擦出可怖的聲響。

高庭煜抬起頭,望向這華麗而空虛的大殿,眼色驟然變得淒涼起來:“盛世不可在,百年忽我遒……”

“生於華屋處,零落……”

“歸山丘。”

他提劍越去,一道銳利的劍勢已起,若破風奪旗,蘊藏著百年殺氣奪人首級,皮肉已分,淅淅瀝瀝的血霧噴灑於金殿,他執劍佇立,一如枯竹。

辰時,旭日東升,陽光灑落在這座輝煌的皇城之中,簷角閃著薄薄金光,琉璃瓦散著五色之彩,但是日升一寸,行走的行人抑或是樓閣皆在虛空之中化為烏有。

心中的塵世之夢,已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