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先殿殿外。
各學子排隊檢驗完身上有無夾帶,領了號碼牌,目不斜視進了殿中找到座位坐下。待所有人落座之後,鐘聲響起,前後忽然傳來小片騷動之聲,抬頭看去,是陛下攜著太子現身。
葉扶光正要收回視線,忽然看到了兩人之後又現的一片暗紅衣角。下一瞬,天家嬌女現於殿前,身邊傳來陣陣抽氣聲。由於距離太遠,葉扶光看不清那位殿下的麵部表情,隻在心裡憑借著前些日子對她的認知猜測著她的神情,一定是矜貴無比,目下無人吧?
葉扶光垂眸看著案桌上的硯紙,一片陰翳投下,神色晦暗不清。
鐘聲再次敲響,殿中鴉雀無聲。宮人張貼考試內容,由各區域負責宮人傳抄給考生。
明明昭殿,大氣輝煌。明武帝高坐在正首,將未來國之棟梁儘收眼底,他左側之位是太子,右側則是靖明歡。大明講究左為尊,殿試如此重要的場合,即便明歡公主受儘再多寵愛也絕無坐到左側之位的可能。
靖元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想這種與大局無關的小事,但……他控製不住。
道理誰都懂,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靖元不止一次懷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該不該坐在儲君位置上。他的才情、智力,乃至權謀手段,都拙劣的令人發笑,底下的弟弟們身邊有強大的娘家,有親近的臣子,隻有他,孤立無援,不被任何人看好……
細微的衣擺摩擦之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格外顯耳,靖元尋聲望去,是他的四妹妹靖明歡起身,往場地中間去了。大殿之上,竟然如此隨意行動?父皇不怕她誤了考生答題嗎?
靖元抬頭看向明武帝,他似乎並未注意到靖明歡的舉動,或者說是放任、相信?
方正殿宇之中,靖明歡抬步緩行於考場,低眸看著跪坐地上提筆靜寫文章的各個考生。前世今生,她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科舉考場之上。腳下無聲而行,靖明歡從場地中間穿過,掃視著眾多考生。他們都是從各郡層層考核上來的君子,品性如何暫且不提,才能定是被認可的。
啪嗒——
筆杆掉落的聲音突兀響起,引得靖明歡側目。是一個看著二十有五左右的男人,一雙眼仿若盛滿星河,正定定瞧著她。
靖明歡疑惑,看著她作甚?
也不知這考生腦補了什麼,臉上覆上紅暈,和她對視之後便慌張低頭撿筆,繼而挺拔身姿繼續提筆做文章。
一場小插曲過去,靖明歡回到了座位之上。明武帝側身問她,“如何?”
如何?
靖明歡想了一下,命人取了筆墨硯台,觀題目思索一番,走筆成章,文不加點,一揮而成。
明武帝來了勁兒,令人也給太子取了一套紙筆。
猝不及防得到加試,靖元麵色難堪,強撐著看起了考題,‘天之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由是而之焉之謂道。’①
前半句出自《墨子·法儀》,意為:天的運行廣大無私,它厚施於民而不自以為有德;後半句他是見過的,但不記得具體出處……
穩下心,靖元繼續往下看去。他想,即便第一題看不懂,後麵也總有他能看懂的吧?
靖元後背層層冷汗,試題從頭看到尾,他隻能作出判誤和策五道裡的三道,其他的題,勉強能作出來,但呈給父皇看……靖元暫時還沒有那個厚臉皮和心理素質。
看向對麵奮筆疾書的瘦小身影,靖元幾乎要嘔出一口血來。眼瞧著一炷香燒儘,他提筆書寫起來。不求父皇誇讚,隻求囫圇過關。
最後一柱香燃儘。
宮人收卷,考生謝恩依次退場。葉扶光隨大流起身謝恩,退出去前望了眼殿上人,隻見那位身影正立在陛下之側,兩人周身氛圍和諧美滿,是旁人無法插足進去的……比如,太子。
太子孤身立於左側,幾乎要和身後奴才融為一體,毫無存在感可言。
從奉先殿出來,葉扶光走在大道之上,身影也泯滅在眾多考生之中。沈春邑等在宮門口,一見考生出來就帶著小廝迎了上去,“今年考試都什麼題目,你做的怎麼樣?可有信心拿下榜首?”
不待葉扶光回話,他又自說自話,“你可是葉扶光,今年狀元必定是你!”
沈春邑說話聲音不加掩飾,周邊考生也都聽見了。一位身著鴉青色華服的男子打量兩人一圈,譏諷出聲,“口氣這麼大,我怎麼連名字都沒聽說過?”
他身旁的朋友跟著道,“我也未曾在長安見過你,你是哪家公子?”
