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遠鴻站在底線上，烈日在她身後拖出一條不長不短的影子。風掠過她寬大的T恤，襯出她愈加瘦弱纖細，令周圍人一陣尷尬心酸。

這馬競陽也是的，硬要和這麼弱小的女孩置氣。這是他們此刻共同的想法。

眾人一錯不錯地盯著那顆網球，隨著容遠鴻的手指托起穩穩飛至半空，剩下的隻有一聲拍弦擊球的重響。

砰。

一記出乎馬競陽意料的平擊發球直直地衝他左側而來，重重壓在發球線旁不足五公分，接著彈起。他急忙忙略回過拍想擋住這球，球拍卻被撞到晃動。

他的手腕被迫翻了一下，當他反應過來時，球已經飛出了場外。

令人驚愕的一記發球。

場邊的眾少年不禁下意識思索，若是自己，能不能接住這顆球，遲疑地看向容遠鴻。

如果是他們在場上，固然也會因為輕視她的體型和性彆而顯得鬆散，但認真的狀態下能不能接住，他們已不敢再想。

此時，江弋行走到場邊，他看著容遠鴻左手持球在地上彈了兩下。鴨舌帽的陰影裡，隱約見到她雙眸泛出的淡淡冷光，風雨不動般的平靜神色，足以說明她的心緒極穩，對剛剛的發球沒有一絲波動。

江弋行輕輕捏緊了手裡的礦泉水瓶，發出了咯吱的響聲，隻不過眾人還在嗡嗡議論，無人注意。

他感覺到一種陌生的情緒，像是火柴擦亮的那瞬間，倏忽的火花點燃了他的指尖。指尖的這點暖意不能傳遍全身，卻已讓他震撼。

她打的才是網球，江弋行想。

一開始隻是好奇，他想看看自己厭倦的網球為什麼會被人這樣熱愛著。如今他才明白，原來容遠鴻眼中的網球和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

網球為競技而生，要打球，就要想贏，而網球打到最後，永遠是和自己打，和自己的心理狀態博弈。

打了好球，不免鬆懈；比分落後，就有可能放棄。哪怕是和對手焦灼，下一球到底會不會得分的心情也足夠讓人煎熬。

這些複雜的心情，會生生把一個球員折磨死。

“0-15。”有個好事的男生喊道。

容遠鴻發球動作很快，快到堪稱簡潔，隻是三指托球，直直拋到自己身體右側。右肩下沉，球拍就順勢背至身後，整個人反弓蓄力，最後抬肘。

她幾乎是把自己向上向前扔了出去。

馬競陽身體素質沒話可說，經過上一球後不敢再大意，勉強把球回到界內。

球落在淺區，但其原始速度大，可以預見會彈得很高。容遠鴻直接側身上前，沒等球落地就已經引了拍，隻等球剛剛彈起，還在上升期，她的球拍便揮了出去。

她的重心由後向前壓去，加之上升期擊球，球極快地向對麵飛去。

容遠鴻打球靠全身均勻發力，其中腿部占比最高，腰腹反而其次，這就是她能揮動315克拍的原因。再者，她永遠在球的上升期擊球，完全做到借力打力，怎麼需要強求什麼揮拍速度呢？

這一拍馬競陽回得更為吃力，以他的跑動能力，也未能雙腿站穩，而是堪堪靠球拍頂了一下。

容遠鴻繼續施壓，沒有變換角度，而是打了他同一個位置。

四拍過來，馬競陽打歪了一拍，球飄飄悠悠地落到發球線附近，容遠鴻的反手。

容遠鴻雙腿一前一後，成弓腿姿勢，平引拍。眾少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以他們的經驗，這個引拍太低了，肯定會下網的！

誰知下一秒，容遠鴻膝蓋再下三公分，右手單手向前平穩頂住網球，她繼續推，身體也順勢向前。好直的一條黃色的線！在馬競陽的眼睛裡，這一刻被無限拉長，他驚愕地、幾近直愣愣地被這球定在原地。

他為了救球已經跑了半場，而這球定然是砸在底線，馬競陽回身跑去，還是太晚了。

未等他伸出拍去，球就已經落在底線，緊接著又向前彈出一米多，嵌進了球場的鐵絲網上。

驚呼聲連連，少年們不由自主地吵鬨起來，這女孩是單反！單反還能打出這麼快的球速！

單反顧名思義，就是單手反手。90%的網球運動員打反手時都是左右手雙手持拍，高引拍，再降拍頭去擊球。

在少年們的認知裡，單反需要更強的身體力量，女子運動員裡幾乎沒有單反，可見一斑。

而能把單反打出這種球速來的，更是罕見，畢竟她的對手再差也是參加過U14比賽的，不可能給她舒服的球。

他們顧不上容遠鴻和馬競陽之間的惡怨了，七嘴八舌地開始聊起了單反。

教練告訴他們不要練單反，單反需要的力量強，可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麼。此刻有了反例，少年人的好奇心就占了上風。

