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帝第一次注意到李清鳶時,她十四歲。
他那時已登基十幾載,二十六歲的他勵精圖治,振興綱紀,厘清弊政,國事逐漸清明。
他自小就展現出驚人的天賦,從幾個皇兄手中奪取皇位,好似探囊取物般。少年神童,城府頗深,十二歲登基為帝,文治武功遠超先祖,這是旁人對他的印象。
然而他自私驕肆,清高傲慢,厭惡宮廷裡那些惡俗女人,自認為沒有人配得上他,隻是他偽裝的極好,後宮的女人皆愛慕他清臒俊朗的臉,而他睡她們,就是為了生孩子,傳宗接代。
他十四歲就與比他大一歲的皇後生下第一個皇子,不過二十六就已經生了三個皇子兩位公主,他自覺已完成自己在人間的使命,從此隻需燒香散花,於紅塵中齋戒苦修,不近女色,最後得道成仙。
然後他遇到了十四歲的李清鴛。
那日她身穿折枝小葵花紫色圓領宮袍,紗帽上簪芰荷羅帛花,同宮女們穿一樣規矩死板的宮裝,她卻比後苑的荷花還要清豔,徐貴妃不喜歡日漸明豔的她,將她安置在後苑當個小花童,因皇上最不喜歡花,他從不去後苑。
但那日不知為何,他在睡夢中突然夢到小時候母後栽種在龍池中的一池荷花,醒來後便指使丘善寶帶他去後苑,是的,他很多年沒去過後苑,早已不識得路了。
龍池旁有間小亭子,丘善寶那時還年輕,一心伺候皇帝,把個小亭子熏得香氣撩人,而躺在荷花池下,在小舟裡優哉遊哉偷懶的李清鴛聞見沉速香的香味就亂打噴嚏,驚動了正坐在亭中神遊的靖和帝。
他舉目望去,從荷花堆裡驀地長出一抹紫色的花蕊,那花蕊杏眼惺忪,顯然剛從夢魘中驚醒,頭上的紗帽早已掉到河裡,青絲被風吹起,嫩白的臉被襯得玉碾過一般清潤,活似個誤入藕花深處的仙姬。
午後清波蕩漾,水麵像蹙金的錦緞般流溢,靖和帝第一次發現,後苑竟然是紫禁城最漂亮的地方。
那日後,靖和帝閒暇時就會偷偷到後苑涼亭歇息,再也不提成仙之事,丘善寶便知,這位少女重新激起了皇上對紅塵的貪戀。
少女卻一無所知,她的任務是修剪灌溉、照顧園中各色花卉,偶然遇到些宮人,他們也會詢問她如何會把花園的花照顧得這樣好?她每次都杏眼微眯,高深莫測卻也毫無顧忌地傳授那些她自己悟出來的養花心得。
狡黠討喜,這就是靖和帝對她的印象。
她以為靖和帝也是那些人,他穿著內使才穿的紅貼裡,身側還跟著大太監丘善寶,李清鴛不認識皇帝,卻認識丘善寶。
靖和帝蹲在龍池邊,饒有興致地盯著李清鴛劃船清理水裡的殘葉,她動作利索,殘葉很快堆了整一大籮筐,她很乾脆地攏背在身後下了船,顯然是乾慣了苦力活。
他的眼還緊緊追隨著她的背影,她卻突然回過頭詢問道:“中貴人怎麼不去伺候皇上?偏在這監督奴婢乾活?”
“嗯?”
“丘大璫方才都走了,您怎麼還在這裡?皇上不會責備您怠慢嗎?”
“什麼?”
李清鳶心想,這怎麼還是個傻的?
靖和帝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暗色龍紋的紅貼裡,又瞥了眼亭中小塌上那身龍袍,這才明了這小宮人是拿他當太監了,他卻沒有生氣,反而唇角都咧出了弧度,語調上揚,“皇上有丘大璫就夠了,我們這些小璫就是來監督你們這些小宮女兒的!”
“哦,他們說皇上是不會來後苑的,也是奇怪,如今百花爭豔卻無人來賞,銀子都白費了,既如此中貴人也彆在這兒曬大太陽了,不若隨我去吃銀苗菜?”
“這是什麼菜?”
“我從泥水裡抽出的鮮藕,可難得了,一年就吃這麼一頓,中貴人可要去嘗嘗?”她目光狡黠,笑得小狐狸般。
靖和帝不由自主地跟隨她的步子。
“你叫什麼名字?”
