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三層殿若一條長蛇橫跨在戈壁之上,兩側簷角向天翹起,牆壁旁側繪著朱漆,但是已經有不少已經剝落了。匾額高懸,用夏羌語寫著幾個字,寬大的石梯直對著那扇大門,異常突兀的佇立,若不是在歲月風化之中,依稀可以窺見當年的那幾分巍峨古樸。
不遠處是斷壁殘垣,也有土牆土瓦帳篷之類的東西,依稀可以看見是有十幾戶人家居住的地方。
程離想,這便是當時那個小女孩說的,有夏羌人住在的城外了。
那小孩哭著跑進了樓宇之中,大喊了一聲:“青吉爺爺!有壞人來了!”
隻見那樓觀之中傳來慢悠悠的腳步聲,走出來一個夏羌人打扮的老者,他的頭上圍著白帕,拄著拐杖,顫巍巍的從樓觀之中走出來。
“什麼人啊……咳咳……”他佝僂著身子,臉極為瘦削,但是他的指頭卻腫脹若蘿卜丁。
那小孩扒拉著老者的腿,涕淚橫流,倚靠著他:“就是他們、他們偷偷跟著我。”
那老者看起來身體極為虛弱,嗓音若風箱似的,一節一節的飄出話來:“敢問三位,是什麼人呐?是漢人……何故要來我們夏羌人的地方,咳咳……”
程離作了一個揖,彎腰恭敬地道:“老者,我們奉城主大人來此探查邪祟的修士,想問問這個孩子幾個問題,他當時便被邪祟帶走了,但是如今完好無缺的回來,我們想知道,他是不是有那邪祟的線索?”
“邪祟啊?我們沒看見什麼邪祟,畢竟我們都難以活下去了,又有什麼時間關注邪祟呢?”
高庭煜道:“時人艱辛,但還請老者讓我們問問這個孩子,他到底是看見了什麼。”
那老者轉過去背對著他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他的眼睛渾濁,流下一滴淚來:“吃人的不是鬼,而是人啊。”
那小孩開口,怯懦的說道:“我當時暈了過去,根本沒看見那個邪祟,醒來就被青吉爺爺撿回去了。”
高庭煜反問:“那你還有空為你的夥伴帶來燒雞?你偷的?還是他們偷的?乾嘛要避著我們不見呢?”
“我……”他半天沒有我出一個所以然來,隻是偷偷的擦著眼淚,他像是一隻異眼的貓兒,竟然隻有一隻眼睛是金色的。
那位名喚青吉的老者憐愛的開口道:“各位彆再難為他了,他不過是兩族通婚生下來的孩子,一出生,便被親生父母丟棄,想給自己的同伴送點吃的,也有什麼錯麼?”
“也沒錯……但是那個邪祟的下落,對我們很重要。”白朝搓了搓腦袋,一臉鬱悶。
高庭煜開口道:“夜晚風沙大,老者,請讓我們進殿休息一晚罷。”
青吉咳嗽了兩聲,並沒有回答,蹣跚走了幾步便道:“隨你們。”
一入大殿,才發現這中央有一尊塑像,那女子身披戰甲,她頭戴燕尾長冠,胸前覆上甲胄,目光堅毅,這具塑像從前本是金身,但是鐵甲早已經落灰,儘管她氣勢磅礴的端坐著,但是她的手腕那一截已經斷掉了,露出原本的泥胚。
高庭煜道:“這便是那嵬名公主麼?”
他直直凝望著這個塑像,她腳下有三張蒲團,老者走上前:“是啊,這便是從前那位戰無不勝的阿若公主。”
他走過去跪在中央的蒲團上,嘴裡念著夏羌語,到是一點也不避諱這裡還有彆人在場。
高庭煜繞殿而走,掏出火折子點亮,暗淡的火燭為這裡添加了一些光明:“老丈,夜裡點燈視物更加方便些。”
青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是嗎?可我已經很老了,眼睛都快看不見了,不必點燈。”
他眼見黑暗儘頭有一道木梯,他伸手摸了摸欄杆,沒有灰塵:“老者,多年守候這座公主殿,真是辛苦了,你一個人,竟然還把這裡打掃的如此乾淨。”
木頭踩起來吱呀吱呀響,他像是忘記了什麼似的問:“我可以上去瞧瞧麼?”
