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恐怕是全村唯一一座建了三層樓的建築,采取的是一圈四四方方的大樓中間留個小院的結構,整個外牆是乳白色油漆粉刷過的,隻是歲月侵蝕,已經開始發黃。
正對著大門的牆上寫了幾個漆紅大字,積年累月的風吹雨淋,流下一道道紅湯,仿佛往外流著血一樣。
一眼望過去,入目的每一層,玻璃窗四角都積了灰。
聯通三層樓的上下樓梯是露天的,沒有扶手,從樓下看進去黑洞洞的。
一樓大院的牆根處黑糊糊地糊了一層汙垢,偶爾還有幾個腳印踩在牆上,一樓辦公室的玻璃窗上貼了幾張耷拉下幾個角的公告。
曲向竹將公告扶起來看了看,大標題有些不清,但勉強認得出是“協助公安執法”六個大字,小字被雨水衝花了。
“大概是什麼例行的公示文件或者要求吧,應該沒什麼用,”曲向竹拍了拍手,“這村委會大樓在麻英村來看算是新樓吧,就這麼廢棄不用不覺得可惜?”
且不說門外的大鎖,整棟樓的三層都黑漆漆的,一盞燈沒點,唯一的光源還是三個人手裡的煤油燈。
曲向竹一腳踹開了一樓的大門,裡側辦公室的門半敞著,粗糙的木頭桌子上雜七雜八地攤著文件和散開的書,桌麵上積著厚厚一層土,隨著木門吱吱呦呦地顫抖著打開,少量的灰塵撲起,折射出煤油燈的橙黃色光。
“搞得跟恐怖遊戲似的。”曲向竹唇角彎著,一隻手摩挲著十字架。
“可不就是麼,”卷毛捂著口鼻,打了幾個噴嚏,“這灰厚得,看起來感覺有十年了。”
“這破敗程度頂多一年吧。”曲向竹用指尖捏起一張文件,輕輕吹了吹上麵連片的蜘蛛網和灰塵,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抬頭是《……公安……》。
“看來去年死了那麼多人,驚動了公安,”曲向竹被嗆得咳嗽兩聲,“那為什麼這案件的辦公戛然而止了?這文件都沒來得及撤。”
“上樓,找找檔案室。”1號簡略地掃一眼,並不想在此多浪費時間。
卷毛嫌臟,捏著鼻子道:“走吧走吧,灰真大。”
曲向竹點點頭,將文件放下。
寂靜的走廊裡,三個人的腳步聲來回碰撞。村委會的台階長寬設計得不太合理,抬腿邁步都很不舒服,尤其是最後一節台階格外的矮,如果不是三個人都注意腳底下的動作,肯定是要摔跤的。
曲向竹踉蹌一下:“這工程師真該罰款。”
二樓的破敗程度也跟一樓相當,1號隨意瞥了一眼:“在三樓。”
卷毛緩緩走進黑漆漆的樓道裡,舉燈從幾個玻璃窗照進去,附和道:“我看也不像,裡麵連桌子都沒擺。”
二樓上三樓的台階更是陡得離譜,三個人順著走廊一路尋尋覓覓,終於在走廊儘頭的一間上了鎖的房間門上發現了“檔案室”的掛牌,卷毛湊近一看:“上鎖了。”
“小事,”曲向竹笑著拉開卷毛,緊接著一腳踹上去,木門應聲被踩碎,“沒我想象的結實。”
“粗魯。”1號微微俯身,率先進入檔案室。
“粗魯你彆進啊。”曲向竹無奈翻了個白眼。
檔案室的東西保存相對完整點,村子裡的村民,戶籍和住址都一戶戶登記在冊,檔案架分了幾個區域,死亡的人口和存活的分開安置,順序排列得很整齊,找起來相對容易。
死亡人口區域找到了村西那幾戶人家的檔案,那幾戶都姓王,曲向竹估摸著應該是祖上跟村長沾親帶故的,不然臨時換人也換不到王利頭上去,幾家應該是關係不錯。
1號翻了翻村西的死亡人口檔案,指著幾份說道:“沒娶妻,哪來的孩子?”
