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叔,您彆急,我很快就好了,”少女嘴上說應得好,動作卻是不緊不慢。
秦安拉著她就往外走,“行,快些出去吧,就等你了!”
高台上舞者翩躚若飛,靖和帝卻無心欣賞,他雙目緊閉,眉心緊皺,近來丹藥吃多了,精神反倒傾頹,燥得很,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如潮水般浸蝕過來,他總夢見那個女人,總夢見那個女人。
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女人,那個可惡的女人!
他猛然睜開雙眼。
領舞的少女正輕盈地踩在絲帶上轉圈,燕草碧絲,叢叢簇簇,她在其間起舞,青綠色的衣裙在陽光下如蝶兒蒲扇,這姿態看呆了一堆皇勳貴胄,梁王從沒見過這樣清澈動人的眼睛,之前的那位細腰女子仿佛化為齏粉,不足一提了。他緊盯著少女白嫩的芊足,生怕她不小心掉下來,摔痛了小嬌嬌。
靖和帝乜斜了一眼梁王毫不遮掩的眉目,心裡突然就長出磅礴的春苗來。
“她是誰?”
一旁伺候的乾清宮管事太監丘善寶聞言,舉目輕掃了眼皇上——那一雙海一般深沉的龍目正炯炯地盯著前排舞動的少女。
丘善寶徒弟丘月彎腰跑過來,在他耳側說了幾句。
“陛下,這位女子是教坊司的女伎,名喚小顏。”
“舞畢把她送到玉熙宮,朕今夜就要幸她!”
丘善寶籠了籠袖子,跪地應承,“是!奴婢這就讓人去準備。”
徐貴妃離得近,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皇帝已經多少年不臨幸後宮了,這般突然要臨幸一位女伎,連丘善寶這個精怪都沒反應過來,徐貴妃卻一眼就看出端倪。她想自己這個壽宴著實可笑,從那個小顏一出現,她身上傾城的花鳥裙都黯然失色了,她想仰天大笑,想冷嘲熱諷,卻發現自己還是膽小。
又有幾人敢在真龍天子麵前逞威風呢。
她挑眉望向下首的兒子,見他明晃晃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知他也聽到皇帝的話了,她長籲口氣,氣得肋骨生疼,三十多的人了,天真的可怕。
瞧瞧他後麵的平王,這位才是真正像他那個老狐狸父皇的那個。
錦衣衛指揮使沈夢鶴撥開人群,隱到靖和帝身後。
“聖上,安王遇刺昏迷,方總督……”
“死了嗎,沒死的話不用報,朕今夜還有事,”靖和帝一臉陰沉,沈夢鶴便住了嘴,硬挺挺立在身後。
過了一會,他才似不耐煩似的,濃眉一凜,問道,“嚴重嗎?”
沈夢鶴正色道,“至今昏迷。”
皇帝沉默下來,他甩手站起,“那個嬰兒找到了嗎?”
沈夢鶴把頭埋的更低,他正好有重要的事向皇上稟報……
戌牌時分,素月分輝,明河共影,宮牆影綽,金黃琉璃瓦因月色鍍上溶漾的波光,宮人提燈引路,小顏眉眼低垂,弓腰緊隨。
玉熙宮燈火通明,燈架上擺放十幾顆夜明珠,將龍床紗帳照的白晝一般。
小顏跪在夾紗幃屏後麵,厚厚的龍紋絨毯並不硌人,宮人們輕手輕腳地,鋪床、熏香、擦地,隨後魚貫而出。
整個大殿就剩下她一個人,還有那張巨大的像要把人吞噬進去的龍床。
十五的年紀,再愚鈍也曉得今夜是要伺候皇上,聖人是天下人的君主,想要就得給,姐妹們人人羨慕她,說她要攀到高枝兒上了,伺候的好了就能脫賤籍。可小顏想著,若她有父親,應該比皇上還小些吧,這麼想著,她嘴角耷拉,有些想哭。
一雙龍靴悄無聲息地從她身側行過,小顏撐開朦朧星眸,是皇上回來了,她忙端正身形,結結實實地伏地磕頭。
“抬頭,近前些,”皇帝鬆開天青色道袍,露出內裡絲羅褻衣,他斜倚在龍床上,一副荒誕不經的形貌,他已經五十歲了,但因保養得宜,看起來像三四十歲的樣子,除了眼角那些細紋稍稍泄露他的年齡和心機,他的身子頎長清瘦,像頭沉默不語的豹子。
小顏一路膝行至床前,靖和帝看得有趣,也不叫她起來。
從前那人從不會這樣卑微,她隻會冷著一張臉坐在亭台上,望著後苑那株拐到牆外的老樹發呆,鬱鬱寡歡,皇帝命人砍了那顆老樹,她整整一個月沒有理他。
相似的臉,終歸少了她的性情,“你不要怕朕,朕又不會吃人,乖一些,上這兒來,”他拍拍身側,示意她坐過來。
小顏歪頭想了一下,還是乖乖坐過去。
“你怕朕?”