“中貴人叫我清鳶就好,您怎麼稱呼?”
鬼使神差的,他說出自己那個從來沒有對旁人提及的字,“叫我青玄即可。”
“和我有個字一樣哎,怪怪的名字,就和中貴人您一樣怪?”李清鳶嘴裡嘟嘟囔囔,在他手中寫下個模糊的“清”字。
差了三點。
“怎麼會怪呢,清微五雷,玄之又玄聽過嗎?宇宙在乎手,萬化生乎身…… ”
“沒有,玄大璫,我肚子餓了,快些吃飯去吧……”她顯然不愛聽他講這些神神叨叨的事。
“……好吧,雷公不打吃飯人,”皇帝被個十幾歲的小丫頭拐到偏殿一角,因要看管園子,她並沒有住在宮女住的通鋪,而是一個人住在一間小門房裡,推開門,小桌子上放著盤她早做好的銀苗菜,兩人偷摸摸吃起來,不知裡頭放了什麼,辣得他嘴角都抽抽。
“你這放了什麼,辣得人嘴疼……”
“我也不知道,有個宮人撒在園裡的椒花,我看它紅紅的像禿筆頭果子,就嘗了口,甚辣,就把它切開放菜裡了,這還是我第一次嘗,好吃的!”
靖和帝不可思議地瞅她,倘這椒花有毒,她可就犯了大罪了,她怎麼敢嘗自己沒有吃過的東西?敢情她當自己是神農?
當然這種辣確實很爽,爽得靖和帝回去後就腹瀉不止。
再後來兩人熟識了,靖和帝就經常吃到她做的口味辛辣的菜,肚裡也不再翻江倒海般扭痛。
她很辛苦,整個偌大的花園都是她一個人打理,她也是個小話癆,平時沒人聽她說,好不容易有個人天天跟她在一起,說是監督卻從未懲罰過她,對她又寵溺的不像話,她就開始信任他,甚至連自己在宮外有個小情郎都要與他說。
一個遙遠的青梅竹馬,她念念不忘好多年,說來是難忘了些,十一二歲的少年攜帶著五歲的清鳶一路北上,曆經艱險才投奔到徐府為奴為婢,如此相依為命幾年,後來少年去邊鎮當兵,清鳶一個人在徐府等他來娶,徐小姐做了王爺側妃,她被陪嫁到王府,再後來入宮,從此,與鉉哥哥徹底斷了音訊。
靖和帝突然就很嫉妒,他生氣了,好幾天都不理清鳶。
等他聽說她被徐貴妃罰了,打了幾板子,便堅持不住再去見她,她還當從前那般,笑得一臉無辜,“玄大璫怎麼好多天沒有來監督我了?”
“……”
小丫頭心無城府,對人毫不設防,她漂亮善良又可愛,雖然乾的是苦力活,可她乾淨的像仙子般,靖和帝喜歡她喜歡的不知該怎麼辦。
他想納她為妃,可丘善寶說,小宮女有心上人,怕是不那麼喜歡做他的妃子。
他是皇帝啊,皇帝做什麼做不了,隻是要個女人而已,何況他這個人,得不到的隻是因手段不夠,而不是他不應該得到。
清鳶艱難地斜坐在繡球叢裡剪裡麵的老枝,皇帝也蹲在一旁,好奇地問來問去,清鳶被他問煩了,蹙眉催促他快些離去。
“玄大璫每日未免太閒了些,在宮裡這樣偷懶是不行的,”她這樣說。
“我比丘善寶更厲害些,我可以不用乾活也不被打板子,”他乾脆借了丘善寶的行頭,三山帽戴的歪歪扭扭,大太監做上了癮。
他確實比丘善寶厲害,她猜他應該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是宮裡最大的宦官,因他可以使喚得動丘善寶。
清鳶惱怒起來,“我被徐貴妃的宮女打板子,是因貴妃嫉妒我比她漂亮,不是我偷懶不乾活!”她語調惡狠狠的,像頭被惹怒了的小獅子,“可她比我大十多歲,我年輕漂亮不是應該的嗎?”
“你本來就比她漂亮多了,她是因這個由頭打的你?她也未免太小心眼子了!”徐貴妃在他麵前乖得跟隻貓似的,沒想到私底下性子這樣乖僻。
清鳶被他說的意動,她心裡有深深的委屈,卻沒法跟人說,她從花叢中慢吞吞地踱出來,擠在他身旁坐下,她身上帶了些許繡球的芬芳,極是好聞,“我是她的丫鬟,從小她就看我不慣,動輒打罵,我無父無母,工錢也被彆的下人偷偷拿走,藏在哪裡都能被偷,每日不過混個溫飽。小時候在徐家有鉉哥哥,他們也不敢這樣欺辱我……說起來我都好多年未見到他了,也不知他過得好不好?”