此話有圓場緩和之意,但眼前二人一個是地主出生,一個身份不能拿出來講,兩人都未接話,反倒讓對麵的人丟了麵子,臉色都變得難堪。
葉扶光側身擋了沈春邑半邊身子,拱手道,“河中林縣葉氏葉扶光。”
葉扶光三字如雷貫耳,鴉青色男子態度驟然緩和不少,“是你啊。”他同拱手,道,“長安魏氏魏希羨。”
身側的人也跟著說,“長安秋氏秋厲。”
長安有四大名門望族,魏吳梅蘇,皆存世百餘年。其中又以魏氏為首,且不論姻親關係,朝中就有四分之一臣子是魏姓之人。除卻四大名門望族,還有李秋許三姓大家。眼前之人既然如此報名,那必定就是這兩家之人。
葉扶光道,“失敬。”
“我原以為葉扶光是個少年老成的人,不說是滿頭華發,也該彎腰駝背,不然何故能小小年紀就取得如此成就,令人駭聞。”魏希羨圍著葉扶光轉了一圈,愣是沒發現他與平常人有什麼兩樣。“你是如何學習的?”
魏希羨想,定是點燈夜習,數十年如一日堅持不懈的學習吧?
葉扶光洞悉人心,便順著他的意思講了,“數年寒窗苦讀,從不敢有一日懈怠,所得名次皆有人後付出。”
聽了這話,魏希羨心裡舒坦了。該是帶回家讓父親聽聽,省得他天天念叨自己不如這葉扶光。他隻是考前衝刺,由名師輔導了五六年就考上進士了呢,怎麼沒有葉扶光厲害?
“若是旁人誇口說榜首是他我定然不信,你,有幾分可信。”魏希羨道,“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一起去用上一頓晚膳?”
葉扶光正要拒絕,沈春邑應了下來,“魏小公子邀請,我等之榮幸。”
葉扶光不知道此人身份,沈春邑確實極為了解的。魏希羨的父親是當今陛下親信,魏深魏氏,也是太子輔臣。當初陛下馳騁戰場,是魏家舉全家之財力供陛下驅使,一度家中無半粒存糧,險些餓死自己親兒。如今職位雖是虛設,但所親近之人都是天家皇子,親近之意可見一斑。他們這些人能親近魏氏,就斷然沒有遠離拒絕的道理。
“你如何稱呼?”秋厲發問。
沈春邑拱手,“梅世子侄子,沈春邑。”
秋厲驚奇,“原是自家人!”梅褚是慶國公之子,而慶國公的庶長子梅長春娶了他的姐姐,秋月梨。“咱們倆這關係算起來還有些複雜,不如這樣,我今年二十有三,隻看外表便知我比你大,你若是不嫌棄,便喚我一聲哥哥吧。”
沈春邑借梯上行,“秋哥好。”
“那咱走著吧。”秋厲問詢魏希羨的意思,雖然他年紀在幾人中是最大的,但地位上,還不能做了人家魏氏嫡長子的主。
“去春意樓。”魏希羨腰酸背痛,急需找個地兒歇著。一鑽身上了馬車,也不管其他幾人便先行離去了。
秋厲本也想走,後又看沈春邑和葉扶光二人一無馬車二無馬匹,貼心道,“若是不嫌擁擠,和我一道坐馬車而去?”
沈春邑道謝,拉著葉扶光也上了馬車。
到了春意樓樓下,葉浮光才得知此處是勾欄院。嗅著空中浮粉香味,麵色隨著心情變得僵硬。沈春邑一早就發現了,拉著他袖子低聲道,“你且忍忍,和他二人結交於你仕途隻是有利無害。”
葉扶光推開了沈春邑的牽製,“我之仕途,何旁人無關。”說著,他便向等候在一側的秋厲辭行,理由也用的極其敷衍,隻丟下一句“家中有事”。
沈春邑再次打圓場,“他家裡隻有一個拉扯他長大的祖父,年紀大了,怕出事兒,所以心急……”
秋厲雖有不滿,但也沒多做計較,帶著沈春邑就上去了。
席間弦歌不絕,溫酒入肚,嬌軟美人身姿曼妙,洗去魏希羨一身疲乏。醉眼迷朧之際,他想起今日考試的一道四書義題,癡笑出聲。
沈春邑隨口問了一句,“魏公子為何發笑。”那頭魏希羨招手把他喚至身邊,伸胳膊攬住沈春邑,湊到他耳邊,含糊不清嘟囔著,“‘庸’……太子之庸,陛下終於下定決心了……”
沈春邑咯噔一聲,心差點從嗓子裡跳出來。也顧不得魏希羨滿身爛醉惡心的酒氣,慌忙將人扶坐到軟墊上。
秋厲去更衣回來,便見魏希羨爛醉如泥,起身告辭,將人送回了魏府,全然不知他嘴裡說出了什麼令沈春邑心驚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