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碾盤應聲而落，地麵被砸出一個巨大的坑洞，掀起一陣煙塵。
風煙散去後，隻見高大的巨人麵前立著一道從容的白色身影。
驚魂未定的陸希夷仍呆站在原地，他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徐澄照卻看得清楚：碾盤即將落下的一瞬，身側的溫澈衝了出去，那巨人被定在原地，虎牙小鬼趁機將大嗓門小鬼扯到了一旁。
先前肆無忌憚的夏耕屍停下了動作，腰間懸掛的猙獰頭顱上浮現出了恐懼的神色，他拋下手中樹枝，轉身往村外跑去，步伐比先前走來之時急切了許多，像是在逃命一般。
陸家修士們震驚於眼前見到的這一幕：令他們倉皇失措的無頭巨屍，競對這個相貌醜陋的吹牛道士懼怕到這等地步！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陸離趕緊按下陸希夷的腦袋。
溫澈掃了二人一眼，冷聲問：“他自己沒長嘴嗎？”
陸希夷抬起頭來：“你個臭道士……”再次被一隻手強硬地按了下去。
陸離溫聲道：“方才我家少主多有得罪，前輩……”
話音未落便被溫澈打斷：“目中無人的臭小鬼，若不是因你逞一時之氣，村人何須橫遭此劫？你爹難道沒教過你……”
陸希夷抬眼瞪著他：“我沒有爹！我爹就是個死人！”
陸離低喊一聲，“阿希！”
“哦，我也沒有。”溫澈輕飄飄地說完，抬手抽了他一巴掌。
這一掌打得陸希夷身形搖晃，陸離趕緊將他摟住，眼見著溫澈再次伸手，二人卻都渾身僵硬，仿佛被定住一般動彈不得。
“小鬼，這一巴掌是給你長記性用的，”溫澈抓著陸希夷的頭發，令他仰起頭來，“你聽好了，這是是靈州地界，不是你陸家人能隨意撒野的地方。若你再敢為逞強稱能做出損傷百姓的事來，我決不會輕饒了你。”
他語調並無起伏，最後一句卻說得格外地重，陸希夷痛苦地眯起了眼睛，這紅斑臉道士在他眼中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陸希夷有些不寒而栗：“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溫澈鬆了手，笑了一聲：“回去問問你爹，就知道我是什麼人了。”
陸離愣了愣，趕緊攬著陸希夷彎下腰去：“晚輩無禮衝撞了前輩，還望前輩不計前嫌……”
“道謝和道歉都是要下跪磕頭的。”
“前、前輩教訓得是……”陸離看了一眼陸希夷，道，“阿希他……我來替他跪吧。”說著，雙腿一曲，便要跪下。
陸希夷抓著他的手臂，一聲不吭地看了溫澈兩眼，突然低下頭去。
“行了。”溫澈用腳尖抬起他將要跪下的膝蓋，轉過身去，“那巨人跑了，你們不追嗎？”朝著一旁的徐澄照走去。
陸希夷回過神來，頂著臉上的巴掌印，立刻指揮眾人追趕逃往村外的巨屍。夏耕屍慌不擇路，雙手揮舞著抵抗陸家少年的禦火術，落下的火光點燃了近處的幾間房子，火勢瞬間擴散開來。
陸希夷當機立斷，指著身側的幾人，喊道：“你們彆追了，趕緊去滅火！”
一名身材修長，麵中長著蒙臉沙的少年道：“可是陣才結到一半，若是讓他跑出去了，附近的村民損傷更大。”
陸希夷暴跳如雷，怒吼道：“可是什麼！陸家的火無法用尋常之水熄滅，這些鄉下人都會被燒死的！”
“阿希，冷靜，冷靜。”陸離拍了拍陸希夷的背，看著蒙臉沙少年，又指了指另外幾人，“陸憑哥，你們幾人先都去幫著滅火，另幾人去幫受傷的兄弟，我和阿希去追那巨人，你們滅完火再來找我們。”
眾人對視一眼，得令之後四散而去。
陸希夷咬牙切齒地抓著自己的頭發，原地跳腳：“那個臭芝麻臉！怎麼我說不聽，你說就聽了！我才是少主！”
看著他散亂的頭發和滿臉的血，陸離忍不住笑了：“你這樣可沒有什麼少主樣子。”
陸希夷暴怒：“你說什麼？！”
“好了好了，少主，我知道你方才是顧著村裡的房子，施展不開手腳，才會這麼狼狽。”
陸離笑吟吟地用衣袖擦乾淨陸希夷滿臉的血，溫聲道：“到了外頭曠野中，我們最厲害的少主、陸家的小霸王定不能叫他逃了！”