老者橫眉豎眼,為他投來了一個不善的目光:“就在大殿睡又何妨?樓上是祭祀之處,非我族人不得上樓。”
高庭煜笑眯眯地道:“是麼?那真是打擾了。”他又非常乖巧的退下來。那黑黝黝的樓層上,像是藏著些什麼東西。
他又問:“那邪祟不是帶走了兩個麼?怎麼就隻有他一個?另外一個莫不是被吃了?”
那小孩惡狠狠的回道:“才沒有!”
他蹲下來,胡亂地抓了一下小孩腦袋,人嫌鬼厭:“那你說,他藏到哪裡去了呀?是不是樓上啊?我怎麼感覺上麵有腳步聲呢?”
那小孩不回話,轉身去抱著青吉的腿。
他們在殿堂中央鋪上了幾塊碎布,中間點起了一堆火,青吉往旁邊的小廂房去了,他常年住在這公主殿偏房之中,他跨過門檻,給三人帶來了一床被子:“夜晚也許會有些涼,你們可以蓋這個。”
程離道:“多謝。”
高庭煜把被子扔給白朝,他反正是不需要這些東西的,程離自己本身就像個暖爐,更加是不需要了。
這三人圍著火堆,隻有高庭煜目光炯炯,他又摸出一條枯枝投入火堆裡,道:“夜色深了,你們還想睡覺麼?我來講講鬼故事吧?”
白朝裹著被子:“可我感覺自己有些困了……”
“現在還不是睡覺的時候。”
高庭煜開始有模有樣的講:“我以前是當兵的,那時候戰士條件不是很好,駐地苦寒,常常見不到生人來,那時候若是遇上大雪封山,軍糧吃緊,士兵們就會到處去打獵,也算是加個餐。”
“有一次,我們兵營裡有個十五歲的小子,他餓的不行了,就見那大雪中央有隻灰兔子,皮毛油光滑亮,一雙眼睛骨碌碌的轉,他就準備去逮兔子。”
“半夜,他就追著那隻兔子跑,終於被他逮到了,拎起來還有三五斤重呢,實在是肥美,他不想和人分著吃,便準備偷偷自己烤著吃,守夜的士兵看他一個人離開了軍營還沒回來,便順著腳印去找他。”
“隻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月光下,拍拍他的背,他一轉過來,月光幽幽的……”
“那守夜的看見,他啃的根本不是兔子,而是半截人手……”
白朝背上爬起雞皮疙瘩,他說:“這些邪祟可真是嚇人啊……”
高庭煜突然問程離:“你渴麼?我有些渴了。”
程離道:“這裡應當沒有水罷。”
高庭煜站起來去敲敲廂房道:“老者,不知你睡了麼?我們有些渴了。敢問您是否有水?”
那老者從塌上轉過身來,指著一個褐色的大水缸道:“那裡麵有水,你們去舀著喝吧。”
那小孩側躺在那床上,也立了起來,道:“我也有些渴了……”
高庭煜用木碗舀了一碗,發現這水微微渾濁,入口有些鹹澀,程離淺淺的喝了一口道:“這水來之不易,少喝點罷。”
高庭煜心想,這水又混又澀,但是這老者隻有這半缸,想來這夏羌人的確是缺水到了一定境界了。
那小孩喝的急,但是最後卻吐了一口水:“水裡有沙子,呸呸呸!”
