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明月高懸,雲下城葉家宗門內各處都還點著燈,不少弟子仍在夜間苦修。
窗明幾淨的書房裡,雙鬢花白的老者坐在書桌前,以極細的狼毫筆蘸上朱砂墨,在桌上攤著的一本小冊子上勾畫批注著。
老者身著明黃長衫,背後繡著的圖騰和身後掛著的巨幅畫卷一樣,是一隻張牙舞爪的異獸。異獸長著孔雀腦袋,雙角崢嶸古怪,體型纖長如鹿,毛皮卻像豹紋,身後還拖著一條蛇尾,此獸為禦風之術的象征——風伯飛廉。
老者便是世代修行禦風術的清風宗掌門葉無患。
麵前桌上除了成堆的冊子外,還擺著三個造型奇特的傳聲鈴,分彆為金、銀、銅鑄成,銀鈴響了一聲,葉無患手中筆未停,淡然道:“進來。”
一道悄無聲息的影子飄了進來,氣息陰冷得如暗處的毒蛇一般,與明亮的書房格格不入。來人一襲黑色夜行衣,上半張臉覆著銀色眼罩,露出來的下半張臉上畫著詭異的紅色圖騰,一直從嘴角延伸到兩耳旁,仿佛一張巨大的裂口。
蛇因恭敬地跪在葉無患腳邊,額頭貼地,喉間發出的聲音沙啞低沉:“主人,溫靜流出現了。”
葉無患執筆的手抖了一下,毛筆在寫滿小字的紙頁上劃出突兀的一道紅線,他緩緩抬頭,眼神陰狠:“當真?”
“是,屬下親眼所見,他還帶著當年您親自派人去處理的女鬼。還有那離奇失蹤的顏氏叛徒,如今也和溫靜流在一起。”
葉無患站起身,將手中紙筆扔到桌上,一摞堆好的冊子被震得七零八落,他抬手將桌麵上的冊子都掃到地上,怒道:“他怎麼還沒死!”
跪在地上的蛇因回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不由得在心內慶幸,還好當年被派去追殺那人的不是自己……
葉無患冷聲道:“是在何處發現他二人行蹤的?”
“在靈州邊陲之地,一個名為‘蘆花村’的小村裡,陸儀的孫子也在。”蛇因將當時所見的一切,事無巨細地上報。
當時他路過蘆花村附近,遠遠見到曠野之中一具高大的無頭屍在走動,衝破了一道他不曾察覺的強力結界。跟上去後,他看到了以凶骨結陣的陸家弟子,還有屋頂上觀戰的二人。
即使在遠處,他也能斷定,那戴著人.皮.麵.具的白衣男子,就是十年間神出鬼沒大肆屠殺葉家弟子的溫靜流。而他身邊那人,正是當年以一己之力對抗顏、陸、葉三家追殺,最後離奇消失的顏氏無名叛徒。
為避免打草驚蛇,他一路上隱去氣息,遠遠地跟著二人,親眼見到溫澈將那女鬼裝入葫蘆後,便趕緊回來複命了。確信自己並沒有被那兩人發現。
“那女鬼死了十七年,早已不足為懼……溫靜流,好你個陰魂不散的溫靜流!”葉無患雙手背在身後,喃喃道,“溫懷溪,我原以為殺了你女兒便可永絕後患,沒想到,你可真是教出了一個不得了的好兒子!”
他在巨幅飛廉掛畫下來回踱步,問道:“陸家小子怎麼會帶著凶骨出現在那種地方?”
蛇因答道:“他應當是要去空明山,隻是路過蘆花村,小人也不知他為何會在那種地方用凶骨結陣。”多虧陸希夷召出夏耕屍,破壞了溫靜流設下的結界,他才得以探知到那二人的下落。
“空明山?”
“那座山原本是溫懷溪設立的試煉場,溫氏沒落後,靈州許多地界都被魔教修士占據,尤其是如今已群龍無首的那群人。”
葉無患疑道:“北冥絕的屬下?”