小顏搖頭,顫聲說“不”。
靖和帝嗤笑,“不怕我怎麼一路跪過來了?朕可不是苛待人的君主,朕不喜歡看人下跪。”
小顏飛快地偷瞄他一眼,有些為難似的,“可秦叔說要對您十萬分的敬重,能跪就不能站……呃,奴婢一心學舞樂,就想為皇上跳舞,讓皇上高興,”這些話不過是臨走時秦叔教過的,生怕她因笨嘴拙舌而衝撞了聖上。
“哈哈哈,這秦安也是個活寶了,哪有這麼教孩子的?你起來吧,你嘴上說不怕朕,又要在那長跪不起。”
丘善寶貓在屏風後一臉詫異,他都不記得皇上多少年沒笑了。
那小姑娘脫了鞋,乾脆利落地鑽進皇上邊上的錦衾,她覺得皇上也沒那麼可怕嘛。
“皇上,我來為您侍寢吧,”她把自己捂得緊緊,俏臉瑩白,黑眸像水洗般透亮,皇帝睜眼盯她那雙乾淨純粹的眸子,小顏也看著他,兩人躺在寬大而舒軟的床上眼對眼,小顏突然覺得皇上也沒那麼老,他那雙眼睛深沉又睿智,沒有旁人那般淫邪,她放下心來,暗想這裡的床好軟,像踩在雲端,眼皮好沉,可是皇上還沒有允許她睡呀,她先可不能睡著……
她打著小呼嚕睡得香甜,這還是個小女孩,皇帝突然沒有任何性趣,他想,若當初她還在他身邊,也許他們還會有個像小顏這樣可愛的女兒,他會給她最極致的寵愛,不會像現在這般心裡荒蕪成片,借著一副與她有幾分相似的臉來讓自己痛。
他突然睡不著,一個人蹲坐在床腳望著那張睡顏,月光若山茶般灑落在小顏的臉上,她比過去那個她更精致秀美,然而她還一團孩子氣,與初識時的另一個她何其相似,那時她還沒有後來的清冷與孤傲,他突然想起遠在肅州,陷入昏迷的兒子,在心裡默默問了句,“你就不想你自己的兒子嗎?”
——李清鳶,你藏在京城,隱姓埋名這麼多年,還與那人生兒育女,究竟把朕置於何地?把無憂置於何地?
