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沒了最後的顧忌,骷髏們更加瘋狂。
二人手中的煤油燈燈光一躍,橙黃色的光芒跳躍翻騰,竟是眨眼間變成了詭異的幽藍色火焰。
無數枯骨手伸向曲向竹和卷毛衣擺的瞬間,淡淡金光從曲向竹鬥篷兜的縫隙裡射出。
光芒順著枯骨指尖一寸一寸地流淌,乃至整個走廊被淡淡的金光縈繞,時間的流速仿佛變慢,骷髏猙獰的尖嘯在金光裡慢慢平和下來,直到最後鴉雀無聲,停滯在天花板和牆壁上不再移動。
就像突然失去了禁錮,煤油燈倏地回到正常燃燒的火焰顏色,枯骨堆中間的兩人瞳孔驟然收縮到正常大小,麻木的臉上重新出現劫後餘生的慶幸。
二人如被拍上岸的魚一般大口呼吸著夾雜灰塵的空氣。
卷毛一時間也顧不上臟不臟,撐著牆大口喘氣:“上帝保佑,這都沒死——”
曲向竹似是想起來什麼一般,伸手摸向口袋,裡麵隻剩十字架,李幺的照片消失了,望著滿世界的骷髏,曲向竹喃喃道:“是李幺?還是為了李幺的李桂英?”
卷毛恨恨道:“沒想到1號走的那麼絕情,真心寒,我還以為我們是過命的交情……”
“彆怪他,”曲向竹出聲打斷,他看了看1號離開的方向,走廊儘頭的窗戶在風中搖搖欲墜,曲向竹輕輕地擦了擦臉和脖子上的血跡,神色是從未表現過的平靜,“他有他的理由,何況是在這種情況。”
卷毛張了張嘴,最終小聲辯駁:“你還替他說話……”
兩人小心翼翼地從白骨堆裡跨出去,一出去才知道,除去三樓,整個村委會能下腳的地方都爬滿了白骨。
走廊、台階,甚至天花板都層層疊疊堆積著色澤不一的骨頭,煤油燈所照之處,滿目枯骨都保持著伸手向前的姿勢,骷髏頭部的嘴大張著似是要驚恐地大喊,簡直活像地獄裡爬上來的冤魂。
“這燈是怎麼回事,我們也沒觸犯什麼法條啊……”卷毛小心翼翼護著懷裡的煤油燈,生怕再出現點什麼意外。
曲向竹掩去冷臉,又恢複如往常一般的神情,踮著腳踩在白骨的空隙之間,從最後一節台階走下去,他回頭看看身後的村委會大樓,眉宇間劃過一絲疑慮:“如果不是觸犯法條,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曲向竹腦海裡閃過李幺的照片,那樣一張愁苦歲月也掩埋不了的精致麵龐下,究竟藏著怎樣的故事,何至於一年前瘋癲至此:“如果不是懲罰,那會不會是,一種提示?”
“什麼提示?”卷毛三兩步跟上來問道。
“不知道,也有可能不是,我隻是覺得應該沒有莫名其妙就發生的事情,”曲向竹甩甩腦袋不再去想,無視身後禿頭大爺的奉承,“咱們先去村裡,有什麼發現等晚上回去再跟高冷哥商量。”
卷毛挑挑眉,大概是又想起1號的拋棄,目光在曲向竹臉上停留好一會兒,最後道:“……也行。”
兩人一路打聽著去了集市,正巧趕上趕集的日子,煤油燈沿街擺了一排,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商品種類很齊全,幾乎全部的日用品都包含了。
據村民說,馬上到祭靈大典了,今天是大集,隔壁村子的商人也會帶著貨物來這裡叫賣。
曲向竹費了些功夫,挑著口音不同的幾個攤主打聽了一圈,得到的消息是,隔壁幾個村子也從沒有姓李的人家。
卷毛不解:“這就奇了怪了,既然連隔壁村子都沒有姓李的,這李桂英又是怎麼嫁過來的?”
“姐姐們,”曲向竹笑著迎上路邊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扯家常的婦女,“跟你們問點事兒行嗎?我們是村長請來幫忙的人。”
婦女們一聽是來村裡幫忙的小夥子,人又長得青春洋溢討喜可愛,熱情地分給他一個小馬紮,又遞給他一把瓜子:“來來來坐下說!”
曲向竹靦腆笑著:“也沒啥,就是想問問靜娘。”
“靜娘?不知道你問的哪個靜娘?”女人們疑惑道。
“就是那個守著麻英塔的靜娘。”曲向竹回道。
“我知道,”女人似是被曲向竹的呆愣逗笑了,她抓過一把瓜子,邊嗑邊講,“村子裡除了守廟人也沒人叫靜娘了呀,但你也沒說是哪個靜娘,這麼多靜娘,你問的哪個?”
曲向竹怔了怔,沒想到得到了這樣的回答,與卷毛對視一眼,繼續問道:“還有哪些靜娘?”
女人掩著唇笑答:“那守廟的不是個個都叫靜娘嗎?”
卷毛上前一步:“那什麼樣的人能守廟?”
“自然是靜娘的女兒呀,”女人對於他們不知道這件事表現得很詫異,“那不然還有誰守?”
“那……小靜娘的爸爸呢?”曲向竹問。
曲向竹問出這話的時候,女人神色突然變得很彆扭,她的耳朵和臉頰快速染上紅暈,最後還是另一個性格大大咧咧的婦女壓低聲音回答:“那誰知道呢?這都是傳統了,管孩子爸爸是誰,生下女兒就得了唄。”
對於這種回答,曲向竹受到了不小的衝擊,瞠目結舌:“那萬一生了兒子呢?”