“哼！那是自然！”
陸希夷和陸離一道，驅使著禦劍飛天之術，往漸行漸遠的夏耕屍追去。
徐澄照看著身側的溫澈：“那個巨人為何怕你？”
溫澈雙手抱臂：“當然是因為我很強。”
徐澄照點頭，看向不遠處衝天的火光和忙碌的眾人，又問：“那群人怎麼不取水滅火？”
微風拂過，燎原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溫澈已將先前貼在村人大門上的符咒撤下，村民們和陸家留下的少年們都在幫著滅火。可從火邙山來的年輕修士們卻並不取水，隻是驅動著術法緩解火勢的擴散。
“陸家的火，尋常的水無法熄滅，有的需要用無根之水，有的需要……”溫澈緩緩抬起手，一股水流在掌中成型，“這火光真是刺眼，令人生厭。”抖手將那一捧水揮灑出去。
毫無征兆地，一陣驟雨淋漓而下，滅火的眾人紛紛抬起了頭。勢頭凶猛的火光被瞬間撲滅，隨著最後一點火星的消散，大雨也立刻止住，四周沒有著火的地方，不曾淋濕半分。
陸家弟子們麵麵相覷。
“怎麼突然下了這麼大的雨？”
“這哪裡是雨，這分明是禦水術！溫氏一族才會用的禦水術！”
“會用禦水術的人早就死完了，這怎麼可能是……”
“那……”
“彆廢話了，火滅了，趕緊去幫少主！”
吵吵鬨鬨的後生小子們禦劍飛天遠去，有一個人卻沒有走，他瘦削白皙，麵中長著一層蒙臉沙，正是陸希夷口中的“芝麻臉”陸憑。此時，他正望著溫澈的方向，表情有些怯弱。
徐澄照道：“他剛才都看到了。”
溫澈道：“那你去恐嚇他一下。”
雖疑惑不解，徐澄照還是照做了，他板著臉走向陸憑，冷聲道：“你什麼都沒看到。”
麵中那道橫亙的傷疤令徐澄照不怒自威，他身材高大，瘦弱的少年被籠罩在陰影裡。
陸憑被嚇得後退好幾步，避開徐澄照的視線：“我的確看到了，那就是禦水術……”不止是禦水術，他也看到了溫澈運功擊碎石磨、替陸離擋下巨樹。
話音未落，溫澈的身影已如鬼魅一般近在眼前，問道：“你看到什麼了？”
明明是一張麵目可憎的臉，聲音卻如此悅耳動聽，一字一句都令陸憑不寒而栗：“你若是對其他人說了，我便把你的雙眼挖出來，割掉鼻子和雙耳，再將你開膛破肚，掏出五臟六腑扔到荒野喂狗，然後再……”
少年修士的臉色逐漸變得慘白，聲音顫抖：“我、我什麼都沒看見！”
溫澈滿意地點頭，陸憑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然後再什麼？”徐澄照好奇。
“再在肚中塞滿石頭，沉到河裡給河妖當祭品。”溫澈輕飄飄地說道。
“哦，河妖會收嗎？”
“不收就一起殺了，拿去祭山神。”
徐澄照搖頭：“你不會這麼做的。”
“哼，”溫澈冷哼一聲，“這小子被嚇到的模樣，估計是裝出來的。”
“嗯，他比其他人強一點。”
站在高處的徐澄照將戰況一覽無遺，陸憑不但跟著眾人結陣，也一直留意著屋頂上的二人的動向，溫澈運功推開巨樹的一瞬，他立刻望了過來，和觀戰的徐澄照正好對上了視線。
看著陸憑遠去的背影，溫澈道：“算了，我還不至於為難幾個小輩。”
徐澄照盯著他：“你會禦水術。”
溫澈伸出右手，一股水流在手中彙集，一抬手，便成了一條栩栩如生的小龍。水做的小龍從他掌中飛起，在徐澄照的手腕上盤旋一圈，消散成一片水霧。
徐澄照伸手接住，掌中觸感冰涼，他抬眼看向溫澈：“他們說會用禦水術的人早就死完了，你是什麼人？”
溫澈挑眉：“你信他們還是信我？”
“我信你。”徐澄照回答得毫不猶豫。
“哼，算你識相。”溫澈笑了一聲，“走，去找找那兩個小鬼。”
“好。”溫澈心情很好，他也覺得高興。
二人並肩往村外走去，徐澄照回想著溫澈方才做的一切，感慨道：“溫澈，你好善良啊。”
溫澈停下腳步，皺眉看著他：“你怎麼了？怎麼突然說這種話？”他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從前的十二可從不會用這種傻瓜一樣天真的語氣跟他說話。
徐澄照望向他臉上那顆淚痣的位置，卻隻看到了大片的紅色暗瘡。