蛇因點頭:“如您所料,北方魔君曾經的部下們盤踞在空明山,在山中為非作歹,近日來已有上百人喪命。其中有路過的陸家修士遇害,陸家小鬼應當是得了陸儀那老東西的命令前去除魔。空明山地處偏遠,並無祈援台,稍後修真盟底下便會有人將消息送到您這裡來。”
蛇因話音剛落,桌上的銅鈴響了一聲,他將散落在地的冊子整理好碼在桌上,退到了暗處的陰影裡。
葉無患坐回桌前,淡然道:“進來。”
身穿黃白二色修道服的葉家弟子推開門,捧著一本冊子,來到葉無患桌前:“啟稟掌門,這是盟內、宗內、城中近十日的要務。”
葉無患微微頷首,弟子得了示意後,翻開冊子。
“靈州空明山中離奇出現了形狀各異的巨大野獸,吞吃了不少進山的獵戶、住在山下的村民和過路的行人。當中有幾名陸家修士和司空家修士遇難,這兩家已經派人過去了。”
“羿州神道宗掌門之女即將出嫁,向雲門宗送來了喜帖。”
“東城門的通玄匭內,有城民留信說走夜路撞見了吊死鬼,希望城主大人派人去驅鬼。”
“聽風廣場北院的下人抱怨宗內弟子練功太晚,徹夜點燈妨礙了休息,希望宗主多加約束。”
……
“知道了,放著吧。”
“遵命,掌門。”
弟子一一告稟完大小事務,將手中冊子擺到葉無患桌上,恭謹退下,並未發現屋內還有第三人。
葉無患拿過冊子翻了翻,隨手扔到一邊。
蛇因從暗處像一條蛇一樣悄無聲息地飄出來,低聲道:“主人,屬下方才想起了一件事,那溫靜流摘下麵具的模樣,同十年前並無二致。”
“哦?”葉無患微微挑眉,“十年來不曾變老……”
他立在桌前,皺眉思索片刻後,取出兩份空卷軸,令蛇因將那二人的模樣畫下來。
蛇因自幼便是丹青好手,寥寥幾筆,一位俊逸非凡的年輕男子模樣便躍然紙上,可畫到另一人,他卻有些犯了難,當時他並沒有看清楚那人的臉。
葉無患見他停筆,抬眼望了過來,蛇因趕緊將畫好的溫澈畫像遞了過去。
他攤開第二張卷軸,心內思索:主人要抓的是溫靜流,肯定不記得另一人長什麼樣,那二人向來形影不離,隻要能抓到溫靜流,也定能得知另一人的下落……
蛇因蘸了蘸墨,將他白日裡見過的幾人相貌拚湊在一起,隨手畫出另一個男子的模樣。
葉無患細細端詳一陣畫布上溫澈的臉,冷哼道:“這張臉跟溫懷溪倒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可惜不如他老子那麼好殺。”
他提筆在卷軸上寫字,頭也不抬地命令道:“叫葉勝過來。”
“遵命。”主人果然沒有懷疑,蛇因安心地退下了。
少頃,一位衣冠齊楚的小公子推門而入。
少年內著明黃箭袖曳撒,外罩白色半袖罩甲,腰間的蹀躞帶上墜著飛廉腰牌,衣服上織著精致的鳳凰暗紋。他眉如墨畫,眼含秋水,唇若點朱,長發以白玉頭冠在腦後束了一個高馬尾,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葉勝合上手中的白扇子,拱手行禮:“見過掌門。”
葉無患放了筆,走到他麵前,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對自己的爺爺不必這麼客氣。”
葉勝道:“爺爺深夜召我前來,所為何事?”
葉無患問道:“我讓你去找的那顆珠子,可有眉目了?”