那婦女神情嚴肅:“那可要不得,那是會壞了村子氣運的,靜娘要是生下男孩兒就得立刻燒死,那都是惡鬼索命來的。”
曲向竹:“這是為什麼?不是家家戶戶都要男孩兒嗎?”
村子戶籍冊上將這裡重男輕女的現象表現得很明確了,沒道理說男孩兒晦氣。
那婦女抓起一把瓜子,眼神有些輕蔑:“那守廟人身體裡的都是臟血,生下女孩兒無傷大雅,生下男孩豈不是壞了村子的根基。”
卷毛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鄙視鏈有些不能理解,既然認為守廟人的血不乾淨,那為何還要她來守村子供奉神靈的地方。
曲向竹似有所感,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那靜娘沒有姓嗎?為什麼叫靜娘?”
婦女們對視一眼,不確定道:“姓?這誰知道呢?至於為什麼叫靜娘,當然是因為都是啞巴呀。”
其中一個內斂些的說道:“第一個是不是姓李來著?”
姓李,二人對視一眼。
得到的信息量已經足夠,曲向竹和卷毛道了謝便要走了。
隻聽那彪悍些的婦女餘光撇到自家敞開的院門,吼著女兒去乾活:“麻女子,淨偷懶!”
兩人不約而同腳步一頓,繼而聽那女人衝進門去繼續道:“又偷你弟弟的書看!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看了能有什麼用,能有什麼出息!”
之後便見那女人擼起袖子抄起掃帚,身影閃入堂屋,接著便傳來女孩兒淒慘的哭聲:“媽媽——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媽媽……”
“麻女子?那個小孩叫麻女子嗎?”曲向竹隻覺得奇怪,怎麼有女孩叫這個名,而這村子就叫麻英村,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關聯。
在原地看戲的幾個婦女恨恨啐了口唾沫,邊唾罵邊回答:“不乾活還偷書看——小夥子,咱村子管女娃都叫麻女子。”
卷毛卻覺得很矛盾,聽著掃帚抽在皮肉上的聲音和女孩兒的慘叫聲,不忍道:“這女孩兒看起來也就六七歲,要是沒上過學怎麼偷書看?怕是字都不認識吧?是不是誤會了,彆打了。”
“不認識字多不方便,女娃也得教著識字,不然讓買個東西都不會買,怕是萬一做生意,連錢都收不明白喲。”婦女們發出調侃般的笑聲,見那屋裡的打罵聲漸漸歇了,又聊起彆的事情來。
回去的路上,卷毛感慨:“她們身為女人,卻瞧不起女孩,真是可悲可歎。”
曲向竹也應聲:“她們也是這樣被灌輸長大的,思想早已變成一個囚籠,她們自己也逃不出去,”他回頭深深望了眼,門口那彪悍的婦女正洋洋得意地炫耀收拾女娃的手段,“隻有清醒的困獸才最痛苦。”
“從被害人變成加害者,”卷毛邊走邊揪著狗尾巴草,哪怕知道這裡是幻境,但仍讓人不禁感歎這裡的愚昧,“算了,還是想想靜娘是怎麼回事吧”
“靜娘竟然也姓李,回去吃午飯,順便看看,靜娘到底是遺傳的啞巴還是,”曲向竹咀嚼著最後三個字,“人為的。”
兩個人回到廟裡,第一個碰到的人是1號。
1號站在牆邊側著頭,幾縷碎發垂下,遮住他的眼眸。
聽見腳步聲,他先是一愣,繼而抬頭,望見來人時,平靜的眼眸裡泛起一絲光,唇瓣抿了抿似乎有話要說,但醞釀半晌隻吐出一句不鹹不淡的“對不起”。
“沒事兒,山人自有妙計,彆愧疚了啊高冷哥,我還是覺得你嫌我煩的樣子更讓我安心,”曲向竹揚起熟悉的笑容,拍了拍1號肩膀,“乾什麼呢鬼鬼祟祟的?”
隻言片語,曲向竹輕易帶過了檔案室的事情,卷毛也眨巴眨巴眼睛表示不在意。
1號沒說話,隻是指了指身側的窗戶,示意他們去聽。
二人將耳朵湊上去,隻聽屋內竟傳來老漢陣陣的喘息聲,伴隨著木床嘎吱嘎吱的晃動,傻子都明白裡麵發生了什麼。
卷毛一下子彈射開,厭惡道:“怎麼在廟裡做這種事?這人誰啊?”
1號不語,隻是指了指房門上掛著的艾草,那是靜娘昨天睡覺前掛上去的。
這是靜娘的房間。
半晌,聯想到之前問到的事情,曲向竹憋出一句:“畜生。”
不知什麼時候,房裡的動靜停了,不一會兒,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從未見過的老漢從屋裡走出來,他緊了緊皮帶,嘴角掛著得逞的笑。
出門碰見三人,先是愣了愣,然後指了指屋裡:“在裡麵呢,你們去吧,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說罷老漢就要走,曲向竹皺眉低聲罵道:“當我們是什麼?當靜娘是什麼?”
他想追上前去,右手手腕卻被一隻有力的手緊緊握住,他回頭,是1號。
1號緩緩搖頭:“彆衝動。”
卷毛也急急忙忙追上來:“是啊倒黴蛋,打完人說不好要被懲罰的,苟命重要啊——”
木門又吱呀一聲,靜娘穿著往日常穿的那件單薄的素裙,神色無異地微笑著擺擺手,隨手拿了隻樹枝,在地上寫到:午飯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