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澄照跟著溫澈,回到了先前醒來的山洞。
月光照在洞口,石台一半隱在暗中,另一半清晰可見。
徐澄照問道:“溫澈,你睡在哪裡?”
溫澈並不回答,走向石台一側,在洞壁上按了一下,一陣“隆隆”的響動聲過後,二人身後升起來一張石門,月光被隔絕在山洞外,四周陷入了黑暗之中。
溫澈打了個響指,石台周圍升起了一圈蠟燭,照亮了整個山洞。
徐澄照想象自己躺在石台正中的模樣,若有所思道:“我躺在這中間就像個死人。”
溫澈看他一眼:“和死人沒什麼兩樣。”按下另一個機關,石台另一側的洞壁降了下去,一處開闊的小院出現在眼前。
徐澄照跟著他走進院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小院右側牆邊那棵高大的銀杏樹,樹下設有石桌椅,石桌上擺著一副晶瑩剔透的瑪瑙棋盤,黑白棋子散落在棋盤兩邊。
屋簷下立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水缸,缸中造了一塊景,粉黃二色的水生花與底下悠遊的金魚交相輝映;院牆一角還有一塊小小的菜圃,不少青綠色的秧苗剛從鬆軟的泥土中冒出頭來。
視線緩緩從小院內的一磚一瓦上掠過,徐澄照莫名感到心安,這個地方有他熟悉的氣息。
他看向溫澈:“你守著不知何時會醒來的我,在這裡住了十年嗎?”
“這是我們從前在歌山同住的小院,名為‘不知春’,我有十年不曾回去過了。”溫澈站在樹下,撿起一片嫩綠色的銀杏葉,神色與言辭之中具是懷念之情。
那片銀杏葉在他手中突然變了顏色,連帶著他身後的銀杏樹也變得金黃,片片黃葉灑落,如飄飛的蝴蝶,立在樹下的溫澈好似畫中人一般。
徐澄照一陣恍惚,走到他身側,看到一旁石桌上未儘的棋局,問道:“這十年,你同誰下棋?”
“我和自己下棋。”溫澈在殘局旁的石凳上坐下,抬手落下一枚黑子。
徐澄照在他對麵落座,仔細看了一眼棋局,落下一枚白子。
兩人交替落子,數回合下來,白子氣數已儘。
溫澈落下最後一枚黑子,抬眼看他,神色中帶著幾分勝者的得意:“我贏了。”
“嗯,你贏了。”看著他霞明玉映的臉,徐澄照輕輕點頭,問道,“我們從前常常一起下棋嗎?”
溫澈一顆顆拾撿著棋子,道:“是啊,你技不如我,畢竟你是我教的。”
那給你做梳子的那個人呢?
徐澄照看著他的頭頂,脫口而出:“還教過彆人嗎?”
順著他的視線,溫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摸到了發間那把梳子,腦中浮現出初次和徐澄照對弈的場景來。
“十七,我沒聽懂。”
“哪裡沒聽懂?”
“全都沒聽懂,十七,你根本就不會教人。”
“你說什麼?!”
……
十二說得沒錯,他的確不會教人,可若不是自己提點,他怎麼可能在短短兩三年間,就融會貫通幾大頂級宗門的所有劍法,輕鬆便達到旁人二三十年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再說了,如今他的棋藝不說頂尖,不也能和自己下得有來有回嗎?
可距離二人上次對弈,也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想不起來到底過去了多少年。
徐澄照看著溫澈一下微笑,一下低落,又忽然歎了口氣,知道他已沉浸在了往事當中——和“那個人”的往事,不由得有些責怪自己的多嘴。
他站起身來,打算進屋內看看,四周的景象卻在緩緩消失。回頭看去,溫澈仍坐在石桌旁收撿棋子,他先前拾起放在桌上的銀杏葉卻不見了。
徐澄照發覺他們正處在一間簡陋的石室中,銀杏樹、水缸、菜圃都已消失了,先前小院中的物事除那套石桌椅外,再不剩下其他任何東西。
一道清亮的月光從頂上的石洞裡落了進來,洞頂倒垂的石柱上係著銀色絲線,上頭墜著的小鈴鐺被照得閃閃發亮,原來他最初醒來之時,聽到的鈴聲不是錯覺。
方才的一切竟然全是幻術,身在其中的人卻渾然不覺,徐澄照不由得在內心讚歎,溫澈的實力果真十分強大。
棋子收完後,溫澈抬手,袖子在桌麵上掃過,棋盤瞬間消失不見了。
徐澄照問道:“這也是幻術嗎?”