他抹了抹嘴:“等姐姐回來了,我們就能喝到好水了。”
高庭煜眼神幽沉,那小孩像是知道自己說錯了些什麼,回避了他的眼睛,癟了癟嘴。
月到夜空之上,白朝的眼皮子直墜,似夢非夢,他強撐著睡意,腦袋直往彆處歪著,偶爾又醒來。
高庭煜拍拍程離的肩:“你昨夜都沒睡,你先睡吧,我在這裡守著夜。”
程離已經連夜未睡,她點點頭:“我暫且休息會兒,有勞了。”
那邊的白朝已經開始打著鼾了。
高庭煜坐在地上,偶爾折斷枯枝塞進火堆裡,火星子冒著氣躥出來,撲騰撲騰,他脫下外袍蓋在程離的身上。
天光輪換,高庭煜聽到有幾道輕微的腳步聲,他穿上外袍直追了出去,隻見一個木桶兀自立在地上,裡麵裝滿了水,再看一眼,一道火紅的身影沒入了那些夏羌人的居地之中……
高庭煜跟隨著那紅色的背影,她赤著腳踩在戈壁之上卻絲毫不顯的狼狽,黑發若瀑布一般飄揚。
高庭煜翻身一躍,抽出一柄斜放的柴刀直直往她身上一劈,卻被躲開了,高庭煜一刀砍在牆壁上,驚起了屋子裡在睡夢中的人。
那邪祟轉過身來,一道火焰便鋪天蓋地直衝高庭煜瞳孔,而那邪祟趁著這一道時間攀上了牆,她足尖輕輕一躍,便飛出幾尺,踏出碎瓦,屋裡漸漸有人醒來罵了一句:誰啊!
“抓小偷!”“有人來偷東西!”
那道火紅色的背影明明近在眼前,卻抓不住,她又從房頂之上翻身下來,將火把打翻,乾枯的胡楊木刹那間被點燃,倒在高庭煜麵前,阻擋了他的去路。
這路又窄又小,彎彎繞繞,高庭煜拂袖扇去煙霧,隻能看著那個邪祟的背影越來越小……
“抓小偷!”“抓小偷!”
高庭煜一轉身,隻見一群夏羌人擋住高庭煜的後路,他們看起來剛醒。
“你為何放火燒我族人?”為首的一個大漢舉著火把,一臉凶神惡煞,目光不善。
高庭煜舉起雙手,他心道壞了,訕笑道:“都是誤會,誤會。”
待程離擠進人群之中,便看見被眾人包圍的高庭煜,他淒淒切切地開口道:“娘子,你終於來了!”
“為夫等你等的好苦哇!”他假裝用袖子擦擦眼角,“那邪祟修為不弱,但是卻被她跑了,這群夏羌人攔著我了。”
程離亮出令牌,解釋了來意以後,眾人才人作鳥獸散去。
但是中央還立著一個人,她正是那次在雪誕日上看見的那個女孩。
嵬名蘭開口道:“你們居然這兒。”
程離道:“你住在這裡麼?”
她點點頭,道:“阿吉身體不好,隻能居在城內,但我是夏羌族人,那姑臧城根本不是我的家呀,哥哥還住在這裡,所以又時候我會回這裡。”
她低頭踹踹石子:“可是很多人都搬進城裡住了,因為這裡沒有水,他們說這裡的水喝了會生病。阿吉就是這麼病的。”
“你們是修士,有沒有什麼符咒能引來水啊!那種唰唰唰的!”她比劃著動作,高庭煜不由得笑了一下,但是想來,好像沒有。
古來有大能有移山取水之力,但是那也要有地方供取水,有法器加持。
他隻能朝嵬名蘭搖搖頭。
等白朝穿戴整齊的跑來的時候,他們正蹲在這村外烤著饢吃。
嵬名蘭給他們分了些吃食:“對不起,不能把你們請到家裡去。嫂嫂見不得外人,尤其是漢人,哥哥要照顧她,所以不能來見你們。一來是她生病了,怕嚇到你們,二來是,她的弟弟從前被漢人拐走了。”
高庭煜明白,兩族的矛盾早已積壓百年。
“她一開始腳腫了,後來卻逐漸消瘦,郎中說是水的問題,但是我們沒有好的水……”
“她也不願入城。”
嵬名蘭眼神一閃,想是為了回應高庭煜探究的目光:“可是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們的銀蘭河會重新灌流大漠,雪山女神阿知雅會重新回到人間,我也會帶著我的族人去看見真正的蘭!”
她一張臉稚氣未脫,說起大話來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愛。
程離朝她善意點點頭。
嵬名蘭泄氣:“可是我們人太少了!等銀蘭河重新回來的時候,我們這麼少的人怎麼養馬,養羊呢?必須要讓他們學學漢人的技術,然後種點糧食……”
戈壁之上,夏羌人的居所處總是站著一群深黑色的小草,仔細一看確是藍綠色的,他總覺得熟悉,高庭煜便把它們拔起來,可以看見透明的根莖,他放進嘴裡嚼嚼:“真苦。”
“程離,你幫我瞧瞧,”高庭煜的唇仿若螞蟻噬咬,有些綿麻,他往程離身邊湊,微微張著嘴,問程離:“是不是腫了?”