聞言,葉勝麵色一僵,心內暗罵:靈州這麼大,十年前叛徒盜走的東西,你養的那幾隻野獸妖人查了這麼多年都沒探知到下落,我才找了半月,怎麼可能就有線索……
他眉頭緊鎖,躊躇著怎麼開口。
“罷了……”葉無患一拂衣袖,葉勝鬆了一口氣,就見老頭拿出一樣物事,遞到他眼前,“你可認得這個?”
葉勝伸手接過,這是一塊令牌,一麵刻著象征葉家的飛廉圖騰,另一麵刻著一隻一足牛的紋樣。這一隻腳的醜東西名為夔牛,乃風伯飛廉的侍從,是葉家供奉了千年的靈獸,葉勝私底下把這靈獸叫做“醜黃狗”。
他知道這塊牌子名為“四海十州追殺令”,是雲門宗內最高級彆的通緝令,由掌門的貼身親信發號施令。不過自他記事起,這十幾年間,此令並不曾發出過。
葉無患又將兩幅卷軸交給葉勝,葉勝攤開卷軸,畫著兩個不認識的人,下頭的小字寫著二人的生平。
“溫氏餘孽溫澈字靜流……顏氏叛徒某……”
溫靜流的名聲,葉勝是聽過的,卷軸上寫著的同他所知相差不遠。
那人是與魔教勾結的溫氏餘孽,十多年前,溫氏滅門後,他被陸掌門殺死在陸家正門口,卻又離奇複活,數次從修真盟的追殺下全身而退。十年來,此人神出鬼沒,大肆屠殺葉家弟子,因他蹤跡詭秘,難以追查,死在他手中的正道修士不計其數。
另一顏氏弟子的事跡,葉勝也略有耳聞。
生平上寫著,他原本是顏氏罪人,被流放到歌山自生自滅,結識了逃至山中的溫靜流。那人受到溫靜流的蠱惑,欺師滅祖,闖下彌天大禍,本該被送到葉家的“無方牢獄”中鎮壓,卻在押送路途中離奇失蹤,有傳聞說他早已在多年前死在了顏氏劍陣之中。
葉勝莫名覺得這姓顏的有些可憐,被同宗人驅逐、受人蠱惑、被修真盟追殺……卻連名字都沒有。
看著畫像,不禁心生疑惑,他今年十七,這二人的相貌看起來比他大不了幾歲,是如何在十多年前便興風作浪的?
葉無患聲音威嚴:“你帶著手底下的那些人,將通緝令散出去。”
“是。”葉勝沒有多問,收起令牌和畫卷。
葉無患滿意地點頭,又將桌上的冊子遞給他:“空明山中近日出現了異變,這是底下發來的求助令,你也帶人去看看。”
葉勝接過冊子低頭翻看,一臉不悅地在心裡咒罵,思索著該如何推脫。
他裝模作樣地翻了翻那冊子,猶豫道:“爺爺,探查寒血珠之事我已分身乏術,還有通緝令……空明山之事,你看要不要,派你手底下那些擅長同動物打交道的妖、奇人門客去?”
葉無患道:“陸家派去的人已經在路上了,陸儀的孫子和你同年吧,我記得是叫……叫什麼陸希夷?”
“空明山之事我會親自帶人去解決爺爺放心我定不負所托。”葉勝飛快地接話。
葉無患捋了捋胡子,眼角含笑:“不錯,務必要將此事辦妥。”
“是,我知道了。”
葉無患拍了拍他的肩膀:“最近是不是瘦了,要三餐依時,多吃點肉。”
葉勝一怔,拱手應道:“多謝爺爺關心,若無其他事,我便先退下了。”
“去吧,早些休息。”
耳聞著葉勝的腳步聲走遠,葉無患拉開櫃子,抽屜的一角,幾頁散落的書頁堆疊在一起,另一角整齊地放著十幾個巴掌大的金瓶。
他清點了一遍小金瓶的數目,隨手拿起一個,在手中摩挲把玩,眯起眼睛,自言自語道:“溫靜流啊溫靜流,為何你不能像你那短壽的父母和姐姐們一樣,安心死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