“這不是幻術。”溫澈笑笑,將小指上戴著的紅玉戒指轉了一圈,道,“此戒名為百納戒,裡頭可容納不少事物。”
說著,他走到石台旁,又變出了一床被褥,回答了先前徐澄照問的話:“我就睡在你的身側。”
徐澄照心內刮起一陣風,點頭道:“嗯。”
溫澈又回到石桌旁坐下,從先得到的金瓶裡拿出書頁。
徐澄照有些好奇:“這書頁,為何要放在這種小瓶子裡?
溫澈道:“每一個小瓶子,都是一個封印,是由我爹親手封上的。”他手中運起禦水術,隨著幽幽的藍光,金瓶的瓶身浮現出了一道圖騰。
徐澄照拿起金瓶,仔細分辨,那圖騰是一隻長著巨角的鹿,他好像在哪裡見過。隨著禦水術的消散,圖騰也漸漸隱去,他將小瓶還給溫澈,問道:“這隻鹿是什麼?”
溫澈伸手接過:“這是溫氏千百年來供奉的靈獸,名為夫諸。”
徐澄照看向那頁書:“為何要將這書頁封印起來?”
溫澈從紅玉納戒中拿出紙筆,一邊寫字一邊道:“《魑棽卷》乃我爹的師父煙霞老人耗費七十年心血,參悟不周山十二塊紅崖石碑寫就。書中詳儘地記載了上古時期各部族與魔神蚩尤交戰的曆史,和千百年來早已失傳的上古秘法詭術。”
“我爹溫懷溪天性純善,深得煙霞老人信賴,此書也交給了他保管。此舉引來當年我爹同門師兄的嫉妒,為奪取這本書,那群小人多次設計陷害他。”
徐澄照問道:“除了葉無患,還有誰?”
“葉無患是我爹的大師兄,二師兄是陸家如今的掌門陸儀。”溫澈想起了不悅的過往,冷哼道,“那也是個忘恩負義的老王八蛋,陸希夷那個狂妄的臭小鬼就是他的孫子。”
徐澄照點頭:“嗯,老王八蛋的孫子便是小王八蛋。”
聽著他沒有什麼起伏的語氣,溫澈笑了一聲,伸手用毛筆筆頂戳了戳他的臉,接著道:“我爹當年預知到自己大限將至,將書頁以金瓶封印,交付門生帶出翎上城,為的就是災難降臨之時,此書不被彆有用心之人奪走。”
話畢,手中筆也停下,他將寫好的那頁紙遞給徐澄照。
徐澄照見到上頭的文字都是仿照著金瓶裡的書頁寫的,卻顛倒了不少口訣,不由得問道:“這是做什麼?”
溫澈神秘地笑笑:“葉無患當年翻遍了整個靈州也沒能找到這卷書,後來大肆屠殺溫氏門生,才知道殘頁早已流落十州各地。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派人探查,也算是小有所獲,隻是不知道,他得到的那些書頁究竟幾分真幾分假了……”
他拿出另一個金瓶,將仿製的書頁放進去,兩隻金瓶從外形上看來毫無差彆。
裝好金瓶後,溫澈又從懷中拿出一麵黑色的三角旗子,不知道結了什麼咒,一道黑色的霧氣憑空出現,凝成了一個實體的人形。
來者渾身漆黑,麵上戴著奇異的狗頭麵具,身上的氣息並非活人,反而比徐澄照先前超度過的鬼魂還要陰森。
徐澄照神色戒備,下意識地伸手握上了劍柄,溫澈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將兩隻金瓶一並交給黑衣人,道:“有夫諸紋的帶回去,沒有的隨便找個地方扔了。”
“遵命。”黑衣人接過兩隻金瓶,多看了幾眼徐澄照。
溫澈挑眉道:“看什麼看?想被他砍嗎?”
黑衣人搖了搖頭:“我會向首領稟報。”說完,又化作一縷黑霧憑空消失。
“這是什麼人?”徐澄照心中湧起一陣不快,許多個問題一齊冒了出來:這人口中的首領又是誰?要向他稟報什麼?難道是他那個舊相好?他不是死了嗎?難道還沒死透?