“咳咳，”他咳嗽兩聲，正色道，“外人的事與我無關，出手幫助他們，說不定會為我招來麻煩。”
溫澈失神片刻，點了點頭：“你說得對，若是不多管他人閒事，便不會招致麻煩……嗬，果然還是一模一樣。”雖然什麼都不記得，骨子裡的東西卻從沒變過。
他繼續朝前走去。
又來了……
什麼一模一樣？
徐澄照有些不解地跟上。
二人行至村口，溫澈道：“你如今記憶全失，不要輕信他人為好。”
徐澄照看向他：“我沒有輕信他人，我隻是相信你。”
“你就不怕我騙你？”
徐澄照語氣篤定：“你不會騙我。”
溫澈愣了愣，眼前浮現出似曾相識的畫麵來。
“小道士，你就這麼相信我？不怕我騙你嗎？”
“十七，我知道你肯定不會騙我的。”
……
原來那已經是比從前還要從前的久遠往事了。
溫澈輕笑一聲，像是猜到他要說什麼，徐澄照在他開口前問出了聲：“到底什麼一樣？跟誰一樣？”
溫澈轉頭向前走去：“跟做梳子的那個人一樣。”耳旁兩個晃蕩的雪青色墜子撞在一起，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徐澄照心內有些奇怪，溫澈的話沒頭沒尾的。為什麼要拿他和彆人來比較？他怎麼會和彆人一樣？他做的梳子肯定比他頭上插的那把好看。
他上前與溫澈並肩，問道：“那些封住村人大門的符咒，是離境觀教的嗎？”
“符道之術人人都能學會，離境觀自然會教。”
“那禦水術也是道觀會教的嗎？”
溫澈答非所問：“也不知道另外兩個小鬼怎麼樣了。”
徐澄照接話道：“你叫他們小鬼，可你的那張臉明明也很年輕，不比他們大多少。”
“什麼這張臉那張臉的……”溫澈摸了摸臉上的麵具，語氣頗有些驕傲，“他們本就是一群乳臭未乾的小鬼，我當年成名之時，他們都還沒出生呢！”
陸希夷和陸離追著夏耕屍跑了好幾裡地，終於在一處開闊的荒原之中將他留了下來。
在曠野地裡，陸希夷不再有任何顧忌，他懸在空中，雙掌齊發，頻繁地驅使著禦火之術。一時間火光閃爍，那張年輕俊朗的臉在夜色中忽暗忽明。
溫澈和徐澄照仍站在遠處觀戰，嗅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熟肉的味道，徐澄照有點想吃烤肉了。
見夏耕屍漸漸不敵，陸希夷拿出一根金光閃閃的長鞭將他捆住，陸離拔劍向巨屍飛快地刺去。劍身上流淌著的火焰將夏耕屍灼燒得體無完膚，他扭動身軀掙紮著，那鞭子卻纏得更緊了。
“彆掙紮啦大塊頭！這鞭子叫‘捆仙索’，越是掙紮捆得越緊哦！”
陸離笑容滿麵，高高躍起，從夏耕屍背後一劍刺穿他的胸口，陸希夷躍至巨屍身前，一腳將他腰間頭顱踢得粉碎。兩人的配合行雲流水，一看就是一同戰鬥過無數次的搭檔。
溫澈看著陸希夷手裡那根鞭子，若有所思道：“這小鬼居然連這東西都有……”
陸離收了劍，對著陸希夷伸出手，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耶！”
陸希夷皺眉轉過身去，陸離又再次繞到他麵前，伸出手掌：“耶！”
“……”陸希夷無奈地跟他擊了掌，聲音裡毫無活力：“耶。”
不遠處，陸家其餘人匆匆趕了過來，眾人大力吹捧了陸希夷一通，一行人吵吵鬨鬨地往村裡走去。
徐澄照見到夏耕屍的胸口裡飄出了一道青灰色的影子，與遠古巨人相比顯得十分矮小，像鬼魂一樣飄在空中，陸家修士無一人發現。
徐澄照指著那青魂，轉頭望向溫澈：“要不要跟那群小鬼說，他們……”話說到一半，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溫澈已經摘下了臉上的麵具。
他被夜風吹起的發尾泛著蒼白的銀光，那張月色流淌下的臉，美得像天宮下凡的神仙。天地間所有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徐澄照怔怔地看著溫澈，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