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勝手中搖著一把白色扇子,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間,屋裡一片漆黑,他推開門,月光將影子映在身前。
點上燈後,冷不防瞥見桌旁坐著一個人,葉勝手一哆嗦,幾滴蠟滴在了手上。
男人聲音低沉:“老不死叫你去做什麼?”
他身著黑色夜行衣,渾身裹在寬大的鬥篷裡,頭上戴著帷帽,上半張臉被遮掩在帽簷垂下的黑紗之後,下半張臉也隱在了黑色圍巾裡。
葉勝甩了甩手,抓掉手背上的蠟油,喜道:“師父!你回來了!”
他在桌旁坐下,語氣不滿地抱怨:“你怎麼總這麼神出鬼沒地嚇唬人!”說著,拿起被燙紅的手放到嘴邊呼呼。
葉影冷哼道:“沒用,探知內息都做不到,遲早被人殺了。”
葉勝笑道:“師父,你本領比我高強那麼多,又擅於在黑暗中隱匿自己的氣息,我哪能探得到。”
葉影兩手抱胸:“少說奉承話,這麼晚了,老不死叫你過去做什麼。”
“他說我最近瘦了,讓我多吃點肉。”葉勝將白扇子疊好放到桌上,拿起茶壺倒了杯茶,將茶杯端到麵前,望著裡頭的一片茶葉,語氣並無起伏,“我從小到大,最討厭吃肉。”
葉影瞥了他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袱,放到桌上推了過去。葉勝眼前一亮,放下遞到嘴旁的茶杯,趕緊伸手打開。
包袱裡裹著一個巴掌大的酒壇,解開封口,清冽的竹葉清香絲絲縷縷地逸散;晃一晃酒壇,壇中淺綠色的酒液微微蕩漾。他仿佛見到了師父屋後那片青翠的竹林。
一口綠酒入喉,絲滑柔順,清冽甘爽,葉勝滿足道:“好喝!師父釀的酒是天底下最好喝的酒!”
“少來這套。”葉影聲音冷淡,又拿出一個油紙小包,打開放到桌上,裡頭包著的幾塊小巧精致的黃色糕點散發出一陣甜蜜的桂花香味。
葉勝高興道:“哇!還有桂花糕!”
葉影道:“太晚了,彆吃多了,吃完漱口。”
“好!”
葉勝應承得很是歡快,心花怒放地吃了起來,一邊吃喝,一邊道:“老頭一共交代了我三件事,半月前他叫我帶人去靈州探查什麼‘寒血珠’的下落,今日問我找得怎麼樣了。”
葉影拿過桌上的白扇子,緩緩打開又合上:“他竟然叫你去找那顆珠子麼。”
葉勝嘴邊沾著糕點碎屑,語氣十分不滿:“你又不在,靈州那麼大,我要怎麼找!”
“還有呢?”葉影伸手在他嘴旁重重地抹了一把。
葉勝拿起小酒壇,道:“修真盟底下傳來了求助令,靈州有個叫空明山的地方,被北方魔君曾經的部下占了,據說死了不少人,也讓我帶人去看看。”
葉影“啪”地一聲打開扇子,聲音平淡:“靈州的修士就算被北冥絕手底下的那群廢物殺完了,也輪不到你去。”
葉勝被扇子聲驚到,渾身一抖,拿著酒壇的手一顫。
他仰頭喝下一大口酒,抹了抹嘴,道:“我本來也不打算去,老頭用陸家那個蠢貨來激我!說陸希夷已經帶人去了!”
葉影冷聲道:“知道他是蠢貨還跟人家比。”
“那我可不想輸給蠢貨。”
“出去彆說是我教的。”
“我哪敢說,見過你真麵目的人都死光了。”
吃飽喝足後,葉勝拿出葉無患給他的兩樣東西遞給葉影:“對了,還有這個,他讓我放出通緝令,追殺這二人的下落。”
葉影伸手接過卷軸,打開後,看著二人的畫像,語氣終於有了變化,他饒有興致地說道:“嗬,看來那條沒用的廢物蛇,終於也探到這二人的下落了。”
葉勝不解:“什麼意思,難道師父你早就知道那二人在什麼地方?”
