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一年的時間裡,皇帝幾乎除了上朝就是膩在後苑,他想,後苑空間實在太小,不夠他和清鳶鬨的,他命人在宮牆外重建西苑,那裡大而廣,清鳶就是想把天下的花兒都搬進去也是可以的。
秋日,他們在金桂樹下纏綿;冬日,他們在裝滿明瓦頂的暖閣裡賞雪;春日,他們偷偷出宮踏青,“席天慕地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她的身子漸漸變得軟而柔膩,她是如此渴求他,她總怕外麵的人發現他不是真正的太監,他卻總是堵住她的唇,模模糊糊的說不要擔憂。
她總是憂愁的,他們是夫妻,可她卻一點也不了解他。
直到她懷了身孕,他才提出要納她為妃,她這時才知道哪有什麼司禮監大掌印,他原來是當朝天子。
一時隻覺天旋地轉,從天堂重重摔在了無間煉獄。
他們是仇人,而她,卻把身子給了仇人,還懷了身孕,她簡直可恥!
她用儘辦法毀滅掉自己肚子裡那一團肉,可他卻怎麼都不舍離開,最後在她形銷骨立時,生下個不足月的孩子……
皇帝當然查明白了她為何那般恨自己,可是,“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皇帝不願意再回憶後麵的事,過了很多年,很多事情的對錯也很難說清了,他滅李家,他從不後悔;他騙了她,他也從沒後悔過,他此生隻後悔一件事,就是當初沒有緊緊抓牢她,讓她有機會逃走,從此連與他的記憶都消除。
她跪在他腳邊,為那個男人求情,他想,那個人白白睡了她那麼些年,他怎麼可能輕易就放過他?但他還是扭曲著麵目,對她細聲細語道,自己可以放過他,甚至可以給他爵位,隻要他再也不來找她,隻要她願意陪著自己。
他不想再生波折,隻要她陪著自己,旁的事他都能忍。
陳鉉原是遼東總兵陳元禎的三兒子,陳元禎三十多年前因戰敗被流放至雷州衛,他幾個兒子都在雷州長大,陳鉉和清鳶是青梅竹馬。
這是皇帝很年輕時下的詔令,是他讓他們做了同病相憐的小竹馬。
陳鉉在遼東當了幾年小兵,因屢立奇功,從小旗做到指揮僉事,他父親陳元禎再次被起複為總兵,他更是在父親手下披荊斬棘,所向披靡,擊退遼東北麵蠻族,逐漸成為大乾軍中軍神一樣的人物,皇帝那時正與清鳶歡情甚篤,哪裡知道清鳶嘴裡的鉉哥哥就是陳鉉呢?他還為自己擁有了像霍去病這般神勇的天才將領而喜不自禁。
都是孽緣。
——·——
林錦被沈夢鶴關在私宅三日。
錦衣衛把她當個破麻布般扔到椅子上,她傷得嚴重,躺在床上抽泣不止,比起身上的痛,她更害怕宛姨出事。
沈夢鶴一臉陰沉地坐在床榻邊,“你哭什麼?”
林錦驚疑不定,望向他的眸子裡是全然的陌生。
“你不認識我?”沈夢鶴刀尖飲血多年,眼睛像飛隼般犀利。
林錦還是一言不發,她也不知蘇錦繡該不該認識他。
“蘇錦繡,”他咬牙,一字一句,“你失憶了?難道說現在民間的藥鋪裡都在賣失憶藥,怎的一個兩個都在失憶?”
他認識蘇錦繡?
還有誰失憶?他在說什麼,林錦驀然抬頭,難道他說的是宛姨?
“妾身不過一介草民,如何認識大都督您?宛姨人在哪?她怎樣了?”她問得小心,顯然想了兩天也想不出如今是何種情境。
“你先顧好你自己吧,那位娘子是皇帝的女人,我能拿她怎麼樣?”沈夢鶴摸她黝黑的臉,林錦扭頭避開,夢鶴嘖嘖歎了兩聲,語帶曖昧,“怎麼變得這麼醜?也不是傅粉?開始我都未認出人來,才讓那些人打了你……”
林錦窩在床上跟個蚌殼似的,她還陷入震驚裡,怎麼也想不出,宛姨,她與皇帝會有什麼瓜葛,她不過一個溫和的沒有棱角的婦人,她會是宮裡的娘娘?那陳叔又是誰?怎麼會是這樣?
沈夢鶴又生氣了,捏了捏她的嘴,“說話!”
“……生完孩子就這樣了,”林錦呐呐,暗自腹誹這人上來就動手動腳,蘇錦繡怎麼會認識這種人?
“孩子?”沈夢鶴眯眼,“是了,安王的孩子,還是個皇嗣,蘇錦繡,你厲害啊!終於得償所願了呀!哈哈!”
林錦心下大震,這人是錦衣衛指揮使,是皇帝身邊的爪牙,他若這樣說,那她兒子果真是安王的?
沈夢鶴一頓,挑眉道:“與我說會話,你從前不還百般勾引我?怎麼,失憶了,勾人功力也沒了?”