幾個女生團團把容遠鴻圍住，想問她怎麼做到的，摻雜著“太帥了”“我也想練成這樣”的讚美。容遠鴻摸了摸鼻子，第一次露出應付不來的窘迫表情。

“你們想學的話，這兩天空閒時間來找我就行……不需要什麼力量的……說女生打不了單反的是他們不明白。”她回答了幾個問題，瞥了眼臉色蒼白的馬競陽。

馬競陽被打沒了魂一般，拖著自己的球拍想要離開，他不知道該怎麼麵對眾人鄙夷的目光。

眾人對他很是看不起，原因無他，他贏球就炫耀得全世界都知道，還經常依仗自己身體強壯奚落彆人，輸了球就大喊大叫，沒有半點風度。

趁馬競陽被慘虐，他們一窩蜂地過去落井下石，把馬競陽氣得大怒，叫嚷著要回家，不再打球了，以後都不會再踏入球場。

容遠鴻見他喪家之犬似的模樣，諷刺地翹了翹嘴角。她身邊的一個女生小聲說：“讓他們都說馬競陽欺負女孩，沒本事，可他們怎麼知道馬競陽就能贏？”

“你說得對。”容遠鴻笑道，“不要在賽前預設自己會輸，不管對手是誰。這是我打球的唯一準則。”

“性彆、體能、技術……”她看著江弋行站在遠處對她比了個大拇指，“隻要不到最後一刻，就決定不了輸贏。”

幾個女生若有所思，“那我也能贏男生嗎？”

容遠鴻沒有說話，隻是點頭。女生們得到肯定的回答，一下子有了自信，趕緊跟她告彆要去練球。

容遠鴻望著她們匆匆忙忙離開的背影，彎起眼睛，額頭上的汗水從臉頰滑落，她伸手用護腕擦去。

江弋行從遠處走來，她微微掀起眼皮，眼皮上方折出一條斜斜的褶皺，不經意袒露出點銳利的神色，像緊盯獵物的捕食者。

“打兩拍？”

直到很久以後，江弋行麵對過很多強手，也未能抵過他在此時此刻內心受到的震撼與衝擊。他恍惚間覺得容遠鴻是一匹小狼，絕不是兔子、貓一類的，至少是一匹年幼的狼。

江弋行搖頭，“喝水嗎？”

“嗯，我自己拿吧。”容遠鴻調整呼吸，她的身體機能還是太差，打了這幾個球呼吸就有些急促了。

她向自己的球包走去，哪想到江弋行快步流星，先拿起一瓶水擰開遞給她。容遠鴻眨了眨眼睛，還是接過來了，“謝謝。”

她發現江弋行似乎很愛給她遞水，當然還包括其他幫助，大概是這個十三歲的男孩麵冷心熱。

“我之前不想打球了。”

“我聽說了，還有你之前說家裡逼得太狠。”

江弋行垂眸看她，在陽光下，他的眼球顏色接近淺棕，影影綽綽地透出漂亮的紋路。深邃的眼窩使他看上去常常是冷淡的，現在這一秒卻不是。

他緩慢地笑了：“今天我改變主意了。”

“為什麼？”容遠鴻挑眉。

“因為看見你打球之後，我覺得網球變得有意思了。”

容遠鴻聞言一怔，她幾乎是本能地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向來是被認為不正規的，不配打職業的，在網絡上也能刷到對她球技的分析，最大的關鍵詞就是詭異。從球員到媒體再到觀眾，究竟能有多少人曾經認同過她呢。

今時今日，有個人站在她麵前說，看見她打球之後，網球變得有意思了。

“謝謝。”容遠鴻道，“雖然我更希望你珍惜自己的職業生涯，由你自己找到堅持的理由，可我還是感激你所說的。”

江弋行還是保持著微笑的樣子，他眼睛彎彎，睫毛纖長，隻讓人感歎好一張明豔濃顏。

他不知道，他因為容遠鴻而改變的決定，會影響了他的整個職業生涯。而容遠鴻是清楚的，原來當年沒有自己，江弋行放棄了網球。

容遠鴻側過頭，發現一身量高挑的女子，她一頭短發在風中飛揚，目光灼灼，正是張天風。

張天風緩步走來，停在容遠鴻麵前，雙手搭在容遠鴻的肩上。容遠鴻能感覺到她的手非常有力，也有掩飾不住的激動。忽然起風了，黏在身上的汗水短暫沒那麼粘膩了，她聽見耳邊的種種聲響筆直穿過，張天風嘴唇翕動，說出短短四個字：

“驚才絕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