葉影合上卷軸,放到桌上,道:“我半月前路過蘆花村,在那裡見到了一道熟悉的結界。”
“原來師父半月前是去靈州啊。”葉勝有些驚訝,“咦,你同溫靜流是熟人?”
“不熟,沒見過。”
葉勝疑惑:“那怎麼……”
“這人和我一位舊相識結界的方式如出一轍,應當和我那位故人師出同門。”
“哦——”葉勝恍然大悟,“那看來你那位故人和溫靜流關係匪淺。”
話音剛落,葉勝便感到一陣寒意,他心領神會,“故人”這兩個詞此後不能再在師父麵前隨意提起。
他趕緊抓起那塊令牌,道:“師父你看,這一隻腳的牛像不像一隻醜黃狗?偏偏外門弟子衣服上還都繡著這醜東西……”隔著黑紗,他看不到師父此刻的表情,不過就算看到了,也猜不透他這陰晴不定的師父到底在想什麼。
葉影低笑一聲:“有意思……”
葉勝也笑道:“是吧,你也覺得很像醜黃狗吧?”
葉影從他手中接過夔牛令牌,道:“老不死成立修真盟以來,‘四海十州追殺令’隻放出過三次。第一次是二十年前,為了追殺西方魔君西門崔巍,追殺是假,借機栽贓是真。”
“栽贓?什麼栽贓?”
葉勝對過去的事情知之甚少,他隱約聽聞,當年葉家押送西方魔君回無方牢獄的途中,經過了溫氏的翎上城後,便傳出了翎上城主溫懷溪受西門崔巍蠱惑,與魔教勾結的消息。傳言溫懷溪和他的門生都自願墮落成魔修,屠儘了翎上城中數十萬百姓。
葉影接著道:“第二次是十七年前,為了追殺年僅十七的溫靜流,第三次,則是為了那個溫澈一手調教出來的顏氏叛徒。”
摩挲著那塊令牌,他語氣中帶著笑意:“真有意思……都過去這麼久了,老家夥對著姓溫的還是如此忌憚。”
葉勝道:“畢竟溫靜流這些年間殘害了不少葉家弟子。”
“葉家弟子?嗬。”葉影冷笑一聲,“他殺的那群怪物,早就不能被稱之為人了。”
葉勝有些好奇:“師父,溫靜流真如傳言中那麼厲害嗎?”
葉影道:“溫懷溪有‘天下第一符咒師’的名號,溫靜流繼承了他爹的衣缽,用得一手好符術,當年也是譽滿天下的少年天才。成名之時,還不到你如今的年紀。”
“是、是嗎……”葉勝有些訝異,語氣又驕傲起來,“哼,我‘小太歲’葉淩越的名聲也不比他差!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忘歸矢從不失手!”
他又自顧自地不滿起來:“不過不知道那些人怎麼想的,竟讓我同一個蠢材和一個瘋子齊名!”
葉影沒理會他,接著道:“溫靜流當年不僅躲過了修真盟底下各大宗門的聯手追殺,還順手殺了陸家上百名朱雀武人,死在陸家正門口後又離奇複活。那時的他,應當和如今的你一樣大。”
葉勝睜大了眼睛,朱雀武人是陸家內門弟子中最高等階的存在,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體修強者,溫靜流竟然能“順手”殺死上百名……
“那後來呢?”
“他把老不死悉心培育的第一批金環客全都殺光了,傳言北方魔君北冥絕也死在了他手裡。修真盟和魔教的人,找遍十州都沒能找到他的下落。”
“那群怪物可比朱雀武人更加凶殘,胳膊比我腿都粗……”葉勝震驚得無以複加,喃喃道,“溫靜流竟如此恐怖,那、那個顏氏叛徒呢?”
“赤手空拳殺了葉、陸、顏三家上千名內門弟子,十年前已經死在了顏氏的劍陣中。應當是被溫靜流複活,安置在那個破村子裡養了許久的魂,如今也醒過來了。”
葉勝咋舌:“溫靜流究竟是什麼東西?他自己那麼能打也就算了,怎麼教出來的人也這麼厲害……他、他還會起死回生的術法,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怪物!而且……畫卷上畫著的人,怎麼還是如此年輕的模樣?”
葉影道:“起死回生、長生不老……應該都是從紅崖天書上得來的能力。”
“紅崖天書?那又是什麼東西?”