他賭氣似的想,你不管兒子,朕也不管。
第二日,小顏就被冊封為顏妃,皇帝允她住在西苑,離他永壽宮寢殿最近的玉熙宮,而六宮妃嬪這些年都住在紫禁城內。
一時群臣嘩然。
最高興的除了秦安,也就剩個丘善寶了。
眾人也掃聽到安王昏迷的事,皇上隨意指派了個禦醫,瞧著竟是連安王的生死都不關心了。皇家親情淡漠,親兒子哪比得上美嬌娘?安王一個親王還上戰場上殺敵,不僅暗殺了北狄賢王,還保衛了大同,在民間聲名鵲起,甚至說書人都開始演繹安王大軍大敗北狄精銳的傳奇故事來。
——·——
十一月十一,太乙救苦天尊聖誕,國師張若水親在靈濟宮設壇打醮,不僅皇親國戚前來祈拜,京城的老百姓也被允許來磕頭。
這一日正好是個晴日,李氏一早備好果盤線香,帶林錦上靈濟宮祈福,而陳春留在家中照顧恒兒。
靈濟宮幡幢重重,人影憧憧,李氏二人隻能擠在三重烏頭門外,遙遙望去,真人的臉都看不清。隻見香案陳設各色符籙,若水真人頭戴九陽雷巾,身披天青大袖鶴氅,他須長而白,垂於胸,立於經像前念誦寶誥:
“紫金瑞相,隨機赴感,誓願無邊,大聖大慈,大悲大願,十方化號,普度眾生,億億劫中,度人無量,尋聲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上帝。”
人群輻輳,林錦看不到真人,隻能隨信眾叩拜行禮,旁人怎麼做她也跟著做,這時法鼓雷動,院中響起音樂,道士們步虛吟真聲不絕。
貴人們叩壇上香,過了一刻鐘,貴人們退席,百姓們才蜂擁而至,爭相搶攘頭柱香。
若水真人性情溫和,貴人們退場,他還在閣房外高台處設案停留半個時辰,為普通百姓送去他身為國師的符籙,他這種做派使他在民間很有威望。
這番熱鬨下來林錦身上的夾襖都有些濕了,她手還沒痊愈,一遇熱就有些癢,所幸三人的香都插到了香爐裡。
林錦扶著宛姨擠在人群裡,仰望高台上鶴發仙顏的國師。此時皂色程子衣的護衛開道,兩位華服女子去而複返,林錦很快認出那個裹腳女郎,竟是有個一麵之緣的泰寧侯女陳妙鏡,她被小丫鬟攙扶著,一臉焦急地追著前麵圓潤的女子。
那圓潤女子想來就是她姐姐陳妙佛了。
她滿頭珠翠,油綠大襟夾襖,幅裙層疊,一張俏臉圓潤如銀盤般,是一種豐潤富足的美。
她眼中噙滿熱淚,也不管幾百上千雙看戲的眼睛,固執地走到張真人麵前,魂不守舍地問道:“您要不再與我算算,我這八字怎就與王爺不合了?我馬上去肅州找他,我照顧他,說不得他一時感動就願意娶我呢?”
張真人一看到陳妙佛就頭疼,泰寧侯已為她定了與兵部尚書家三子的親事,六禮走了過半,此時再去癡纏不屬於她的男人,多少有些瘋癲了。
“姻緣天定,強求不得。道友您與王爺八字對衝。與那張三公子反而是天作之合。如今王爺中箭昏迷,自有太醫診治,姑娘莫要去給他添亂,刀劍無眼,若傷了貴體,家中長輩會擔憂的。王爺英明神武,定會福澤綿長,凶穢儘消……”什麼八字不合,不過是泰寧侯托他幫忙,安王具體的生辰沒幾人知曉。
原本安靜聽八卦的人群頓時一片轟然,安王昏迷的消息傳遍了京師,百姓們聽聞他此刻還沒有醒過來,不禁露出擔憂的神情。
真人身側著栗色道袍的老者傾身作揖道:“真人,您給算算王爺多久能醒來?”
張真人撫摸自己至腹長須,悠然道:“老伯無需擔憂,王爺吉人天相,必能長命百歲。”
好一陣唏噓,大家七嘴八舌地上前詢問,真人卻搖頭擺手,不願提起安王,隻一心一意給桌前的百姓送福符。
眾人安靜下來。
林錦胸前的玉玦發著瑩潤光澤,語帶焦慌,“他怎麼會昏迷?他受傷了嗎?”
林錦答不上來,她養病一個多月沒出門,外間的事一概不知。
陳妙佛也不再聽真人勸誡什麼,她甩袖轉身,隨意瞥了眼高台下的人群,她就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有多愛戚無憂,她打定主意要去肅州,父親母親必定會阻撓,她隻要說服哥哥,求他帶她去找王爺,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她不信什麼有緣無分的話。