溫澈打了個哈欠,取下左耳上戴著的兩隻耳墜,道:“今天已經同你說了許多了,其他的之後再說吧,我困了……”他走向石台,脫去鞋子和外衣,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徐澄照跟著他走到石台旁,看著他躺下,站在原地猶疑不定。
溫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徐澄照,又看了看石台的另一側,坐起身來,掀開被子一角拍了拍,道:“過來一起睡吧。”
看著大紅被衾上繡著的交頸鴛鴦戲水圖,徐澄照捏了捏拳頭,道:“你先告訴我,首領是什麼人?”
“哈啊——”溫澈又打了個哈欠,眯著眼道,“他是我修鬼道的兄長,方才……”
溫澈話音未落,徐澄照已利落地除掉了外袍與身上佩著的物事,在他身旁直直地躺下。
“……方才來的是他的手下。”
眼見著迅速躺下的徐澄照已經閉上了眼睛,溫澈替他拔下了頭頂的發簪,又將自己頭頂的梳子摘下,壓在枕頭底下,揚手將蠟燭儘數熄滅,重新躺了回去。
溫澈閉著雙眼,睡姿恬靜,徐澄照一動不動地平躺著,心內思緒萬千。
那樣溫馨的小院子隻是溫澈造出來的幻象,在冰冷空蕩的石室內,與他相伴的隻有不知何時才會醒來、屍體一般的自己。儘管如此,溫澈仍然守了他十年,甚至還讓他那不成人形的姐姐也一起來保護他……
他既為溫澈感到心酸,又因自己在他心裡的地位如此重要而喜悅。
可那把梳子……
他轉頭看向溫澈近在咫尺、長睫垂落的臉,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遙不可及。伸出手,一指戳上他的右臉,正中眼下那顆淚痣。
溫澈即將入夢,睜開眼睛,有些不解地看著他:“怎麼了?”
徐澄照收回手,轉頭盯著從洞頂漏進來的月光,問道:“我究竟是為何而昏睡十年?你又是怎麼知道我將要醒來了?”
兩人蓋著的被衾動了動,溫澈的手伸了過來,在他身上摸索著,最後停在了他的胸膛上。
徐澄照感到自己手心裡滲出了汗,懷裡好像揣了隻不安分的貓,爪子撓來撓去,快要把他緊繃的心弦給撓斷了。
撫摸著他溫熱的身體,感受著手掌下強健有力的心跳,溫澈感到心安:“十年前,你死在顏氏劍陣中,我費儘辛苦才找到你,以起死回生的禁咒將你複活。可惜你魂魄破碎,元神不全,昏睡的十年間我為你渡氣養魂,不曾有一日懈怠。”
他閉上眼睛收回手:“一月前,你的身體有了溫度,半月前,你的心開始跳了,三天前,你有了呼吸……”
“時光在你身上停駐了十年,如今終於重新開始流轉了。”
十年……
如此漫長的時光,現在想來,也如彈指一瞬般逝去了。
徐澄照心內久久不能平靜,那隻手的餘溫仿佛還留在他的胸口,令他忘了自己本來想說的話。
“溫澈,你對我真好。”
“我對你好不是應當的麼?”
“為什麼?”
“不為什麼,睡覺吧。”
聽著身旁人均勻的呼吸,徐澄照也有了些許的困意,可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我當了十年的死人,可你為何十年不曾變老?”
溫澈睜開眼睛,望著月光,輕聲道:“這是詛咒……除了不知何時會醒來的你,這世上還有我也被留在了十年前……好了,彆再問了,睡覺。”
徐澄照閉上眼睛,腦中浮現出他回村裡拿葫蘆的時候陸家門生說的話,於是又問:“祈援台是什麼東西?”
溫澈轉頭看他,反問道:“哦?你從哪聽來的?”
“陸家小鬼說的,要在這裡修祈援台。”
溫澈冷笑道:“祈援台是各大修真世家設在本宗地界內的神祠,為的是庇護領地內的百姓。整個靈州內的大小宗門,都奉我溫氏為尊,哪裡輪得到他陸家人來修。”
他歎了口氣,語氣沉了下去:“可惜溫氏的地界在十年間早已被各家分割,這等偏遠之地他們都不屑一顧,許多普通百姓也早已失去了庇佑。”
見他情緒低落,徐澄照輕聲問:“你是為了保護這些地方的人,才把我安置在這裡嗎?”