葉影拿出一個金色小瓶子,裡頭裝著一張卷起來的書頁,葉勝接過,隻看了一眼便頭暈目眩,擺手搖頭道:“呸呸呸,這什麼東西,像好多怪蟲子在爬。”
“哼,沒用。少跟人家爭強鬥狠,多修煉才是正道。”
葉影收起書頁,接著道:“千年前,各部族首神戰勝魔神蚩尤後,用十二塊石碑將他鎮壓在不周山下,經年累月,十二塊石碑形成一道高崖,名為紅崖。上頭的銘文千百年來無人參破,被世人稱作‘紅崖天書’。”
“海外瀛洲有一名為‘煙霞老人’的真人,遊曆到中原見到紅崖天書後,留在不周山,花費七十年參悟出石碑上的文字,寫成了一本名為《魑棽卷》的奇書。”
葉勝聽得有些糊塗:“溫靜流又是怎麼得到這卷書的?”
“煙霞老人當年收了四個徒弟,溫靜流他爹溫懷溪,是最小的那一個。”
葉勝問:“那其他幾個是誰?老頭不會也是其中一個吧?”
“那三人分彆是西方魔君西門崔巍、老不死和陸家小鬼的爺爺陸儀。”
“哦!”葉勝恍然大悟,“所以是煙霞老人將那卷書留給了溫懷溪,他幾個師兄都想要,就聯手把他給……了?”他抬手抹了一下脖子。
“誰知道呢。”
葉勝好奇道:“師父,你這麼好戰,居然沒想著找溫靜流打一架?”
“我同他無冤無仇,要是給他打壞了,我怕有人會來找我興師問罪。”
“咦?師父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講道理了?再說了,還有什麼人敢對你問責啊?”
“少打聽。”
“哦……”
葉勝的思緒圍著“故人”二字轉了一圈,收起自己的好奇心,道:“我聽說溫靜流還有個姐姐嫁到了葉家,也被暗中毒殺了,據說死時腹中還有身孕……老頭的手段真是殘忍。”
“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老不死做不到的。”葉影又拿起桌上的那塊令牌,似笑非笑地揶揄,“不過他連這種事都交給你辦,看來對你期望甚高,你這爺爺世間少有。”
葉勝剛一張嘴,猛地吐出一口血來,眼耳口鼻中一齊流出黑血,烏紫色斑紋爬上了半邊臉。
“咳、咳咳……用親孫子的身體飼養毒蟲……咳咳……天底下、咳……這樣的爺爺的確不多……”他扶著桌子,咳得彎下了腰,吐出了不少血,仿佛要把五臟六腑一齊咳出來。
“嘖,這次竟發作得這麼快。”令牌被拋在桌上,發出“當啷”一身脆響,葉影摟住即將倒下的葉勝,抬掌在他背後渡氣。
葉勝隻覺得渾身上下時冷時熱,一下如墜冰窟,一下又如在火中炙烤,好不容易平息了一點,又仿佛有上百隻蟲子在同時啃咬四肢百骸。腦中像被刺入了上千根針,密密麻麻的痛楚接踵而來。
他哆嗦著扯住葉影的衣服,咬牙道:“若我不生在葉家,就算在普通人家裡當個放牛的孩子,隻怕也會比現在快活……”眼淚和汙血混在一起,在烏紫色的臉上呈現出詭異的痕跡。
“我的父母便不會因退魔之事而死,我也不會因為天分過人,自小被老頭子拿去煉毒……”
“彆再說話了,我替你將毒引出來。”
葉勝點點頭,閉上眼睛靠在葉影的臂彎裡,感受著體內真氣的流轉。
替他引出體內毒氣後,葉影又取了一塊帕子,將他臉上的血淚仔細擦淨。
烏紫色疤痕褪去,葉勝那張年輕俊秀的臉顯露出來,雙眼通紅地望著葉影,笑道:“舅舅,這世上隻有你一個真心待我的親人了。”
葉影攬著他在桌旁坐下,將葉勝的手臂平放在桌上,取出一把匕首,在燭火上燒灼後,挑開了他右手手背。
“嘶——”葉勝忍痛,頭扭到一邊,咬牙道,“我自出生起便不曾見過父母,我爹的事跡早就聽過許多次了,可你為什麼總是不肯告訴我,我娘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葉影手上動作不停,淡淡道:“或許,她也天賦過人。”