他薄唇輕啟,像一點光滑的朱砂,兩個人隔得近,程離仔仔細細凝視著他的唇,並沒有什麼異常,便道:“看起來無礙。”
嵬名蘭連忙解釋道:“這沒有毒的,這是烏蘭草,聽阿吉說以前銀蘭河還在的時候,這個草是會開淡藍色的花的,可好看了!風吹過來,全是溫暖的蘭香。我的名字就是與它相關的。”
“但是你們知道吧,這個就像你們漢人說的,什麼橘子長在北邊就會變成果乾,因為這裡乾旱,水也鹹澀,所以它再也不開花了……”
程離想起那個橘子變成果乾,補充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嗯嗯,對對對!我沒怎麼讀過書嘛,就是這句話。”
高庭煜皺著眉頭扭向彆處,心道這個女冠居然還上手摸自己的下巴,幸好自己沒有長什麼胡茬。
儘管明明就是他讓彆人看的,總之,七皇子的處世守則是:黑水要先發製人潑在彆人身上。
白朝醒來後看見殿內早已經沒有了人,便氣喘籲籲地奔出來,遠遠看見這胡楊樹下坐著一白一紫的兩個人,他跑過來道:“終於……終於找到你們了。”
他大口吃著烤饢,但是卻突然想到了正事:“邪祟呢?邪祟還沒出來!”
“邪祟都送水來了,小道士,你還沒看見麼?睡得可真香。”高庭煜打趣道。
嵬名蘭問:“你們在找什麼邪祟啊?”
程離道:“城裡前日出現了一個紅衣邪祟,殺了兩個人,城裡的冷泉也漸漸要乾涸了,我們猜想是不是和那個邪祟有關。”
“可是,邪祟從前也是人啊,為什麼一定要殺了她呢?”
高庭煜聽見這句話,心裡百感交集,想起一直把他當作邪祟的程離,他便問:“一個邪祟,她既不殺好人,也不犯法,你說為什麼一定要超度人家?”
程離嘗了嘗餅,並未說話。
飯後,嵬名蘭便去城內為她阿吉送吃食去了,高庭煜一行人返回了公主殿。
他蹲下來仔細凝望著這桶水,水質看起來乾淨、清潔:”這水倒看起來可以喝。”
程離道:“但是陰氣極重。”
“小孩,這就是你說的姐姐送來的水吧?”他笑眯眯的問那個異瞳孩子,而那小孩隻是怯生生低垂著腦袋。
“她都來過了,但是卻不來看你一眼,她是不是不喜歡你了?”
那小孩攥拳:“不會的!”
“那你知道她在哪裡麼?我們帶你去找她。”
小孩一臉警惕的看著,轉身便跑入了那殿中,還是高庭煜提進殿內的,想來這兩個人是死了心不肯告訴他的了。
程離屏氣凝神,她旁側站著高庭煜,十分影響她的判斷,她割開自己的食指,有一滴血珠溢了出來,這是他師傅教她的一種法門,以血尋物。
程三問修的是陰法門,所以這個方法一般用來找那些被邪祟抓走的活人,而程離體質特殊,以純陽之血,尋找的便是至陰之物。
但是那一滴血飄在高庭煜的眼前就不動了,程離隻好問白朝尋來一張蔽氣的符咒給他貼在腦門。
白朝結巴道:“高兄……你這樣看起來還怪、怪好笑的,不過你為什麼有這麼重的陰氣呢?”
高庭煜又尋了一個理由搪塞過去:“我從前是當兵的,屍山血海走,陰氣重也是應當的。”
可憐白朝初入江湖,就這樣被蒙混了。
程離再一次結印施法,一滴火紅色的血珠飄蕩在空氣當中,直直將他們往戈壁深處引去。
烈日灼燒,天地為爐,眾生為炭。
12、夏羌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