“世人都道溫氏已經沒有了,但隻要我還有一息尚存,溫氏就會一直在……”溫澈聲音很慢很輕,逐漸細不可聞。
徐澄照撐著石床支起上身,盯著他的睡顏看了片刻,心想,或許他是一個睡著了便不容易醒來的人。
他閉眼躺了回去,腦中回想起自醒來後經曆的所有一切來,可思緒總不知不覺地繞到了那把梳子上。
溫澈說做梳子那人對他“百依百順,言聽計從”……
那人到底是誰?跟溫澈是什麼關係?跟自己又是什麼關係?
溫澈方才說,他十年前死在顏氏劍陣裡,難道是死在那人手中?
忽然,徐澄照福至心靈,想到一個令自己十分滿意的猜測:十年前,我和那人為爭奪溫澈,大打出手,兩敗俱傷,可溫澈卻選擇了我,並且還守了我十年……
不錯,美人隻配強者擁有,果然還是我更厲害。
他在心內讚揚了一通自己的實力,轉頭看向溫澈。
溫澈長睫垂落,麵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似乎是睡得十分安穩,徐澄照心內一片柔軟,卻見他忽然皺起了眉,手無意識地摸索了一陣,在枕頭底下摸到了什麼東西後,眉目舒展開來,又心滿意足地笑了。
盯著他手裡抓著的東西,徐澄照捏緊了拳頭,恨不得奪過來一掌震碎。
果然是那把破梳子!
他竟然連睡覺的時候都要抓在手裡才安心……難道說死了的人才是贏家嗎?
這醜梳子有什麼好,他能做一百把不重樣的,把把都比這好看一千倍!
徐澄照悶悶地閉上雙眼,回想起醒來前做的那個夢來,夢裡隻有他和溫澈,再沒有其他人。
可他這次見到的場景,卻和那時候不一樣了。
模糊的畫麵不斷在他腦中交替閃爍:雷鳴電閃的天候,下著大雨的山頂,許多提著劍的修士,打碎的三清塑像,溫澈帶笑的雙眼……
和握在自己手中的長劍。
轟鳴的雷聲驟然在耳旁炸開,徐澄照猛地坐起,他頭痛欲裂,為了不吵醒溫澈,兩手捂著頭咬緊牙關不發出聲音來。後背的某一處燙得驚人,一股極其蠻狠的煞氣在體內衝撞,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要燒起來。
在力量即將克製不住時,溫澈溫柔的聲音傳來。
“十二,用你師父傳授過的法門吐納呼吸。”
旁邊的溫澈還睡著,這是浮現在腦中的聲音。
他不記得師父教了什麼呼吸法門,卻不可思議地平靜了下來。他隱約回想起來,過去有過不少次躁動不安的時刻,每一次都是因為這個人的安撫而平息下來。
徐澄照看著自己的雙手,樹枝一般的紅色紋路由指尖向掌中蔓延,原本攀上了手臂,卻隨著他情緒的穩定而逐漸隱去了。
雙手恢複如常後,身體的灼熱感也消失了。徐澄照扯開自己的衣服,扭頭看向右肩,那裡有一個燙傷一樣的疤痕,令他渾身仿佛被火燒灼的一般的煞氣就是從那塊巴掌大的地方蔓延開的。
他拉好衣服,隱約猜測到了當年遇到溫澈前,自己在道觀裡生活的原因——應當和這塊疤的由來一樣,都在連溫澈都不知道的更早的過往中。
莫非是因為這塊疤,他做了什麼令溫澈難過的事情來?
而他的舊友死去,自己昏睡十年……
徐澄照心事重重地躺下,小心翼翼地躺得離溫澈近了些,兩人肩膀貼在一起,發絲纏繞,溫澈散落的幾縷長發落在他的耳畔。
他忽然又覺得還是自己贏了。
溫澈守了十年的人是他,現在同床共枕的也是他,將來會一直陪伴在身邊的除了他以外更不可能會有彆人……他難道還比不過一個死人嗎?
他輕輕地抽出那把梳子,重新塞回溫澈枕頭底下,把自己的手指放進他的掌心裡。睡夢中的溫澈沒有醒來的跡象,卻順從地握住了他的指尖。
溫澈掌心柔軟,那樣的觸感和溫度讓徐澄照心安,他合眼緩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