黑色的淤血從葉勝的創口湧出,一隻指頭大小的蟲子翻湧出來,葉影將其一刀釘死,蟲子化作一片紫霧消散,半分痕跡也沒留下。
“或許?”葉勝疑惑不解。
葉影扔給他一塊白色綢布,拿出一塊虎皮仔細地擦拭匕首,道:“你既然要去空明山,就順道在那附近的亂葬崗裡找找,若是找到了那顆珠子就吃下去,能讓你多活幾年。”
葉勝用那塊綢布包紮好自己的手,不屑道:“‘寒血珠’這名字一聽就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是老頭讓我去找的,我才不會吃,死也不吃。”
葉影的語氣輕了幾分:“多活幾年吧,活到親眼見到我殺了葉無患你再死也不遲。”
葉勝望著葉影,似乎想透過黑紗看到他的眼睛,認真地問:“師父,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彆說蠢話。”葉影語氣生硬,伸手在他頭上拍了兩下,動作卻很輕,“帶著你的人去空明山,見了陸家草包彆跟他動手,我去為你開路。”
“知道了。”
屋內的燈一瞬間齊齊閃滅,葉勝再次點上時,葉影已不見蹤影。
葉勝將那把白扇子拿在手中把玩了一陣,沉思片刻後,拿出一個做工精巧的骨哨,放入嘴裡輕吹了長短三聲。
夜風將這嗚咽一般的聲音送到葉家宅院內的各處。
不多時,九名和葉勝同樣年紀的少年走了進來,統一身著繡著風神飛廉的明黃衣袍,個個都氣度不凡。
九人一齊單膝跪在葉勝麵前聽候吩咐。
葉勝合起折扇,拍了拍掌心,命令道:“即刻啟程,去靈州空明山。”
“遵命,少主。”九個人齊聲應道。
九人退下後,另一名姍姍來遲的少年睡眼惺忪地推開了門,他麵容白淨,神清骨秀,身形比葉勝高大不少,隻穿著裡衣,長發散落,肩上披著一件黃色外袍。
葉勝抬眼看他:“喲,你還知道來?”
“我本來都睡下了……”慕容真耷拉著眼皮,“我的大少爺,你也太折磨人了,老是半夜叫人起來乾活。”
他打了個哈欠,在桌旁坐下,瞥到了葉勝包紮好的手:“你受傷了?”
葉勝笑笑:“師父方才為我驅蟲了。”
慕容真了然地點頭:“我三日前已經毒發過了,師父從我耳後挖出了一隻巴掌大的毒蠍,現在我的左耳還有些聽不清楚。”
眼見著葉勝一張俊臉皺成一團,慕容真微不可聞地笑了一聲,問道:“這次老家夥又叫你去做什麼?”
葉勝將先前葉無患交代的內容和他說了一遍,拿出追殺令和畫卷給他看了,又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揚了一通畫像上那二人當年的事跡。
慕容真心不在焉地聽著,拿過小酒壇,喝完了剩下的竹葉酒,又拈起一塊糕點送進嘴裡,一嘗到味道,便擰起了眉頭,吐舌道:“這甜得齁人的東西,天底下隻有你愛吃。”
葉勝將卷軸和令牌擺在桌上,拿出一疊白紙,又將墨紙硯準備好。
慕容真小口地抿著那塊糕,不解其意。
葉勝道:“老頭讓我替他通緝這二人,你就照著這卷軸畫吧,我替你磨墨。這令牌上的醜黃狗也要畫上去,等你畫完,我再喊兩個人來寫字。”
慕容真鋪開紙,從懷中拿出一支碧綠筆杆的毛筆,蘸了蘸墨,口中叼著糕點,含糊不清地問:“畫幾張啊?”
“先畫他一百張,貼滿整個空明山!”
“啊?”
慕容真張開嘴,口中那塊糕落到紙上,一臉癡呆地望著葉勝。
葉勝握拳,鬥誌昂揚:“再畫他個一千張一萬張,貼滿整個靈州!”
“你認真的?”
“我看著像在開玩笑?”
慕容真兩手抱頭:“少爺,你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