林錦被他看得心頭火起,她摸向脖間的玉玦,不由悚然一驚,玉玦竟不在脖子上了,身上的衣物也不是之前的那件……
沈夢鶴眼角掃過來,“是宅中老嫗為你換的衣裳……”
“我的玉玦呢?”林錦摩挲胸前細軟的衣裳,沒有玉玦在她身邊,她很不安,她想問問玉玦認不認識此人。
再說蘇錦繡那麼喜歡安王,怎麼可能勾搭彆的男人?
沈夢鶴像是看透了她,他眼底如無波深井,發著幽暗的光,“你那梁王世子的表兄,他喜歡你喜歡的要命,從不讓你靠近安王,你生氣了,就四處勾搭貴人,不過是為了趁機接近安王,而我就是你的‘入幕之賓’——之一,我父親為救皇上而死,皇上對我家,榮寵至極,而你,你想通過我接近皇宮裡的人,”他粗糲的大手繞到林錦脖頸間,引得她頸間細嫩的茸毛炸起,猛然一凜。
她推開沈夢鶴,狼狽地滾到另一邊。
沈夢鶴唇角彎起,笑得讓人汗毛直立,“一塊玉罷了,蘇錦繡,你果真不記得我了?你說實話,我就把你那快破玉還給你。”
“你怎麼變得這般無趣?還是說,蘇錦繡其實有個雙胞胎姐姐?”他說話一字一頓,看她羞憤,就如看掙紮的小鹿般,惡趣味十足。
沈夢鶴此人三十多歲,身高腿長,一身蟒服顯得他豐神俊朗,可是他眼睛卻如古潭深井般,讓人捉摸不透,這絕不是個善茬。
他到底想乾什麼?
“妾身真的不認識您,妾身名叫林錦,從很遠的村子裡來京城討生活的……”
“你的路引呢?戶貼呢?”
“……在家裡,都督大人允我回去給您拿!”說著就要下床,沒有一絲猶豫。
沈夢鶴冷嗤,以陳鉉的能力,給她弄個假的路引、戶貼可太容易了。
“之前你的手被人拶傷,聽說現在宛平知縣都還沒查出來?”
林錦沉默,他連這些都查到了,那他有沒有查到自己是從桃花村逃過來的,甚而,有沒有查到陳叔?陳叔現在怎麼樣了?
“你像是變了個人,蘇錦繡,”沈夢鶴幽幽地凝視她,“一個人即使失憶了,如何對待旁人卻是不會輕易變的……你身上沒有絲毫媚態,極像貞靜賢淑的無聊婦人,你是不知道從前的自己什麼德行吧,滿京城誰人不識蘇錦繡?好遊樂喜爭風,就喜歡旁人為你神魂顛倒?……”
林錦徹底將自己當成隻鵪鶉,這人跟妖怪一樣,她又不知他想做什麼,乾脆破罐子破摔。
外間有聲音傳進來,“大都督,翰林院張修撰在門外求見!!”
“張修撰是?”
“張白玄張翰林!”
沈夢鶴想了一下,原來是張狀元,皇上身前的名人,開罪不起,可他今日就是誰都不想見,“就說我不在!”
“張白玄與陳家人走動頻繁,他也是藏匿李娘子的幫凶,自己身上都摘不乾淨還敢來找我!”他嘀咕,故意說給她聽。
“張公子什麼也不知道,求大都督放過他!”林錦跪在地上求他。
沈夢鶴卻更生氣了,“方才你都沒有下跪,這張白玄也是你姘頭嗎?”
林錦哽了一下,這人實在太淫邪了,他當全天下都是那檔子事兒嗎?
“妾身與張公子不過數麵之緣,妾身一向潔身自好……”
“哈哈你潔身自好?真是好笑啊,那陳鉉說不得你也勾搭過吧……”
“陳鉉是誰?”
“就陳庭璧啊,他原來叫陳鉉,搶走皇帝的女人,隱姓埋名,還生了兩個孩子,他可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說他是勇猛好呢,還是找死好呢?……”
“你把他怎麼樣了?”林錦心被揪住。
“不妨告訴你,他逃了,不過我總能找到他的。”
林錦長出一口氣,雖然錦衣衛遍地都是,可她相信陳叔不會被他們抓到。
不過他竟然說自己和陳叔?她壓住惱怒,這人為何總這般汙蔑她?就算從前蘇錦繡對男子遊刃有餘,因她極喜愛安王,應當也未做出什麼出格的事兒,這些人都在她背後瞎編排些什麼?
“大都督,”林錦軟下調子,“宛姨,她不會被皇上怎麼樣吧?”
沈夢鶴一臉新奇地盯著她,“你與她們一家人不過萍水相逢住在一處,怎麼會如此在意他們?難道還有什麼是我沒查出來的?”
林錦避開他的目光,垂頭解釋道:“妾身的孩子一直是宛姨親自照看的,他們一家人心地善良,從沒得罪過任何人,求大都督開恩,放過陳叔吧!”
“蘇錦繡,你太過天真了些,你不懂男人嗎,現在是皇上不放過他。不過,我看你真是越看越喜歡,你留下來陪我,我還有些彆的秘密可以告知於你,”沈夢鶴走過去,撫摸她滑嫩的臉,林錦頓了一下,還是選擇躲開。
嗬嗬,沈夢鶴冷哼,皇帝今日讓他放了蘇錦繡,為此還踢了他一腳,可他,這時候是真有些舍不得放開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