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隸參悄無聲息從殿外進來,走到正在窗邊下棋對弈的明武帝身旁,垂眼道,“陛下,突厥三王子帶到了。”
明武帝看了眼棋局,黑子呈利刃之勢,直插白棋內腹,其布局嚴謹,和棋盤左下角的白棋遙相呼應,直接讓黑子死了一片。他執黑棋,這局救不回來了,得撤。
明武帝收回視線,自然的伸手把棋局攪亂,“還愣著乾什麼,把人帶上來啊。”
霍立青:?陛下果然還是之前的性子,不按常理出牌。
可惜這局了,他覺得明武帝下的還挺好的。
縱觀全程的靖明歡表示,還好舅舅和外公是開國功臣,不然以他們倆這做事的風格,明武帝一天砍兩次人頭都不解氣。
“舅舅,我來跟你下。”早就手癢癢的靖明歡一屁股坐到了明武帝先前的位置,霍立青看了看明武帝,又看了看外甥女,最後決定坐下和外甥女繼續對弈……
是的,是繼續對弈。靖明歡把明武帝弄亂的棋局重新擺了回來。
明武帝本要說他二人大不敬,一見幼安所為,起了興趣,反身折了回來。
“你居然把每一枚棋子落子的位置記住了。”霍立青感歎一句,轉瞬全身心沉浸到了棋局之中,因為靖明歡一招下在了他左上角唯一的氣口處。
明武帝摸了摸自己後腦勺,真是奇了怪了,他之前怎麼沒看到這處位置,全被霍立青牽著鼻子走,光顧著逃命了。
反倒是最開始讓帶來看看的三王子無人在意。
時間分秒過去,棋盤上的廝殺越發緊張,幾乎是一子咬著一子,不給對方留活路。靖明歡額上密出汗,前世她看了許多棋譜,自認在圍棋上麵小有天賦,可對上舅舅,她方知‘棋局高明’這詞是什麼意思。霍立青在棋局初成時,就已經想好了之後棋盤上有可能會出現的任何場景。
靖明歡舉棋不定,看了眼舅舅,他靜坐如鐘,眉眼平和卻又帶著絲絲殺氣,一如他的棋局,不慌不忙,穩中取勝。
明武帝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認自己下棋是真的是個臭簍子。幼安每一子落下都是在一片困境中努力求生掙紮,明明已是敗局,卻還堅持不懈尋一個出路,就像是……
明武帝神色晦暗,忽然開口,“幼安,你知道現在最好的一招解決困局的辦法是什麼嗎?”
靖明歡茫然臉。
隻見明武帝大手一揮,棋盤掀翻,黑子白子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掀了這棋局。”
明武帝聲音肆意張揚,“你是執棋之人,不是局中棋子。你有資本掀翻一切對你不利的棋局。”
這話猶如一道破曉天光,照進了靖明歡掩藏在心底的黑暗。
她雙眼前所未有的明亮,這是明武帝正式在給她承諾讓她做那有資本之人。
霍立青早在棋盤被掀翻的時候就站起身時跪在一旁,此情此景,何不對應著明武帝所言之意?
霍立青垂首表示衷心,“臣所為皆是因陛下胸襟寬廣,眼中所見不是這一方棋,而是天下眾生。”霍立青發自內心的忠於明武帝,有時候一些適當的逾矩反而是彰顯自己親近明武帝的意思,他們不僅是君臣,還有一起開拓疆土的兄弟情誼。嗯……雖然自己在明武帝眼裡可能是兒子輩的。
“起來吧。”明武帝臉上的笑意不變,他拍了拍霍立青的肩膀,“你父親從和朕認識開始就坦誠相待,仔細算起,朕也是看著你成長到現在的。”
“霍家人,朕此生相信。”
霍立青眼眶微紅,古往今來多少將軍沒死在兩軍對壘時,反而死在皇帝猜忌之心,死在‘功高蓋主’一詞上?
霍立青改單膝下跪為雙膝,他叩頭,“霍氏定不負陛下信任。”
“瞧,讓你起來你又跪下了,朕要是再多說兩句你豈不是要在這大殿之上五體投地了?”明武帝笑言,看向靖明歡,“回頭朕送你一件東西。”
靖明歡疑惑,還沒問出口,明武帝坐回了正殿龍椅之上,“差點兒忘了這人。”
明武帝打了個哈欠,滿不在乎道,“突厥三王子?說說吧,朔可鷹送你過來作甚?”