這話皇帝可不愛聽,他悄默默轉了話頭,“不若這樣,你做我老婆,他們就不敢欺負你了。”
清鳶一臉詫異地斜睨過來,盯著他□□三寸看了看,“啊?可你是太監啊,太監能有老婆嗎?”
“有啊,丘善寶都有個對食,皇後宮中那個叫煙雨的宮女的,你識得不?”他大喇喇鬆開雙臂任她打量。
清鳶搖頭,宮裡對食多的是,時光蒼白而寂寞,後苑花叢樹蔭總是在半夜傳來些曖昧聲響,她在這裡幾年,可謂見多識廣,太監沒有那玩意兒,可也能乾點彆的事兒,她偷偷瞅了眼他清冷的下頜骨,還有那雙狐狸般狹長皎潔的眼,他的臉清瘦而白皙,紅潤的唇兒花瓣一般,她心裡突然酥酥麻麻,驀地紅了臉。
“想好了嗎,想好了下次我來,就送你些大紅織金衣服,我倆在這個亭子底下拜堂,從此我護著你。”
鬼使神差的,她羞著臉點了頭。
她可能是真的沉迷於他那英俊邪氣的外表,還有他那驕矜而貴氣的眉眼,她也很明白他不過一個閹人,也破不了自己的身子,等她混到二十五歲出宮,若鉉哥哥還未娶妻,她自然還是願意嫁給他。
她對青玄是存了些利用,可十四歲的少女,苦日子過慣了,誰能說她當時選擇的就是錯的呢?
他們在後苑的八角亭裡拜了天地神祇,從此後苑再也沒有旁人來賞花,甚至連徐貴妃,也再未來叨擾過清鳶,那一年,清鳶有生以來第一次享受到人間清淨而富貴的生活,她住在後苑的大殿裡,金碧粼粼的琉璃瓦頂,寬敞明亮。她身上穿的是綢羅錦緞,頭上戴的是珠寶翠鳥,山珍海味,華室琳琅,她更加感激青玄,心中漸漸也過分依賴他,所以青玄的嘴親過來的時候,她也沒有拒絕。
那是第二年的六月份,荷花開到荼靡,她與青玄泛舟荷塘,月色如練,波光在幽藍的河麵輕輕回蕩,青玄那張冷而潤的唇壓過來的時候,清鳶心跳的連對麵的他都感受到了。
他清冷好聽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起,震得她臉紅的像血一般,實際上這一年,他們兩人早親近了許多,清鳶有時是渴望他靠近了說話的。
可她有時又覺得羞恥,她還記得自己承諾過要嫁給鉉哥哥的,她對自己感到失望。
可他是個太監啊,她能給他的不過也就是一些溫柔的親吻和觸碰了,想到這裡,她突然心疼得厲害。
“青玄哥哥,你多親親我,”她抱著他這樣說。
此後兩個人就躲在宮中各處甜蜜擁吻,越來越難以克製情和欲……
也是在河裡,月色清華,小舟在河麵上輕搖,蟬兒發出尖銳的鳴叫,燥熱了整個盛夏,皇帝聰敏地察覺到她的偏愛,他的眼在月色下柔出了水,挼撮輕衫,他唇息帶著火,一路撫觸而過……她感覺自己要飄到仙宮瑤池裡去。
……
一時河麵被風浪吞噬肆虐,清鳶迷亂中睜開眼,隻覺襲擾,痛得流下淚來,也顧不得羞怯,抵在他胸前抗拒,“哥哥,哎?!你不是……不是?!”
青玄一向清冷的眼此時比河麵還要幽暗,他輕笑起來。
清鳶流淚忍著身上陣陣酥軟,心中還有些痛恨他的欺瞞,硬是不哼一聲。
皇帝終於得償所願,小舟被暴烈的河麵翻覆,他扶著清鳶跪在灘塗邊,直到她昏倒,歪斜在荷花池中,才被他抱出來,放到丘善寶早已備好的澡池裡……
丘善寶聽著裡麵極細的糯聲,也說不出自個是個什麼心境,皇帝這人,從未有過這樣失態的時刻,他也不知個好還是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