這幾戶人家裡,確實有四戶沒有妻子,戶口冊上卻填了孩子的信息,無一例外,都是男孩。
“是不是過繼的?”曲向竹猜測,“舊社會如果沒有孩子,將親戚的男孩過繼過來也挺常見的。”
1號卻陷入沉思。
沒一會兒,卷毛晃著手裡的檔案袋:“找到了,這份應該就是瘋女人的,整個村西的檔案都劃到死亡部分了,除了這份——這個既是村西的,又是唯一一個成為戶主的女人。”
1號將裡麵的文件全部取出,煤油燈的燈光照著文件第一頁的女人的黑白照片,雖然照片裡的女人精神肉眼可見的萎靡,身形也佝僂著,但高挺的鼻梁和濃眉大眼與他們在廢墟中見到的女人是一致的。
“就是她,”1號翻看著資料,念出女人的大名,“李幺。”
“跟李桂英同姓?”曲向竹將女人的照片取下來揣在兜裡,“等會兒出去跟村民打聽打聽,這個村子基本都是王姓、趙姓的,這麼多檔案,我沒見過李姓人家。”
“會不會是看漏了?”卷毛說著走向死亡人口檔案區,“再找找,每個架子都找找,說不定真是漏了。”
卷毛說得有理,三個人吭哧吭哧地找了半天,基本每一份都翻過來了,甚至還找到了幾十年前的人口登記。
村子的人口簡單,幾十年前的時候,基本每家每戶扯得遠點說都能攀得上親戚,雖然自從跟外界恢複聯係後人口變得複雜了些,但這麼多檔案裡,確實沒有一戶人家姓李。
也算是運氣好,這村子開始納入國家的管理,編纂戶籍冊的時候,李桂英正好嫁了過來,她雖然沒有獨立的戶口,檔案還是放在了時間最早的一遝裡。
早期的統計經常遺漏,很多人口仔細盯過去都是對不上號的,紕漏百出,李桂英也是運氣好,才沒被遺漏,否則查無可查。
“李桂英是個外姓女人,李幺又跟她同姓,你說她倆沒關係,我真不信。”曲向竹拿著在死亡區域裡最早的那一遝中找到的李桂英的文件,將兩份放在一起比對了半天,“可年齡對不上啊,李桂英早逝,李幺那個時候還沒出生呢。”
李幺驚恐求助的時候,一直喊的是媽媽,如果李桂英死的時候,李幺還沒出生,兩人又怎麼會是母女。
於是三人都沉默了。
“你們有找到靜娘的檔案嗎?”卷毛忽然問道,“靜娘怎麼沒有記錄在冊?”
與此同時,曲向竹舉著一份近幾年的檔案麵露詫異:“這戶人家,怎麼生了十個孩子?九個女兒,最小的一個是兒子……重男輕女到了這個地步?”
1號默默接過那份檔案,修長的手指摩挲著粗糙的紙麵:“或許,女孩沒資格上檔案。”
1號重新給曲向竹和卷毛展示了架子靠左側部分的檔案,那部分是年代久遠些的,基本每戶人家的兒子可能有好幾個,卻沒有女孩兒的。
但到了年份以後,又會有許多適齡女孩兒出現在戶籍冊上,與村裡的男孩組成家庭。就如同李桂英一樣,村裡的女孩少部分能在戶籍冊找到娘家,大部分卻像是憑空冒出來的,早一些記錄的很多女孩甚至連出生年月日的記載都是不詳。
如果是極度的重男輕女的思想在左右這一切,那麼就很好解釋了,村民生下女兒根本就不會帶著她注冊戶口,而是等年紀到了嫁出去再說。
卷毛卻指著那份十個孩子的檔案否定了:“可靜娘才十幾歲,她出生的時候管理已經相對嚴格了。”
煤油燈跳了一跳,三個人都不再說話,目光來回在幾份檔案上遊走。
“來的時候路過村口雜貨鋪,老板娘懷裡還抱了個繈褓裡的孩子……這裡卻沒有新的記錄,這一年來的戶籍管理都是空白。”卷毛將檔案放下,看著手中的灰,表情有些難受。
“等等,”曲向竹突然按住卷毛拍灰的手,他表情有些凝固,寂靜了半晌,終於小聲問道,“你們有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還有……磨牙的聲音?”
卷毛和1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發現了事情不太對勁。
“先走。”1號快速作出反應,一聲令下,三個人迅速從檔案室溜出去。
明明滅滅的煤油燈晃蕩著,三個人的影子在投射在牆上,長長的影子來回擺動,莫名添加了不安的氣氛。
三個人幾乎是貼著牆根走,可到了拐角處樓梯口的地方,孩子的哭聲驟然放大。
而那根本不是什麼磨牙的聲音,是無數的骷髏順著台階一節一節爬上來的“哢噠、哢噠”聲。
孩子淩亂的哭聲在看到曲向竹三人以後瞬間變化,那高亢的哭聲慢慢摻雜了一絲興奮的扭曲感,如同恐怖片裡無限拉長的指尖一樣拖長調子。
突然有了目標,骷髏手腳的行進速度也肉眼可見地快了起來。
那高分貝的尖叫聲震得曲向竹和卷毛耳廓裡滲出血跡來,二人表情一瞬間消失,警惕和驚惶全都無影無蹤,他們呆愣著站在原地,目光木然地望向前方的一切。
1號見勢不對,急切地搖晃著兩個人:“喂!喂!醒醒!!!”
二人沒有回應,黑色的瞳孔突然放大,目光齊齊地看向1號,隨著尖叫聲越來越近,曲向竹和卷毛的眼睛流出一行血淚,“啪嗒啪嗒”地跌在地上,血腥味似乎刺激了骷髏們的積極性,更是癲狂地爬行過來。
1號猛地回頭看向那些骷髏,他站在二人身前,高高抬起胳膊,那是召喚聖靈的手勢。
就在胳膊落下的一瞬間,他突然停在半空。
那雙一直以來都思慮許多的眼眸顫動著,急促的呼吸出賣了他糾結的內心,片刻後,1號眼眸一凜,收回了召喚聖靈的手。
他神情有種微妙的掙紮,似乎有不舍,但更多是決絕,路過呆站著的二人時,顫抖著說了句:“對不起,我需要活到最後。”
說罷,便趕在骷髏潮湧過來的最後一刻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