被五花大綁壓在殿內跪了一個多時辰的突厥三王子嗓音低沉粗獷,“因為不送走我朔釗,他就不能統領三十六部。”
自信中帶著不甘心、遺憾的聲音回響在整個大殿。他的聲音像是有魔力一般,抓住了眾人耳朵。
靖明歡直覺能說出這番話的人定然不是個簡單人物,更不可能會以這般姿勢講話。仔細打量,才發現那人不抬頭說話的原因是因為繩子束縛住了他的姿勢,如果抬起頭,他跪著的腿就會被拉扯起來……
他無視了周圍人,自顧自講著話,“西水一戰,我突厥三千兵對你們兩萬兵,斬殺一萬多,俘虜一座城,若是給我朔釗足夠的時間,我定會帶著人馬將你這皇宮踏平!”
明武帝輕視的眼神變得認真起來,“你就是西水那個黑豹王?”
“可恨天命不在我……”那人悲愴流淚,霍立青卻一臉青黑,滿是憤懣。
西水一戰戰敗是他們將士最慘烈最不願提及的一場戰爭。以往,兩軍對壘,突厥人會割去戰敗一方將士耳朵來邀功行賞,但西水一戰,突厥黑豹王下了新令,唯有拿著鼻骨和右手才能算功績……
霍立青想起自己趕到西水時,那條外來的江河生生被將士鮮血染紅。他本想替將士們收了屍首,記一下都是誰犧牲了,可翻過每一位將士的屍體,他們的臉都被刮骨割去了半數,如此這般還如何辨認麵容?
霍立青儘量打撈了河裡所有的屍體,可肉身在岸,滿腔熱血卻順著流水不知飄向何處。
西水慘戰舉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靖明歡也不例外。她看著地上濺落的淚痕跡,麵無表情,甚是好心的提出一個建議,“既然知道自己犯了那麼大的罪,那麼,就掛去城牆頭上贖罪吧,讓長安所有家中有兒子兄弟充軍的人家出口氣……”
她看向明武帝,“爹,您覺得呢?”
明武帝猶覺不夠,“掛低一點,彆讓大家打累了。對了,找個太醫跟著去,彆讓他死太快了……”想起民中的激憤情緒,他估算了一下日子,“至少堅持三天。”
霍立青抱拳上前,“陛下,臣願親自前去。”
明武帝允了。若不是帝王身份限製了他,等把這殺千刀的掛城牆頭上,他也得去底下撿石頭子或者臭雞蛋,狠狠砸死他!
突厥三王子聽到明武帝對他的處決,絲毫不怕,他揚言,“十八年後又是好漢一條,大明皇帝,你且等著,來世我朔釗必從西水殺回來!”
靖明歡覺得這人腦子有病,“這世你做不成的事兒難道下輩子就能做成了?”她輕蔑笑出聲,“我看你不是黑豹王,是黑貓王,覺得自己有九條命?”
明武帝從不與蠢貨理論,讓奴才把他嘴堵住,讓霍立青帶走行刑。
靖明歡起身,“爹,我和舅舅還有點事兒要說,就一起走咯。”
“走吧,走吧。”他今兒的奏折再不批就該點燈批到天明了。明武帝想想就頭疼,想當初他也是戰場上英姿勃發的一位猛將,怎麼如今就被著區區幾箱奏折壓的喘不過來氣兒了?
明武帝發著牢騷,歎氣坐到了龍椅上。
宮道上。
靖明歡詢問舅舅此番回來什麼時候走,霍立青笑的十分勉強,“你外公說,我什麼時候能給霍家留下後,什麼時候能去邊疆。”
靖明歡倒吸一口涼氣,試探問,“舅舅您有心上人了嗎?”
霍立青搖頭,“我此番長相,除了想攀上我霍家權勢的,又有誰願意嫁給我。”
“舅舅我覺得你對自己認知有些許差錯。”靖明歡哭笑不得,“您可是平定一方的英雄人物,光是我知道的就有好幾位深閨小姐對您芳心明許。”
霍立青問號臉,但看著身後被押在籠子裡的突厥三王子,他道,“這事兒隨後再說,這兒還有更重要的事兒,就送到此處吧。”
靖明歡唔了一聲,她暗戳戳的試探舅舅,“有沒有可能,我也出宮?”
“嗯?”霍立青腳步一頓,讓押著突厥三王子的人先走。
“你想出宮?陛下允了嗎?你母妃知道嗎?”一連三問,靖明歡暗道不好,這是想要拒絕她的意思。
靈光一閃,她道,“那舅舅等我一下,我去問問。”走出兩步,她還在喊,“幼安第一次出宮,舅舅可一定得陪著我啊,不然我害怕。”
霍立青聽到這話完全沒了法子,就隻能留在原地等她。
沒多久,地麵微微顫動,霍立青本來半靠宮門闔眼曬著午後西斜的太陽休息,迎麵忽然刮來一陣冷風,碩大的黑影籠罩了他整個身影。
猛一睜開眼,看到的場景讓他失語凝噎。
“舅舅,走吧。”靖明歡坐於高位,背陽抬手呼喚。
霍立青眯眼看去,雖見不得外甥女神情,但她那嫣然盛顏已在他腦海中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